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惊讶的是,在赤坂见附路口的另一侧,虽然是半夜,却有一大群普通人——看起来像一般民众。他们背对着一些宅邸、政府机关类的建筑物,在人行道上一字排开,各自将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派轻松的观赏着士兵。一眼望过去,至少有二十人左右。

全都是男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年轻人,几乎都是中、壮年,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戴着帽子。那种帽子好像叫作软呢帽,孝史想起家庭相簿里贴的祖父的照片,其中有几张就是戴着类似的帽子。

赤坂见附的路口并没有设路障,但是配了刺枪的士兵分散在各处。他们的视线并不在市民身上,而是全朝向十字路口以西的方向。

孝史在两个士兵前后包围之下,才刚来到十字路口,看热闹的人立刻往这边看。那种视线好像是在说:这小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好事,被士兵逮到了。孝史不由得垂下眼睛。

三个人形成一列纵队,在十字路口左转。转角处有一座很大的建筑物,不知道是豪宅还是政府机关,外面筑了一圈围墙。走在前面的士兵步伐很大,以打拍子般精准的节奏行进。孝史也配合着他的脚步。孝史感觉得到,随着三个人的移动,看热闹的人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刚才他们说葛城医生在一个叫作“幸乐”的地方,所以应该是要去那里吧。“幸乐”是指哪里呢?是建筑物的名字吗?

孝史没事做,便开始偷看四周。在夜晚的寒气中,看热闹的民众呼出来的白色气息不断冒出。头顶上,电线构成了一大片网目很大的网,大概是市电车的电线吧。上面到处挂着像插座似的白色东西在微风中摇晃。

白色的雪落在电线上、木制的电线杆顶端,并且不断堆积。非常安静。虽然现场有不少人,却连说话声都听不到。道路的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多半是木造或仅有正面是二层楼的水泥建筑,看来是店铺或商家。

右手边经过的是“赤坂见附”电车站。士兵的脚步丝毫不缓,不断向前。寒冷的天气使得耳垂逐渐失去知觉,孝史好想上厕所。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前面的士兵停了下来。“你在这里等。”

听到他的吩咐,孝史抬起头来。左手边围着一道木头栅栏,前面是那道栅栏的缺口,种着几棵树,在雪白的积雪下露出树木的深绿色。

往上一看,大大的三角形瓦片屋顶映入眼帘。似乎是幢三层楼的建筑。三角形屋顶的下方,挂着一个醒目的白色招牌,上面写着“幸乐”。字自然也是由右到左排列,而非孝史所熟悉的自左而右。

叫孝史停下来的士兵小跑步进入“幸乐”。依照这幢建筑物给人的感觉,这里不是旅馆就是高级餐厅。因为离路口有一段距离,四周已经不见看热闹的人群。但是,孝史将视线拉远一点,立刻又感到一阵紧张。在雪幕的背后、离此不远的地方,又设了另一处哨站,士兵各自散开站岗。

孝史拼命在脑海里重现东京地图。虽然他不太有把握,不过这条应该是穿过溜池通往虎之门的路。或者是往青山那边呢?如果是青山的话,到底那里有什么必须这样设哨管制的机构呢?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雪依旧不停地下。孝史伸手拍掉肩膀和袖子上的雪,而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士兵——现在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却动也不动,默默地任由雪花飘落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从“幸乐”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刚才的士兵,另一个则是一般民众打扮的小个子男子。他身穿黑色外套,领子竖起,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软呢帽,走路的样子很急躁,走出门的时候,脚向旁边滑了好大一步。他单手提着一只皮包,活力十足地来回挥舞。

(那就是葛城医生吗?)

心里才在想,下一秒钟就和这位走起路来雪花四溅、朝这边来的人物对眼相望。对方突然大声说:“喔喔!你就是来接我的吗?辛苦辛苦!”

孝史睁大眼睛眨了眨眼。医生看见他就跑了过来,来到孝史伸手可及之处时,又滑了一下。孝史急忙向前想抱住他,反而被他的拉扯一起倒在雪地里。

“我的老天爷,这什么天气啊!”穿着黑外套的男子一边按着孝史站起身来,一边生气地说。

“你没事吧?”

孝史设法自己爬起来。“没事……请问,你是葛城医生吗?”

“没错。”医师用力点头。鼻子底下蓄着一大把胡子,浓密得和他的小脸一点都不相称,一说话胡子就上下晃动。

“我很早就到了。可是却在平河町的路障被赶回来,所以才到这里避难。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蒲生先生府上把电话拆了吗?”

“医生打过电话?”

“是啊!至少打了两、三次。”

电话为什么不通呢?至少,贵之请这位医生出诊的时候,电话是正常的。

领医生过来的士兵看准了讲话很快的医生换气的空档,抢先说话:“刚才已经向您解释过,没有中队长的许可,无法让您通过。”

医生不悦地反驳:“那你要我怎么做?”

“看您要与我们同行,或者是待在这里等到取得许可。”

医生哼哼冷笑两声,对孝史说:“刚才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没跟他们提起蒲生大将的名号,他们就给我吃闭门羹。一知道是要到大人家去,便改口说什么有许可就可以。”

孝史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所以只是含混应了几声就没说话了。看来,这位医生很讨厌军人。

“我可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病人在等。我跟你们一起去征求许可。你们中队长在哪里?”

“在三宅坂的营地。”

葛城医生转了转眼珠子,说:“又要从这里到三宅坂啊?”

听他这么说,一道和孝史待在一起的士兵插了进来,说:“请您在平河町的哨站等,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唉!”医生大声说:“没办法。小伙子,走吧!”

