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孝史说完,贵之都没有插口。他的脸上浮现出各种的表情,却唯一只有“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掠过那张端正的脸庞。孝史忽地想到,真想看看他第一次听到父亲告诉他时光旅行的事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贵之露出一种既像感叹、又像惊愕、还有强忍笑意般异常滑稽的表情,他低声念念有辞:“那个叫平田的人,原来是黑井的外甥啊……。我想都没有想到。”

“昨天我看到发生在书房里的事,原本觉得谜团重重的地方大部分都解决了。”孝史说。“现在我不明白的,只剩下一个地方。那就是平田为什么要来这里、来到这个时代的蒲生邸。他说他一定会说明给我听。我想他应该会告诉我的。只是,像这样把一切都告诉你,或许对平田是一种背叛。”

贵之好一阵子都闭着眼睛沉思。就像在等待听到的话在心里找到一处可以落脚的角落。

然后他抬起头来,稍微偏着头:“我不认为黑井是憎恨父亲而死的。”

口气很慎重,但是他似乎有着确信。

“她到最后都为了父亲尽心尽力。我不认为她的忠诚是假的。所以,如果平田曾经与过世之前的黑井谈过,听她说明原委的话,我想平田应该不会认为父亲是黑井的仇人。”贵之轻笑一下,“嗳,不过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从出现在书房的黑井的传话来推测,她到最后一刻都是站在蒲生大将和两个孩子这边的。孝史认为这一点不会错。

可是这么一来,他更不了解平田的目的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你相信我的话吧?”

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孝史不由得这么问。结果贵之笑了出来。

“我都相信有一个时光旅人了,没有理由不相信第二个吧?”

孝史也笑了一下。

“听说黑井一开始是带着病房里的父亲,去见过去的家母。”贵之说。露出凝视远方般的表情。“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也一直非常自私任性。只有生了病,身心都变得虚弱的时候,才想起家母、怀念家母,后悔没有为她做的事,或曾经对她做过的事。说这是自私,也的确自私。”

可是,看护的黑井被蒲生大将的那个模样打动了。所以她才会提出“如果您这么样地想不开,这么样地伤心的话,我可以带您见见生前的太太”。

“听说只是从远处眺望而已。黑井不允许父亲和年轻时候的家母说话,或触碰她的身体。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黑井说那样会让家母混乱。”

“时光旅行会对身体造成负担。”

“嗯。好像是这样。”

“在病房里做这种事,蒲生大将的身体不要紧吗?”

“听说在医院只试过一次。就是去看家母。在亲身体验之前,父亲好像也以为黑井只是在胡言乱语罢了。”

可是体验过之后,世界改变了。

“出院的时候,父亲说服黑井,把她一起带来了。他拜托黑井,说他会努力恢复健康,到可以承受数次的时光旅行的地步,要黑井务必让他看看未来的皇国,让他看看这个国家的将来。到了这个地步,黑井可能也无法拒绝了吧。”

“大将经验了几次时光旅行?”

“就我所听到的,三次。”

那就是出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蒲生大将的鬼魂。

“只有少少三次,完全无法满足父亲需要的次数。但是,黑井说以父亲的健康状况来看,三次就已经太多了。剩下的就是在父亲要求下,黑井一个人穿越时空,带着必要的书籍和报纸、写真集之类的回来。”

虽然是别人的事,孝史却觉得背脊发冷。黑井只允许大将进行三次的时空跳跃,自己却不断地进行近乎自杀行为的跳跃。

“黑井很疲累。”贵之呢喃地说。“我禁不住担心,曾经问她要不要紧。结果她笑着对我说:反正也不长了,这是最后的工作了。”

——难得天生有这么稀奇的力量,我想为了我看中的人物,尽可能地效劳。

“昨天,你在书房里看到的黑井,应该是从我家消失的那一天的黑井吧。是一年多以前的黑井。”

——这么重大的任务,我是头一遭。

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带着两个人穿越时空。黑井不可能平安无事。她一定是在带着嘉隆和鞠惠去的地方,一起断气了吧。

“她们去了哪里呢?你有听说什么吗?”

“没有。”贵之摇头。“她不肯明白地告诉我。她只说:我不会杀了他们,运气好的话,他们也会得救吧。但是我会把他们带到就算得救,也无法再用那封信威胁老爷的地方。”

“黑井不曾像平田那样晕过去,或者流鼻血吗?”

