关川夏央

《蒲生邸事件》是一篇时间旅行的故事。平凡的现代青年为了逃生,从一九九四年冬天的东京,回到一九三六年的同日同时同地点,那里正是“二二六事件”发生的现场。一九九四年被一把大火烧掉的破饭店,在一九三六年是陆军大将的官邸。更奇的是,大将将死在那栋房子里,自杀或他杀不得而知。

我这样写,或许宣让您以为这部作品是科幻小说和推理小说的折衷物,就基本元素来看,是这样没错,然而,却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是对未来也好,对过去也罢,无限往返于悲观与乐观之间,是科幻小说的典型,而描写如何破解从愤恨、忌妒等病态心里出发的行动更是推理小说的基本情节,就以上的论点来看,《蒲生邸事件》完全不一样。

《蒲生邸事件》的主人翁不是少年,而是“历史”。这部小说一边巧妙呈现作者对历史事件的感触,一边也不着痕迹地在问:历史是什么?而评断历史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对“战前”总会用脑海里文明进步的概念去衡量,视它为讨厌的过去,潜意识地想要将它割舍,然而,宫部美幸说:“有一种东西是贯穿时空而不改变的,也不可能改变。”一言以避之,这就是“不因过去已经过去而起差别心的态度。”这位作家以其难得的天赋——平易近人的丈笔、明白爽利的叙述,将严肃的主题轻快自在地铺展开来。

宫部美幸似乎对这个时期——尤其是“二二六事件”特别有兴趣。在写《蒲生邸事件》之前,一九九六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人质卡浓》里,也有类似的故事:“极其平凡、不近人情”的爷爷留下了十分破旧的遗书,残废的孙子后来知道那些其实是在“二二六事件”发生时写的,因而觉得自己和爷爷之间好像有了某种交集……(出自〈八月雪〉)。

《人质卡浓》里,还有其他这样的故事。

在电车里捡到记事本,并得知失主已经失踪的青年,在无人请托的情况下,突然很在意地拼命找起那个人来。结果发现并没有出什么事,不过,被找到的年轻女性在分手之际,跟他说:“谢谢你替我担心。”这句话听在青年耳里,“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尽的悲伤”(出自〈没有过去的记事本〉)。在深夜的便利商店遇到抢劫,一起被抓去当人质的两名陌生人(出自〈人质卡浓〉)。原本打算要自杀的女性不巧认识了在学校被欺负的孩子,不得不伸出援手(出自〈生者的特权〉)……这些讲的都是都会人对友情的渴求。

在现代,或许会被嫌“鸡婆”,或是被认为是“过分亲切”而惹人讨厌的小动作,宫部美幸都把它视为发自人心的自然举措而予以肯定,从中发现其价值。于是,故事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在瞬间产生了交集,“欢喜”、“悲伤”的人类情感擦出淡淡的火花,照亮都会沉寂的夜空。

宫部美幸说:“现代人不管是谁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她也说:“夜晚除了对孤独的轻声悲叹外,还有其他的声音。”

这个想法放诸四海皆准,不管在哪个年代都适用。书中的主角就算在五十八年前的过去,也还是会在意别人,需要友情。

一九三六(昭和十一)年二月下旬的东京,不是只有杀伐而已。青年因缘巧合地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理该如此),他过着平静且充实的生活。在那个比现在更“重视人力”、更“有人情味”的时代,就算只是平凡的日子也让人觉得踏实许多。忧郁的时间旅人把青年从起火的饭店里救了出来,就只是因为他真的担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或许“他会来这个时代,只是想过简单的生活”。

这样的感觉,我们在时间旅行小说——将“回去的时代背景”设定在昭和初年的广濑正的《MinusZero》,或是向田邦子的《父亲的道歉信》里,已经体会过了,然而,跟宫部美幸不同的是,他们都有在那个时代生活的经验。

青年从“不歧视过去”到快速适应过去,甚至对那个时代的年轻女佣抱持着近似恋情的友情,因为他有这么一颗柔软的心,所以让他来说故事再适合不过。医生曾这么形容回到过去的青年:“你没有念过书”“头脑倒是不错,偏偏感觉又超迟钝。”简而言之,就是很直、很单纯。在这种时候,正因为无知,才不会对历史事实做一些无谓的干涉和评论,跟头脑很好的意思一样,都是说故事者必备的条件。

成功塑造这种青年的功力是源自于宫部美幸的何种能力呢?如果说这种才能是与生俱来的,那就没什么好讲的了。虽说宫部很少提及自己的出生背景,不过,若能仔细检视她曾透露的只字片语,也不难有某种程度的想象。

她出生在一九六〇年东京的深川。她是他们家的第四代,可说是土生土长的下町人。十八岁以前,她从未离开墨田川以东。至今这里仍保留了很多传统的小社区,所谓的鸡犬相闻,充满浓厚的人情味。