这次是四个人一起上路。依然由士兵前后包夹,孝史和葛城医生走在中间。这位个头矮小、精力充沛的医生,性子虽急,脚步却不怎么稳健,走起路来经常滑来滑去,东倒西歪。每次都是孝史伸手扶住他。回到赤坂见附路口时,医师已经是挽着孝史的手走,皮包也在孝史手上。

他们再度被看热闹的视线笼罩。当包夹孝史的士兵敬礼时,在路上站岗的士兵们以同样的动作回礼,但之后又像假人似地伫立在雪中,没有私下交谈,甚至连搓手取暖的动作都没有。

“真是危险啊!你说是不是?”葛城医生一边抓紧孝史的手一边说:“你几岁?”

“十八。”

“这么说,再过两年你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可怜哪!”

孝史捏了一把冷汗。他们身前身后都是士兵,可是这位医生大人却大剌剌地说这种话。更何况现在正值军事叛变期间,而且他们正准备通过一般人禁止通行的区域,难道他不怕吗?

一行人回到平河町的哨站。和来时不同,孝史已经比较习惯,而且一路上看着士兵们的行动,也明白不需要没来由地害怕,所以这次虽然看到路障后的哨兵和他们的枪,也没有吓得心脏狂跳。从孝史手中掉落起火的灯笼残骸,几乎已被雪掩盖。尚可辨认的残骸,仿佛代表着孝史的胆怯的余烬。

“把这个拿去。”

葛城医生在外套内侧摸索了一番,取出钞票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士兵。

“这是我的名片,拿给中队长看。如果他看了这个还不相信,那没办法,只好直接去见他了。”

士兵接过名片,把孝史和医生留在路障外面,直直朝着三宅坂的方向跑去。看着他的背影,葛城医生问孝史:“病人情况怎么样?”

“一直在睡。他在雪地上昏倒,之后流了一阵子鼻血。”

“撞到头了?”

“不,我想应该没有。”

“恢复意识了吗?”

“只有一次而已。说了几句话,不过,没办法说得很流畅。”

“我听贵之说他是佣人?”

“是的,是我舅舅。”

“多大年纪?”

平田几岁啊?这一点倒是没听他说过。

“四十出头。详细的年龄……我也不清楚。”

医师嗯嗯地点了点头,拂拂胡须。

“这就麻烦了。天气这么冷,可能是脑溢血。”

好像是因为短期内频繁地穿越时空,伤到脑部了。如果自己这么说,这个思绪驳杂的医生会有什么反应呢?不,先别说那些,如果告诉他刚才在谈话中出现好几次的蒲生宪之大将已经死了,请他到蒲生邸同时也是为了帮大将验尸的话,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一搬出大将的名字,士兵就说“不能不处理”。原先葛城医生也被赶回去了,后来又改口说有许可便能放行。蒲生宪之这个名字,对这些士兵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有多少份量呢?孝史思考着。

不久,刚才的士兵跑回来了。这些人的脚程真快。

“您可以过去了。”士兵对医生说,呼吸有点急促。“让我们护送您。”

“我想告诉你们没这个必要,不过,你们如果不亲眼看到我走进蒲生大人的府邸也放心不下吧!”

葛城医生又以讽刺的口吻说道。孝史觉得万一不小心跟这位医生走得太近,八成会有麻烦上身。

果不其然,一开始就和孝史同行的其中一个士兵,嘴就扁起来了。看他的表情好像有话要说,但是跑回来的那位同袍使眼色制止了他,所以只好闭上嘴巴。

他们开始前进。离开有市电车通行的马路,沿着孝史独自走来的那条路,四人一起踏上回程。士兵们可能会要求进入蒲生邸,可能会要求会见蒲生宪之。那怎么办?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孝史默默地走着。照明由士兵拿在手上,所以比去程轻松多了。

可能因为是这样,所以觉得很快就到了。才一回神,就已经望见了蒲生邸的屋顶。

葛城医生朝着正面玄关飞奔而去。士兵也没有阻止他。孝史提着大皮包设法保持平衡,紧跟在医生身后。

“有人在吗!”医生边以拳头敲门边大声喊。孝史追上医生。

里面有人开门。出现的是阿蕗的脸。

“葛城医生!”她的表情顿时开朗起来。“真是太好了!您平安抵达了!”

“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啊!”医生大声说,“病人在哪里?”

医生一路往屋里去,把孝史留在玄关,这时候,两个士兵也过来了。

“这里是前陆军大将蒲生宪之大人的住处吗?”两人行了漂亮的军礼,其中一人这么说。声音跟最先在平河町质问孝史时一样洪亮,简直像在咆哮。

“是的。”阿蕗郑重回答,低头还礼。

“在下是步兵第三连队坂井小队一等兵,山田秋吉。”其中一人说。和他并排的另一个人,就是一直跟着孝史的那个士兵也举起右手行礼,手指笔直得简直不像一般人。

“同队一等兵佐佐木二郎。奉中队长安藤辉三大尉之令,陪同医师葛城悟郎至此!”

阿蕗又回了一礼,说:“两位辛苦了。”

士兵们向后转,离开蒲生邸踏雪而去。阿蕗目不转睛地目送他们。

当他们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阿蕗才转过来看孝史说:“很冷吧!”

“我把灯笼弄掉在地上了。”孝史说着,拍落肩上的雪。因为如果不借这个动作来掩饰,恐怕眼角的泪水会被阿蕗看见。孝史一看到她,情绪一松懈,眼眶就红了。

孝史一脱下外套,阿蕗便接过来挂在手臂上。“平田叔一直在睡,”阿蕗说,“刚才我去看他的时候,眼皮稍微动了一下。”

才一会儿没见,阿蕗的眼神看起来显得疲惫不堪。

“葛城医生虽然那么说,不过,真的没有遇到危险吗?”