“好像没有。倒是黑井好像心脏变得非常虚弱。有时候会难过到连旁人看了都觉得恐怖,她会开始敲打地板,抓起榻榻米来——”

贵之说,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叫医生。

——看医生的话,一定会被宣告需要治疗,弄个不好,我会从这个家被带走。可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就算多一天也好,多一个小时也好,我想要待在大将大人身边,为大将大人做事。

“可是,每当黑井那样发作,阿蕗就觉得恐怖。因为照顾她是阿蕗的工作。”

“喔,所以……”

孝史终于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黑井的名字,阿蕗就露出复杂的表情了。

“阿蕗一直追问,说为什么不让黑井看医生?她到底是哪里的谁?但又不能告诉阿蕗实情,为难极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是大将告诉你的吧?”

贵之点头。“父亲出院后,大概经过三个月的时候。我被叫去书房。那个时候,父亲也才刚恢复到勉强能走的程度。黑井在他身边。然后父亲对我说:我去看了未来。”

贵之的声音变得微微沙哑。

“皇国消灭了——父亲说。他还说:为了阻止它发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我希望你帮忙我。写信跟论文,然后送交给别人,会晤别人、陈述意见——这些事,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做。”

“你马上就相信了吗?”

贵之笑了。“不,怎么可能相信呢?在亲身体验前,我完全不相信。”

孝史睁大了眼睛。“那,你也做了时光旅行?”

“只有一次而已。”贵之说。“我去见了家母——去看家母。临终那一天的家母。那是我生命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天。”

那天的事,不是记忆在贵之的脑海里,而像是直接烙印在他的眼底。无论何时,他只要望进眼皮底下,仿佛就能看见那天的情景;现在也是,虽然面对着孝史,他的眼睛却是凝视着过去。然后贵之呢喃:

“那是接受这样的我、深爱这样的我,我独一无二的母亲过世的日子。”

“贵之——”孝史出声。

“嗯?”

“现在,珠子也知道大将跟时光旅行的事了吧?”

贵之点头。“嗯,我告诉她了。因为她目击了现场。”

与其说是苦笑,更像是在嘲笑自己,贵之稍微扬起嘴角笑了。

“早知道珠子拥有这等行动力,是个意志如此坚定的人,打从一开始我就会全部告诉她了。父亲的时光旅行的事、黑井的真正的身分、还有因为信件而受到威胁的事、以及父亲自决后,黑井要带走叔叔跟鞠惠的计划。那样一来,就不会发生这种差错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

“黑井带走叔叔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是昨天,二十七日这天才行。”

在开口询问为什么之前,孝史也想到了理由。

“原来如此,昨天一整天,一般交通恢复通行。今天又被封锁了。”

“嗯。应该会持续到明天的下午吧。所以要带走两个人的话,昨天是最佳时机。二十七日失去踪影,二十八、二十九日帝都陷入混乱状态的话,也可以拖延叔叔的家人跟公司的人寻找他们的消息,或是追查他们的去向了。结果,两个人私奔的事也会变得不了了之。”

“这个计划是谁想出来的?”

贵之原本流畅的语气,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说是谁想的——”

“是蒲生大将吗?还是黑井?”

“包括我三个人一起想的。这么说比较适切。”

“可是你却连黑井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吗?说起来,你们可是共犯哩。”

贵之闭上了嘴。

“是黑井想出来的计划吧?”孝史说。“她和大将商量的计划。你只是被告知决定好的梗概,被分派任务而已。是不是这样的?”

贵之默默地注视孝史,叹了一口气。“逼我承认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不是在高兴。只是想确认而已。你该不是连大将会在二十六日自决这件事都没被告知吧?”

贵之认栽似地点头。“会在最近行动——我只有听说这样。父亲说,他已经对现实绝望了。只是,他不肯具体地告诉我何时实行。可能是担心告诉我的话,我会阻止他吧。对我说明二十七日的计划时,也丝毫没有提到父亲要自决的事。父亲和黑井之间其实应该都已经谈妥了。他们一走是怕我会临阵畏缩,而不想告诉我吧。”

接着,他低声继续说:“实际上,珠子远比我勇敢多了。而且她也很聪明。我一直小心不要让珠子知道父亲被威胁的事,可是她单凭自己一个人思考,敏锐地察觉了父亲、鞠惠跟叔叔的奇妙关系里背后的隐情,也察觉了万恶的根源就是叔叔。所以她才会想杀掉叔叔的。”

“对了,说到珠子。”孝史说。“请你把我的事告诉她,向她说明。她知道我在现场。一定很在意我看到了什么吧。”

“嗯,我会告诉她。只要你愿意的话。”

“可以也告诉阿蕗吗?”