后来,她白天上班,晚上读夜校,取得一级速记的资格后,开始在法律事务所工作。她从十五岁开始读书,集中读推理小说是二十岁以后的事。待在法律事务所五年多的时间里,她非常热真地研读“判例事报”,年轻的律师说“她比我还要用功”。

她在出版社举办的小说教室上了两年的写作课程,真的开始写小说是在八〇年代的中期,也就是她二十五岁以后。一九八七年,她获得了小说的新人奖。这个时候,她还在其他事务所工作,八九年起她专心写作,同一年,《魔术的耳语》获得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赏,她成为专业作家。

之后她的活跃,大家应该都知道吧?《火车》(一九九二)获得山本周五郎赏、《蒲生邸事件》(一九九六年)获得日本SF大赏、《理由》(一九九八年)获得直木赏,包含佳作一回在内,她总共得过八个文学奖。文学奖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每个文学奖各有不同的取向,只因不合评审的胃口就惨遭淘汰的作品不是没有,然而,只要碰到宫部的作品,就没有人能够反对。

就算有点以偏概全好了,她的经历还是给了我各种启发。

首先,宫部美幸本身就是个重视劳动的人,她不以活动身体、劳力工作为苦。在《蒲生邸事件》中,她写那位年轻伶俐的女佣,说她“不论寒暑,扫地、洗衣、煮饭就是她的人生”,我想这也是她自身的写照吧?她自己也是毫不松懈地亲手催生每一个故事。

其二,她不受“近代文学”的约束,没得一种叫做“以自我意识为全宇宙中心(全宇宙都绕着我运转)”的病。除此之外,她接触的不是学校的同学,而是横跨各个年龄层的人,她活动的区域有职场,甚至是夜校。这让她生来宏观的视野更形开阔,也让我不禁想到同样独自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把从中获得的生活技能、智慧,甚至是劳动节奏直接反映在文学上的幸田文。幸田文也是跳脱近代文学的东京自由人作家。

宫部美幸在这部名为《蒲生邸事件》的虚构小说里,合理地叙述了合理的事。那是因为她不以“过去就让它过去”为理由而起差别心,对当下的历史、当下正流逝的时间确实负起责任。所以,窥见未来的蒲生大将所写的“预言式遗书”终究没有出现。相对的,她也不让东条英机有“逃避”历史的机会,肯定他的以死谢罪。光这点就很难得了。

而且,正因为对过去没有差别心,少年才和年轻女佣相约在五十八年后再见。虽然结果并不如人所愿,但少年终究还是和老婆婆面带微笑所背负的沉痛历史碰面了。然而,他并没有因时不我予而感到失望,他还是决定不“逃避”历史,真是个值得信赖的凡人。

在《蒲生邸事件》里,在赤坂见附的交叉口,少年受到反叛军士兵的盘查。“圆圆的脸,粗粗的眉毛,让人肃然起敬的面容”,那位名叫佐佐木二郎的一等兵,让我想起另一名一等兵。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的凌晨,当时二十一岁、隶属麻布第三连队的小林盛夫(尔后第五代柳家小さん)一等兵参加了此次事件,在野中四郎上尉的指挥下,叛军占领了警视厅。他原以为自己是去镇压暴动的,没想到,却在那天傍晚得知自己这伙人才是真正的叛军。戒严令颁布后的二十七日早晨,军队移防铁道大臣官舍,那晚在三宅坂下的壕沟前架起了重型机关枪。翌日二十八日早晨,附近的人送来米和面包给他们吃,中午过后,这支重型机关枪队就“自动”投降了。

这个故事发生时,小さん就在现场。他和佐佐木一等兵刚好分站在道路的两旁,以反叛军一员的身分看着“蒲生邸”的人们通过的身影。

始终面带微笑,抱着一贯的挑战态度,借由故事将正确解读历史的方法展现在你我面前的宫部美幸,两年后,以“真相只能相对存在”为主题,写出《理由》一书。在那部作品里,她也让现代史与独特的小说写法和历史交锋,结果成功地让一九九〇年代的日本社会跃然纸上。

透过语言的力量使读者得到慰藉,鼓起勇气让自己的想法彻底实现,无过与不及的宫部美幸,她的作品就是所谓的正统文学,我是这么想的。

本文作者简介

关川夏央:文笔家。一九四九年生于日本新潟县。本名早川哲夫,以《首尔的练习题》一书引起文坛注目。散文、报导文学式的笔触,经常能敏锐捕捉到时代脉动及社会百态,深受读者好评。着有《飞越海峡的全垒打》(讲谈社纪实文学奖)、《“少爷”的时代》(第二届手冢治虫文化奖)、《昭和清明时》(讲谈社散文奖)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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