“遇到士兵的时候,我是有点吓到。”

“我想也是。那两位士兵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吗?”

“我是走到大马路,有市电车的那条大马路那边被叫住的。他们一知道我是蒲生大将的佣人,就对我很好。不愧是大将。”

“是吗。”阿蕗并没有露出什么感动的样子,让孝史觉得拍这个马屁真是自讨没趣。

“靠老爷的名号……”阿蕗小声说。

起居室的门打开,葛城医生和贵之一道出来。本来大声跟贵之说话的医生,一看到孝史就喊:“小伙子,皮包、皮包!”

医生的皮包确实还在孝史手上。孝史急忙把皮包递过去,医生便要阿蕗带路,以匆促的脚步折回起居室。为什么要往起居室走?平田明明在半地下室的房间啊!对了!孝史想起一旦进入府邸要到佣人房便必须通过起居室。否则,就得离开室内

到前庭,绕过府邸再从小门进来。

这一点,和没有后门是这幢建筑的两大疑点。不但隔间不自然,动线非常不流畅。那几间半地下室的房间,多半是一开始就规划为佣人房的,既然这样,同时规划一条走廊或通道不就好了吗?这样外人就不必每次都得通过家人的私人空间了。

“辛苦你了。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贵之看着他。孝史看了看正面玄关的小厅堂,没有其他人。精巧的拼木地板磨得光亮,上面除了映照出孝史和贵之以外,没有第三个人影。确认这一点之后,孝史才说:“蒲生大将过世的事,我还没有跟医生说。”

贵之无言地点头。

“电话好像不通。”

这次贵之倒是马上点头了。“我想也是。因为我把线剪掉了。”

“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葛城医生在平河町的哨站被士兵拦下来,退回赤坂见附时,从那里打过电话,可是接不通。”

“原来如此。”可能是孝史心理作用,他觉得贵之好像松了一口气。“真是对医生过意不去。”

“为什么要剪断电话线?”

贵之有点迟疑,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三下,仿佛问题的答案写在眼皮后面,而他正往里头找。

“因为我认为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可能引来不少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这次贵之则是抬起视线,直枧孝史的眼睛,随即以高高在上的口气说:“这一点你没有必要知道。你还不快去平田房间看他的情况!”

这种说法实在很不客气。孝史一边走向起居室,一边倔强地盯着贵之,好像要反抗以视线赶走他的贵之似的,故意以挑衅的姿态瞪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不要拖拖拉拉的。”

贵之又来一句。孝史不再看他,打开起居室的门,心里想着,我果然是现代人,所以每次贵之用那种态度对待我,都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起居室里只有珠子一个人。她又独自呆坐望着壁炉的火焰。鞠惠他们呢?才想到,脑海里便立刻出现那两个人欢天喜地的情景。孝史边想边跑过起居室。

“有很多士兵吗?喂?”珠子出声叫住他。那种轻松愉快的样子,跟孝史出门前叫住他时一样。

“嗯,有啊。”

孝史丢下这句话,穿过起居室。来到走廊反手关上门,正松了一口气,背后却听到珠子说:“没有人受伤啊!真没意思。”

外面虽冷,通往半地下的房间的走廊更是冷飕飕的。周围都是专吸寒气的砖墙,而且又没有贴半张壁纸,也难怪会冷。还没进平田的房间,孝史就打了三个喷嚏。

葛城医生坐在平田的被窝旁,拿着旧式手动打气的血压器,正在帮平田量血压。阿蕗站在医生身边充当临时护士。孝史悄悄地靠近被窝,跪坐在平田脚边。

血压器的帮浦发出咻的一声,里面的空气放了出来。葛城医生的鼻子上架着无框眼镜,透过那小小的椭圆形镜片,抬眼看着血压计上的刻度。

“好,可以拿下来了。”

阿蕗解开平田手臂上的黑色带子。

“目前血压很正常。”葛城医生看着孝史说,“你舅舅平常就有血压高的现象吗?”

“没有,平常不会。”回答了之后,自己在心里加上“我想”两个字。

“是吗……”医生伸手在出诊皮包里头翻找,拿出听诊器。“脉搏很稳定,血压也很正常。我来听听心音。”

阿蕗帮忙翻开平田的棉被,松开睡衣的前襟。孝史觉得要直视这样的场面很痛苦,便转移了视线。这时他才发现,之前本来只有一个火盆,现在变成两个了。两个都放了炭火。大概是阿蕗或千惠为了尽可能让这个寒冷的房间暖和一点,搬进来的吧。

(其实,应该要让他躺在有壁炉的房间里的……)

孝史想,不过毕竟那是不可能的吧。

医生把听诊器按在平田胸口。赤裸的胸膛露出骨头,比穿着衣服时想象得还要瘦得多。

葛城医生接着做了不少事,像是翻平田的眼皮,对脖子和腋下进行触诊等等。等这一切告一段落后,他稍稍歪着头看孝史。

“你之前说,他昏倒的时候流了鼻血?”

“是的,一直流个不停。”

阿蕗也以不安的表情点头。医生看着阿蕗说:“你也看到了啊?”

“是的。不管怎么按,都还是一直渗出来。”

“哦,一直渗出来啊。”

葛城医生一边点头,一边以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敲他那一大把胡须。这种动作很像在演戏,不过,他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昏倒的时候,你舅舅,呃,他叫什么名字?”

“平田。”

“全名是?”