“告诉阿蕗?”贵之好像吃了一惊。“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你完全骗阿蕗说嘉隆跟鞠惠私奔吗?”

“我觉得那样比较好。阿蕗应该不会起疑,就算她怀疑什么,也会藏在心底吧。”

因为她对你有好感吗?因为她明白女佣的分际吗?孝史在心底发问。因为你可以要阿蕗唯命是从吗?

“可是,不晓得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啊。”孝史压抑心情这么说。“没能取回大将的信,也不晓得它现在被保管在哪里吧?难保它什么时候会从哪里突然蹦出来。”

“这……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觉得就算要阿蕗配合嘉隆跟鞠惠私奔的这个说词,最好还是把实情告诉她吧。如果她对你——对你们如此忠诚的话,不管听到什么,都应该不会吃惊也会相信你们吧?”

贵之好像很不安。“这样好吗?这样阿蕗会知道你的真身分喔?”

“既然都已经向一个人坦白了,就算告诉第二个、第三个人,也没有伤脑筋的道理吧?”

孝史这么反驳,贵之“是啊”地苦笑。

“干脆上街去,向聚集着聆听青年将校们演讲的那些人说说怎么样?告诉他们,这场政变不管怎么发展,结果都是一样的。”

反正皇国一样都会灭亡——他小声这么加了一句。

孝史沉默,想起阿蕗的脸。如果是从贵之那里听到说明,她应该也会相信时光旅行的事吧。令人悲伤的是,比起孝史亲自向她说明,会更深地、更老实地相信吧。

可是,孝史更进一步思考。他打算拜托平田,如果他答应的话——不,绝对、绝对要他答应——就邀阿蕗一起到平成时代去。

那里的话就安全了。没有等在接下来的饥饿与战争。孝史不想让她留在埋有“大将的信”这颗炸弹的蒲生邸里,而且如果她相信并接受时光旅行的话,就不需担心了。他一定要说动阿蕗,把她一起带走。

“看你一副惨白的脸色。”贵之说。“说得太多太伤神了。你最好躺下。”

“不,不要紧的。”

在这么重大的事情曝光之后,就这么睡着反而令人不安。在闭上眼睛的时候,事态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贵之说得没错,现在孝史他疲劳得头昏眼花,但他害怕断绝了与现实的连系。

仿佛看透了孝史的心情,贵之站起来,说:“今天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不管是屋里还是屋外。那场政变——听说后世称之为二二六事件——在今晚深夜到明天上午之间,就会走向结束。已经没有任何需要你担心的事了。”

“贵之。”

“什么?”

“你突然改口叫我‘你’了呢。你之前都叫我‘你这家伙’的。”

贵之笑了一下。“这样吗?”

“是啊。我是未来人,每次被叫‘你这家伙’,内心就一阵火大。”

“这件事的话,我注意到了。”贵之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怀疑你这家伙是不是辉树的。”

啊,不是“你这家伙”,是“你”——贵之边订正口误,边穿过房间。握住门把的时候,回过头来说了:“你生活的时代,没有征兵制了吧?”

“什么?”

“不,没什么。好好休息吧。”

门关上了。又剩孝史一人了。

躺着休息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次没有做梦了。来到这个屋子之后,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深沉休息。

再次醒来时,室内已经变暗了。应该有电灯开关,孝史却不知道在哪里。比起对黑暗的不安,它所带来的隐密的舒适性更胜一筹,孝史就这样躺着仰望黑暗的窗子。

门打开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发现。直到脚步声接近,他才知道有人来了。孝史眨着眼睛转动头部,看到珠子就站在床边。“你起来了。”她轻声说。珠子走近枕边的小几,打开电灯。那是一个有着大大的罩子,台座是玉做的台灯。黄色的灯光朦胧地亮起,室内有一半笼罩在黄色的灯光下,也照亮了珠子的脸。

她换上了灰色毛线的套装。纤细的身体线条,看起来仿佛浮现在灯光当中。

珠子在孝史脚边的床上坐下。她坐下的部分凹陷下去,床铺发出微弱的倾轧声。

“对不起。”珠子说。她低着头,凝视地面。“我打了你……。很痛吧?”

虽然贵之说“珠子冷静下来了”,孝史还是有点紧张。只要被拨火棒打过一次,任谁都会如此吧。

“哥哥跟阿蕗看过你的伤口,说只是擦伤,伤势不是很严重。”

头痛依然持续,孝史实在不是能够顺从地说出“嗯,是啊”的心情。因为事实上,他被打到昏倒了。但是冷静想想,要是拨火棒不偏不倚地直击他的脑袋,他毫无疑问地一定上了西天,所以珠子说的话也并没有错。

“不要紧的。我还活着。”

“好像是呢。”

珠子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让人无法判别她究竟是觉得庆幸,还是遗憾失手。

“珠子。”

“什么?”