孝史一时语塞。平田的全名叫什么?之前曾经提起过吗?他们说好彼此的关系是舅舅和外甥,可是名字倒是个意外的盲点,好像没问过——

阿蕗开口了:“叫作平田次郎。次男的次。”

“哦,这样啊。”

葛城医生把出诊皮包拉过来,从里面拿出一大本像帐簿的黑册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是病历表。接着,从胸口的内袋里取出一只几乎跟热狗一样大的钢笔。

“平、田、次、郎。”

医生像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一样,一边念一边写。

“年龄,你不知道喔。”说着,透过眼镜看孝史。阿蕗惊讶地眨眼。

“孝史,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大概……”真是丢脸。“我之前没有跟舅舅住在一起。”

“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几岁吧,”葛城医生看着平田的睡脸说。“不过,他有心律不整的毛病哦。”

“心律不整?”

“嗯,有时候该跳不跳。你舅舅平常有没有说过他胸口不舒服?”

“没有,没怎么听他提过。”

孝史含糊地回答,阿蕗这次看孝史的眼神就多少有点责备的意味了。

“他这个心律不整的毛病,跟昏倒有没有关联,不问清楚他平常的情况是很难判断的。因为健康的人有时候也会这样。”

“那么,就不算特别异常了?”

“嗯,可以这么说……但也不能断言完全不需要担心。看情况,有时候可能是心脏有问题。”

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事,感到全身战栗。降落在前庭的时候,平田对吵着要马上回现代的孝史说,如果这么做的话,心脏会停掉。也说过能够穿越时光的人都会早死。

“就算没办法要到以前的病历,至少也要知道他正确的出生年月日、出生地,还有,可以的话,最好也知道以前从事的职业。”

孝史真想躲起来。阿蕗轻轻拍了一下手。

“啊,这个的话倒有。”她说,“因为我们下人每个人都要写履历。府里应该有才对。”

“在哪里呀?”

“我去问贵之少爷。”

话还没说完,阿蕗已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葛城医生朝她背影说,“顺便再拿一张毛毯来,这里实在冷得不像话。”

阿蕗回答知道了,一边上楼去了。

“昏倒的时候,你舅舅是不是情绪很激动?”

“是的,”因为是难以开口的事,孝史的声音自然变小了。“其实……是和我吵起来。”

“哈哈!原来如此。你那时候,该不会出手打了你舅舅吧?”

“怎么可能!我没有。”

可能是觉得孝史慌张的样子很好笑,葛城医生微微一笑,牵动了那一大把胡子。

“原来如此。你说他不是跌倒撞到头?”

“不是。”

“这样的话,可能不需要太担心。”

“您是说?”

“刚才我也说过,你舅舅现在血压很正常,虽然心律不整,但是心脏并没有跳动得特别厉害。瞳孔,就是眼珠子里面里黑黑的那一圈,也对光有反应,也还有痛觉,也就是会感觉到痛。听那位姑娘说,刚才两眼的眼皮都动了一下,也出现了类似翻身的动作。你也说他跟你说过话吧?”

“不过是断断续续的。”

“有没有舌头不灵活说话不清楚的样子?”

“那倒是没有。”

“既然这样,就更好了。”医生砰的双手拍了一下膝盖。“你也看到了,他脸色很差,不过,那并不是内出血引起的,应该是贫血。就是血不够,懂吗?”

葛城医生可能是把孝史当成没受过教育的少年,讲话的语气很和气,解释得也很详细。

“是,我懂。”

“所以说啰,你舅舅和你吵起来,那时候,就是我们平常说的,一下子脑充血了。你舅舅和你吵的时候,脸是不是很红?”

“这个嘛……眼睛很红。”

在那场空袭当中准备回来这里的时候,平田的眼睛已经充血了。简直像在拳击场上正面挨了对手一记拳头,整个眼睛都是红的。

“可不是嘛。然后,你舅舅是不是脚步就开始站不稳了?很多妇女有这种毛病,就是气血不足昏倒了。”

“昏倒……”孝史实在不认为只是这么轻微的症状。“可是,鼻血呢?”

“唔,这就有点令人猜想不透了。我想了解病历就是因为这一点。男人流鼻血的症状虽然不能轻忽,不过,有些人的确是比较容易流鼻血。因为鼻子里细小的血管容易破裂。”

医生把听诊器从脖子上拿下来,收进皮包里。

“不管怎么样,不等他恢复意识是没办法问他的,而且照我诊断的结果,应该不至于需要紧急送医院急救。我倒是认为有必要观察你舅舅接下来的情况,等他醒了再做一次诊断。不必担心,我想他很快就会醒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医生的语气像是在安慰孝史,也像是要让他安心。虽然孝史不会评估这个时代的医术,但是至少,葛城医生是个体贴的医生,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情绪激动之下,一时之间血液集中在头部,对心脏造成负荷,血压上升,然后昏倒——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在穿越时空的时候,孝史自己也感觉到体内越来越热,好像能量全都集中起来,然后瞬间爆发。

孝史并不知道穿越时空这种超现实的能力,存在于平田大脑的哪个部位。但是,脑既然是人类身体的一部分,要动脑,血液就必须往那里流。过度驱动穿越时空的超能力,使太多血液集中在脑部,那种情况就像是引擎过热的状态,所以平田昏倒了。而现在引擎已经冷却,所以平田也逐渐恢复正常。说到这个,电视节目之中出现的超能力者或是通灵人士——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说不能持续进行各项实验或通灵,否则会太累。

平田所说的,短期间内穿越时空太多次会很危险,指的就是若硬要驱动过热的引擎,就会发生故障的意思吗?

“等到他恢复意识之后,如果身体发麻、无法动弹或是有类似的状况,就必须重新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了。不过,我认为不太需要担心。”葛城医生说。

安心之余,孝史的表情不由得放松了。这时候,阿蕗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白纸,为了怕折到,她用手指头捏着。

“葛城医生,贵之少爷说,等您看完平田叔,想跟您谈谈。”

“好的好的,没问题。”

葛城医师从阿蕗手上接过那张白纸,随和地点头。

“我也很久没来府上拜访了。很想见见大将大人。”

但是,那位蒲生宪之已经死了。阿蕗垂下了眼睛。医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推了推眼镜,仔细看手上的那张纸。

“哦,好漂亮的字,写得真好。”他抬头看阿蕗问道:“这是贵之的字吗?”

“不是的,我想是平田叔自己写的。”

“哦……”葛城医师这次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般,看着平田昏睡的脸。

“真了不起。”医生低声说。

医生把病历和履历并排在一起,用那枝粗粗的钢笔写了起来。尽管孝史很期待知道履历表上的内容,但是这次医生并没有像刚才那样边写边说,所以他还是不知道平田次郎的履历上写了些什么。

阿蕗进出房间,拿来医生交代的毛毯。孝史帮她把毛毯盖在平田身上。寒冷的状况并没有立刻改善。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孝史也想偷看平田的履历,不时斜眼偷看,或是踮起脚尖。但是,阿蕗眼尖地发现他在搞鬼,便瞪了他一眼。

写完病历后,医生把履历还给阿蕗,她立刻把履历翻了过来。

“我去拿洗脸水。”

阿蕗离开房间。葛城医生把病历和钢笔收好,便把火盆拉到身边,伸手在上面烤火。

“这里很冷吧。”孝史问。

“我是反对住洋房的。”

“这房子是很气派……”

“但是,不合我国的风土。”医生以忧郁的眼神环视昏暗的室内。

“你看看这个地下室,湿气又重,又阴冷。任谁住在这里,迟早都会生病的。这种环境是风湿痛、神经痛的温床。尤其这里还有千惠这样的老人家,不能稍微改善一下吗?”

孝史想起千惠行动不便的脚步还有弯曲的腰。嗯……很有可能。

“可是,这里是佣人房啊。”

“不是这个问题。”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大人也就算了,贵之不能想想办法吗?既然他自诩支持民众的话。”

那个贵之吗?就因为这样阿蕗才凡事都依靠他的吗?

“贵之,是学生吗?”

阿蕗说贵之“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但是,现在在做些什么呢?从事哪一方面的工作?孝史对贵之完全不了解。因为一直忙着应付接二连三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或怀疑这类基本的事情。

“不是啊。”

“我听说他是帝大毕业的。”

“没错,他之前应该是在法学部研究宪法理论。应该是前年毕业的吧。”

宪法。这个时代,指的当然是明治宪法吧。

“所以,去年美浓部博士就天皇机关论的问题在上议院演讲的时候,我还以为贵之会很兴奋,结果却也不见得。”

医师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说道美浓部博士,他好像没有遭到攻击。皇道派的青年将校起事,我还以为博士无法幸免,啊,真是太好了。”

孝史对于医生所说的内容完全一无所知,只好装作听懂的样子任医生说下去。

“那么,现在贵之少爷是准备当学者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医生歪着头说。似乎是真的不太清楚。“他大学毕业之后,说暂时要帮父亲写书,实际上应该也是这样吧?他并没有到外面去工作。”

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展示的大将经历之中,写着大将的“著作”和“研究”是关于军务和军略方面的。从事这类著作却要学法律的贵之帮忙?领域又不同……?他帮得上忙吗?对了,大将中风病倒之后,身体好像没办法自由活动,所以比较长的文章由贵之代笔,这倒是有可能。

孝史想起刚才看到贵之翻他父亲抽屉的模样。那时候,他以为贵之是当场看了大将的遗书,因为内容太过偏激,吓得把遗书藏起来,然后东翻西找看是不是还有其他内容不妥的文件。看来是猜错了。

既然他帮忙大将从事研究与著作,大将以什么样的观点撰述,以及著作的内容,这些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至于最关键的遗书,他也应该有机会事先得知内容。搞不好大将还叫他帮忙写——只不过贵之可能不知道那篇长长的文章就是“遗书”。

先不管贵之是不是曾经直接问过大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但他应该察觉得到。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知道大将自杀的时候,说出“啊,果然”这样的话吧。因为他早已有预感大将会自杀。

但是,这样在另一方面又说不通了。既然早就知道大将的想法和著作的内容,那么大将自杀之后,贵之在慌些什么?他根本不必那么惊慌失措的,因为那是意料中的事。

孝史开口问:“医生,蒲生大将写的东西,过去曾经公开过吗?”

“你说的公开,是指出版吗?”

“是的,或者是在杂志或报纸上发表。”

医生拂着胡须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就我的记忆所及,应该是没有。大人退役才两年多,也不是在病倒之后就马上执笔的。我想,应还没有累积到足以出版的量吧。”

孝史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大将的遗书便具有另一层意义——是大将唯一的著作,想必是他呕心沥血之作。

正因如此,一旦大将身亡,即使是事前就知道其中内容的贵之,在确认遗书的所在并安全地藏起来之前,也不得不慌张了。这就是他仓惶失措的原因吗?虽然孝史无法释怀,但是那也可以解释成贵之对军部就是如此戒慎恐惧吧。

——可是,他自己明明就是军人的儿子啊!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葛城医生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孝史。

“你是怎么了?”医生问。

“医生,贵之是偏军部的人吗?”

“啊?”医生睁圆了他小小的眼睛,“偏军部是什么意思?”

孝史急忙摇头。刚才贵之不是才以唾弃的口吻说,今后将会是军人的天下吗!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支持军部的。不是的,应该要这样说才对——

“对不起,我是想说,他是不是很怕军部,明明对他们持反对意见,可是表面上又不敢对军部的作为有什么怨言?”