“你从你哥那里听说了吗?”

珠子沉默了一阵子,抚摸裙子的织纹后,抬头看孝史。

“听说你是从未来来的。”

“没错。我和平田——还有黑井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珠子呢喃,仿佛咒文般地一次又一次重复。“嗯,听说了,我听说了。”

“嘉隆跟鞠惠已经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有杀人,真是太好了。要是你弄脏了自己的手,黑井一定会伤心的。”

那个时候,黑井看到书房的情景,惊讶得几乎就要乱了分寸。为什么会出了这种差错?呐喊般的话语,到现在还残留在孝史的耳底。

“如果在黑井出现之前,我已经射杀了那两个人,黑井会怎么样呢?”

“不要去想那种事。”

珠子望向房间角落的暗处,自言自语般地说:“她会不会帮我把那两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带到什么地方让他们消失掉呢?要是能要黑井她这么做就好了。我想要教训那两个人。我真的很想那么做的。”

珠子的眼睛仿佛在发光。

“我想枪毙他们。想枪毙他们。”

还无法随心所欲动弹的孝史,比起同情珠子扭曲的心,更被她的恐怖给震慑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珠子突然眼睛转向孝史,问了:

“哥哥打算怎么跟葛城医生解释呢?私奔这种理由,就算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葛城医生。”

珠子说的没错。葛城医生知道手枪不见的事,也知道嘉隆用当上蒲生家的正室云云的甜言蜜语操纵着鞠惠,他知道一切。

“我也担心这一点。贵之有说什么吗?”

“哥哥只说交给他就行了。”

珠子把双肘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孩子般托着腮帮子。

“我说,我会跟葛城医生说我偷了手枪,要射杀他们两个的事。哥哥说,这件事说出来也没关系。因为这样可以说明那两个人被我威胁,感到害怕,所以才慌忙逃走。然后,不管接下来被如何追问,都要坚称他们两个人私奔逃走了,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孝史也认为,结果似乎也只有这个说法可行。不过葛城医生应该不会轻易相信,还是会起疑吧。可是不管再怎么找,都找不到蒲生嘉隆和鞠惠被丢弃、藏匿或放置的尸体——至少在这个时代的日本。所以就算是葛城医生,也莫可奈何吧。

“请照着你哥说的做吧。”孝史说。“这是最好的方法。”

珠子垂下头,又开始抚摸裙子的毛线纹路。陷入困窘的沉默。

珠子又低声说了:“这是我编的。”

“咦?哦,这身套装吗?嘿……,编得真棒呢。”

“你认识会编毛线的人吗?”

“嗯。我妹有时候会。”

珠子突然猛地转向孝史。

“哎呀,你有妹妹吗?”

“嗯,有。”

“几岁?”

“今年十六岁。”

“十六岁……可爱吗?”

“没有你这么漂亮。”

珠子笑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不是这个意思啦,你疼妹妹吗?”

孝史有些愣住了。怎么样呢?我有疼妹妹吗?

“不晓得耶……我们老是在吵架。”

“可以吵架的话,就是有疼爱啰!”

“才没那种事呢。而且,我妹很粗鲁,每次一生气就对我乱丢东西。”

“哎呀,好好玩的样子。”珠子把手按在嘴边,咯咯笑个不停。

“才一点都不好玩。贵之跟你的感情要好得多了不是吗?”

珠子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才不好。”

“贵之很珍惜你的。”

“珍惜我的,只有爸爸而已。”

珠子浮现在橘黄色灯光当中的那张苦闷的侧脸,有着一种远离人类的美。

“真的只有爸爸而已。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只有爸爸一个人,是我的全部。”

“所以,你才想杀掉折磨你父亲的那两个人吗?”

珠子像少女一样用力点了一下头。看起来格外可爱、弱不禁风。

“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我不能做出惹他担心的事……。因为要是看到我被警官还是宪兵抓走,爸爸一定会因为痛苦而死吧。可是,如果爸爸自决的话,我就不用顾虑到这些了……”

“贵之呢?贵之也会痛苦、担心啊!”