葛城医生一时之间张口结舌,打量着孝史。

“这种说法很难听哦。”

“可是,是这样没错吧?”

医生没有回答。孝史把这阵沉默当作默认。对于贵之的胆小窝囊,越来越厌恶。

突然间,孝史想起自己刚才走在路上时那种没出息的样子。看到扛着枪的士兵,就吓得浑身发抖,一回到蒲生邸便红了眼眶的尾崎孝史。

——可是,我对这个时代并不熟悉。我不熟悉这个日本有军队、军人手持武器在路上昂首阔步的时代。这怎么能怪我呢!这一点,我跟贵之是不一样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毕竟有点心虚。然后他又想,反过来说,贵之虽然采取那种做法,暂时把遗书藏起来了,但好歹也还留到战后。如果没有留下来的话,蒲生大将以性命换来的谏言,也就完全葬送在黑暗中了。虽然没有公开,却没有丢掉,也没有烧掉。这一点,或许可以给贵之加点分数。

只不过,在眼下这一刻,大将的遗书到底在哪里呢?贵之藏在哪里?孝史有点想看。虽然应该写得很难,看了可能也是不懂。

“害怕军部而不敢说话的,并不是只有贵之而已,几乎所有人都一样。”葛城医生低声说。孝史抬起头来。医生紧盯着孝史,继续说。“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会不会有人肯先出头大声说,有问题的事就是有问题,就算是军人做的事也一样。但有没有人肯先出头呢?几年前发生‘红绿灯事件’时也是这样……”

“那是什么?”

听到孝史这么问,葛城医生好像脱臼似地下巴掉了下来。

“你不知道?”

那是有名的事件吗?孝史心里一凉,可是既然问了,也只好硬着头皮问到底。

“嗯,我不知道。”

“在大阪市的一个十字路口,大阪师团的士兵不遵守交通规则硬闯红灯,被警察拦住加以警告。他们却说警察这样的行为有伤皇军威信,所以造成纠纷。”

“真是岂有此理。这跟威信有什么关系?当然是闯红灯的人不对啊!”

然而事情却演变成纠纷。原来,军人是如此嚣张。

“结果怎么样了?”

“军人和警察和解了,也没有向外界说明。本来,这类事情是不能‘和解’的。”葛城医生蹙起眉头。“世道便是如此啊!”

而这样的世道发展下去,最后便是漫长悲惨的太平洋战争。孝史突然对自己待在这里感到无比的厌恶。好想学小孩子撒娇耍赖,吵着快点回现代。但是,现在是不可能的,因为平田已经瘫了。再说,他还得救阿蕗。这一点可不能忘记。

“贵之本来也是很有骨气的青年啊!”葛城医生说,“可能对父亲多少有些反弹吧,学生时代也有段时期很激动地说,让军部这样霸道下去,这个国家会完蛋。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是发生了那件事吧!”

“那件事?”

葛城医生一脸陷入沉思的模样,听到孝史这个直接的问题,才突然从忘我之中回过神来。然后,好像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和谁说话。孝史的立场毕竟是大将家里的下人。

“这就跟你没有关系了。”医生用这句话来打发孝史。

然而,孝史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还有事情想问。孝史跪坐着向医生靠近了一点。

“医生,刚才你在赤坂见附的路口说过,一开始你并没有跟那些士兵说你是要到蒲生大将的府邸去,对不对?”

“嗯,是啊。”

“为什么呢?如果一开始就这么说,马上就会放行吧?”

的确,送他们回来的士兵在听到蒲生大将的名字之后,立刻变得有礼起来。而当孝史向阿蕗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反应却出乎预料。(靠老爷的名号……)这句低语似乎有言外之意。

简单地说,孝史想问的是,蒲生宪之到底伟不伟大,而对现在的陆军军人来说,他的名字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抵达这里的时候,平田曾说蒲生邸的主人和起事的青年将校走得很近,所以这里很安全,这句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呢?

他是会将谏言留在遗书里的人。生前或许也对陆军中枢部说过一些不中听的言语。如果是的话,可能会引起部分人士的不快。

葛城医生抚摸着小脸上的大胡子,微微一笑:“因为我爱惜生命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

医生看了看房间的出入口,压低声音说:“刚才是运气好。但是,小伙子,抬出蒲生大人的名号会有什么反应,这可是一种赌注啊!”

“赌注?”

“嗯。”医生点点头,眨眨眼睛,又看着孝史。“哦,你到这里来工作,想必还没多久吧?”

“是的。我是今天早上才来的。”

“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现在这一带发生的骚动最最根本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不知道吧!”

完全不知道。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孝史真的像葛城医生心里所想的,是个昭和十一年没受过教育的青年,而是因为他是个九〇年代的历史白痴。

“我什么都不知道。”孝史老实承认。

“那个啊,是陆军内部的内斗。”医生说。“自相泽事件以来,皇道派和反皇道派的冲突就浮出台面。现在,以这种形式起事的队附将校们,他们不满现行的幕僚体制,大概是为了颠覆这样的体制才采取这种行动的吧。但是,我倒不认为皇道派如愿取得天下之后,我国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队附将校?孝史猛眨眼。

皇道派和相泽事件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在柴房里,鞠惠和嘉隆商量私奔情事的时候,似乎提过这些名词。

“相泽事件是什么?”

“军务局长永田铁三被一名叫作相泽三郎的中佐杀死的事件。现在还在打官司。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

孝史本来想说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可是又想,这件事报纸报导过吗?这个时代的报纸,应该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加以报导的吧。如果被政府压下来了,那葛城医生也应该不知道才对。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葛城医生说,眼神仿佛望着远方。“原来如此,这或许反倒是好事。”

“啊?”

“没什么。总之,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件。详细情形陆军曾公开发表过,我也从大将那里读过事件发生后皇道派不断发放的怪异文章。该怎么说呢?实在是很丢脸的一件事。在陆军这个组织当中,而且是身居军务局长这个重要职司,竟然在大白天的军方建筑里以那种方式被杀害,事后却不了了之。大家只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互相指责。现在不知道是谁在背地里操纵那些队附将校,但是等到骚动结束,大概是由其中一边取得天下吧!反正,不管怎么样,接下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葛城医生好像忘了孝史的问题,自己不断叨叨絮絮地叹息。

“那么,请问,医生没有提起蒲生大将的名字是因为……?”

“啊?哦,对喔。”医生笑了。

“这里的主人,在因为健康不佳退出陆军之前,与青年将校走得非常近,和荒木、真崎并列为皇道派的希望之星。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摩擦。”

“摩擦?”

葛城医生突然有点难以启齿,“或多或少啦。”

孝史心想,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啊!何必刻意回避呢?然后,他大胆地说:“蒲生大将是不是说了一些让这些皇道派的人觉得很刺耳的话?”

医生缩起下巴看着孝史:“原来你知道嘛!”

是吗,原来如此。孝史点点头。

“就是这样,”葛城医生推推眼镜,“而且,那个时候正好遇上光说不练的荒木大将等人在青年将校之间的风评越来越差的时期,有部分人士甚至称他们是‘堕落干部’,连带地蒲生大将也被说得很难听。甚至还曾经有过谣言,说大将其实是个投靠反对派的叛徒。”

“哦…

…”

“就像我刚才说的,大人因为身体不好离开了军队,也没有再回军队中枢的意思。就这一点来看,已经形同地方人士了。但是,直到此刻,皇道派内部,或是那些青年将校之间对大人的风评仍然有所分歧。也因此,要是不小心提起大人的名字,实在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是遇到敬仰大人,视大人为过去皇道派之星的将校就罢了,如果遇到不是这样的,现在可是他们拿起武器起事的紧要关头,一不小心会有什么后果,就很难预料了。”

“可是,那个……医生和我遇到的是士兵,不是将校啊!”

士兵满身是雪的外套上,缝着两颗星的肩章。

“是啊!但是,士兵是依将校的命令行动的,他们不会擅自开枪、捉人。刚才他们不也是去向中队长请求许可吗?”

说的也是。

“所以,在那里设路障的队伍,他们的将校是什么人物,对蒲生宪之抱着什么看法才是关键所在,懂了吗?”

在医生的注视下,孝史觉得很丢脸。“是,懂了。”

“不过,我和你都不是大将本人,所以真正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不大,倒是很有可能一直被挡在那里。当我听说你提起蒲生大将的名字时,老实说,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结果会倒向哪一边。”

孝史也在脑袋里复习着医生刚才告诉他的一切,直到这一刻才又冒出冷汗。

皇道派与其反对派,两个派系正面冲突,这就是二二六事件吗?

“皇道派的字怎么写呀?”

葛城医生一脸惊讶,不过还是用手指在榻榻米上写给孝史看。皇道派。光是看字面,大致就可以明白他们的意图所在。

“不过那些青年将校好像称自己为‘勤王派’。”医生加了一句。是,孝史点头应道。

“所以现在陆军中央里头,有一个和他们敌对的派系啰?”

葛城医生点头,这次不等孝史要求,便在榻榻米上把字写出来——统制派。

“他们这些人倒是没有说自己是什么派,只不过他们这派人马主张统制经济,所以有人把他们叫作统制派。”

“荒木、真崎是什么人呀?”

葛城医生苦笑。“是荒木大将大人、真崎大将大人。不可以直呼大人的名字。还有,小伙子,刚才你就满口蒲生大将蒲生大将的,依你的立场,应该尊称大将大人才对,不然就要叫老爷。”

这时候,背后有人说话。“您在说些什么呢?”

贵之来了。他背脊挺得笔直,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门口。

葛城医生露出笑容。“哦,我正好看完诊呢!”

贵之以可怕的表情瞪了孝史一眼,才把视线转向葛城医生。

“病人情况如何?”

“我想,应该不太需要担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贵之睁着干涩的眼睛,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就地屈膝坐好。“如果病人没事的话,医生,其实,我有另一件事想和您商量。”

坐得端端正正的贵之,表情可能让葛城医生有些惊讶,所以医生瞄了孝史一眼,要他说明。孝史低下头。

“本来,您一到就应该向您禀明的……”

“什么事呢?”

“其实,不久前,家父自决了。”

当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贵之闭紧的嘴巴两边嘴角下垂,葛城医生的嘴微微张开,从嘴唇的缝隙缓缓地吸气,然后静静地吐气,医生问道:“这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楼上的房间里发生的吗?”

“是的。我想应该是刚过七点的时候。当我听到枪声,跑进房间时,家父已经趴在书桌上了。太阳穴上中了一枪。”

贵之的语尾微微颤抖。

“是吗……果然。”葛城医生低语。“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又是“果然”。连葛城医生对蒲生大将的自杀都不感到意外。每个人心中都已预感到大将的死期不远。对于这个只看过几眼的蒲生宪之大将,孝史突然为他感到悲哀。

“该不会跟那些青年将校的起事有所关联吧?”