“哥哥不在乎的。”珠子冷漠地断定。

“没有那种事的。”

“你不明白的。哥哥老是站在阿蕗跟千惠那边,我一开口,哥哥就净是唠叨,说你这个娇生惯养、奢侈浪费的人怎样怎样的。”

珠子闹别扭似地小声说道。

“哥哥喜欢的是阿蕗。”

这对孝史而言,也不是听了会舒服的话。纵使明白贵之和阿蕗之间有着某种共鸣,他还是觉得不是滋味。

孝史想要转移话题:“你好像什么都不问我呢。”

“问你……问什么事?”

“未来的事。像是这个国家的将来,或是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你都不想看看未来吗?”

珠子凝视了一下孝史的脸,发出平板的声音:“那种事无所谓。反正我又没有未来。”

“这……”

“爸爸都已经过世了,你说我还剩下什么?”

“可是,珠子……对了,你不是要嫁人了吗?可以建立新的家庭啊!这次轮到你当妈妈了。”

“我?跟那个人?”珠子笑了出来。“哎呀,真好笑。”

“什么那个人……那不是你的未婚夫吗?计程车公司社长的儿子。我告诉你,它将来一定会变成一家大公司的。这点我可以保证。汽车产业和汽车相关产业这些东西——”

珠子挥挥双手,阻止孝史。“够了。听了也没用。我和那个人,只在相亲的时候见过一次而已。那是爸爸决定的婚事,所以我才接受,只是这样而已。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未来也真的毫无兴趣。如果我珍惜未来的话,也不会想要去杀什么人了吧?”

孝史沉默了。他觉得被珠子给驳倒了。

“可是,如果你这么想告诉别人的话,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珠子变得一脸正经。这是她看起来最美丽的表情。

“接下来会发生战争吗?”

孝史点头。“会。”

“很大的战争吗?”

“嗯。卷入整个国家的大战争。”

与全世界为敌,毫无希望、陷入泥沼的战争。

“这样,我懂了。”珠子轻巧地跳下床铺。“听到这个就够了。换句话说,今后我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死掉。”

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之后,珠子离开了房间。她的脚步很轻盈。只留下满脸愕然的孝史。

好像是去年的事吧?妹妹经历了一场大失恋,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心里面的某个重要的地方受了伤,她大哭大闹,搞得家人束手无策。突然地,孝史想起这件事。因为妹妹抽抽搭搭地哭个没完没了,他便鼓励她打起精神来,结果妹妹用老成的口气这么跟他说:

——以前,我一直害怕哪天会发生大地震,或日本沉没,害怕得要死。要是发生那种事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得救?光是想象,我就怕得快哭了。可是现在,就算有人告诉我明天世界就要灭亡,我也觉得无所谓,太好了。一点都不怕。

——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这种感觉吧?

妹妹那个时候说的话,孝史只是一笑置之。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嘲笑珠子的心情。

这天晚上,阿蕗送来晚餐时,孝史感到十分害怕。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经验过这么令人害怕的时刻。

阿蕗一定已经从贵之那里听说了。她怎么想?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来自未来的孝史?

阿蕗没有看孝史。她伶俐地工作,出声问孝史伤势如何,为他更换热水袋,调整棉被。但是这段期间,她一次也没有正眼瞧过孝史的脸。

“阿蕗,”孝史忍无可忍,出声叫唤。“阿蕗,你怕我吗?”

阿蕗突然停下动作。她正在为孝史从小锅里舀出汤汁,杓子从她的手中掉落。

“你从贵之那里听说我是来自未来的了吧?所以你才这样,眼神尽是躲着我吗?”

孝史用手撑着床,撑起身体。昏昏沉沉的,头也很痛,一爬出被窝,肩膀和背后就冷得要命,可是他想,在阿蕗转头看这里之前,他绝对不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阿蕗捡起杓子,慢慢地转向孝史。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

阿蕗握紧白色的围裙下摆,低下头去。

“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去想。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了。”

“嗯……”

“可是……孝史?”

“什么?”

“所以你才会对我说,日本会打输战争,是吗?”

这么说来,好像有过这回事。孩子气的好胜心,让他对阿蕗说出这种话来。

“会发生战争,然后打输。”阿蕗重复。“会打输吗。”

虽然不晓得阿蕗在想什么,但似乎不是孝史的事。是贵之的事吗?还是她弟弟的事——对,那个在造船公司工作,明年就要接受征兵检查的弟弟的事。

之后也没有对话,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孝史今天再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了。他觉得等待夜晚过去,最好的方法似乎是逃进睡眠当中。可是,把头放到枕头上,一闭上眼睛,阿蕗想着某人的未来的眼神就浮现在眼前,久久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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