“我想应该是的。”贵之低声回答。“家父在书桌里留下长篇遗书。因为篇幅相当长,所以我还没有仔细看,但的确是家父的笔迹没错。”

遗书果然是在贵之手上。

“我想拜见一下大人的遗体,”葛城医生说,“虽然大人去世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是,我还是想见大人一面。”

“当然,”贵之点头。“但是,医生,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在这次骚动结束之前,希望您不要将家父的死讯公诸于世。”

葛城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说的也是,即使公开了,目前的东京帝都连中央政府的机能也无法充分运作。老实说,即使现在发出令尊的讣闻,陆军省和后备军人会恐怕也无法应对,实在也是有心无力。不过,完全不通知恐怕不太妥当吧?我想,至少应该通知和令尊素有往来的知交好友。”

“即使通知他们,只怕他们也无能为力。现在也不可能前来吊唁。”

“话是没错……”医生的语气显得有点疑惑。他凝视着贵之的脸,像是在观察他。

“我想请医生确认家父的遗体,麻烦您为家父填写文件。”

“当然,这件事就由我来处理。现在,可以先让我见大人一面吗?”

他们两人站起身来。孝史也想一起跟过去,贵之却对他投以严厉的眼光。

“你有份内的工作吧?还有,你暂时先陪病人一下。”

孝史只好留下来。他呆呆地望着平田的睡脸,但还是在意楼上的情况,最后终究忍不住,便悄悄离开了平田身边。

珠子在起居室里。她坐在桌旁,桌上摊开了一本古老的相簿——布面镶金边。孝史心想,那一定是家人的照片。孝史认为这代表珠子的内心,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女孩也以她的方式哀悼父亲之死。得知大将死后流的那些泪,应该可以当作是人之常情的悲伤之泪吧。

“我可以上楼吗?”孝史问。“也许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应该没关系吧,”珠子的眼睛依旧看着相簿,“阿蕗都上楼去了,说要让爸爸躺好。”

这么说,他们已经移动遗体了?在给医生查看之前?刚才——在孝史去接医生之前,明明说要等医生许可之后才清理遗体的。

孝史急忙离开起居室。他上了楼,走廊上没有半个人,便立刻往蒲生宪之的书房走。门半开着,他悄悄向里面张望,看到地板上放着一个白铁水桶,千惠正拿着抹布擦拭书桌。她是在擦拭血迹。

一看到孝史,千惠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伸直弯曲的腰看了看孝史身后,“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声询问,“请你待在平田身边照顾他。”

“千惠姨,那个……”孝史伸手指著书桌,“是贵之少爷吩咐的吗?”

“是的。”千惠点头,“少爷交代要把房间打扫干净,越快越好。”

原来如此。书桌上显然非常干净。贵之翻得散落一地的东西,可能都已物归原位,放回抽屉里了吧,地板上一尘不染。

果然有问题。有什么理由必须急着抹灭自杀的痕迹呢?贵之提出不要将死讯公开的要求,也和这一点有关吗?

对于习惯以现代方式思考的孝史而言,这是破坏事件现场,万一没处理好,还可能会损毁证据。即使对这方面没有特别丰富的知识,出现自杀者之类非自然死亡的尸体时,在相关单位许可之前,能够不碰现场就尽量不要碰,这一点常识孝史还有。或许大将真的是自杀,但就算是这样,贵之也太急于处置了吧?再加上他那种不自然的态度,慌张的模样,这时,骤然间一个不寻常的想法从孝史脑海中闪过,使他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蒲生大将真的是自杀的吗?

没有人看过现场。贵之所说的“遗书”,除了贵之以外,没有人确认过。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大将的确是自杀的。

——难道大将是被杀的?

不,等一下,不可能的。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大将经历,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决”。那是历史上的事实——是事实没错——可是……

那些所谓的事实,也是由当事人与其相关人士在确认后认为是事实而传下来的。如果在那个时候就有人说谎了呢?如果大将其实是遭到杀害,却被说成是自决的话呢?

但是,谁会去伪造这种事实?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

这幢府邸目前是与外界隔离的。

到这时候,孝史才确认了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如果这里发生了杀人事件,那么凶手就在这幢府邸里。

是家人。孝史开始怀疑,这一家人当中有人对大将下手。正因如此,贵之才会急着清除现场。他是不是为了包庇某人,才要掩饰大将是死于他杀一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说,孝史啊,”千惠弯着腰喊孝史,“我不会害你的,请你回房间吧!”

孝史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大将现在在哪里?”

“孝史……”

“我或许可以代替舅舅帮上忙。是在这一层楼吗?”

千惠拿着抹布,表情有点为难。“已经移到隔壁的寝室去了。”

孝史立刻转身走向隔壁的门。门却突然打开,阿蕗从里面走出来。线香的味道跟着她一起飘出来。

“孝史,”阿蕗的脸色比千惠严厉得多。“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在府邸里乱跑吗?”

“蒲生大将在这里吗?”

即使他开口问了,阿蕗也只是一味瞪着孝史。但是,她的脸蛋实在太可爱了,完全没有胁迫性。而且,孝史正为别的事情激动不已。

“已经点了线香了啊。这也是贵之少爷吩咐的吗?”

“不行吗?”阿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让老爷安息……”

“我进去一下。”

孝史推开阿蕗,把门打开。因为一下子开得很大,里面的两个人惊讶地回头往这边看。

是葛城医生和贵之。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着大大的床,蒲生宪之就躺在上面。贵之坐在椅子上,葛城医生则站在靠近蒲生宪之头部的地方,手上拿着白色手帕之类的布。看来他刚掀起盖在蒲生宪之脸上的布,在瞻仰遗体。

床边的兽足桌上点着线香。线香已经烧了一半以上。一道轻烟冉冉升起。蒲生宪之的双手交叠放在薄被上,像蜡一样白。

“你来做什么!”贵之气得变了脸色,站起来,“太没礼貌了!”

“我事先请示过小姐了。”孝史顶回去。“你已经叫人收拾书房了?”

贵之别过脸,坐回椅子上。“这与你无关。”

“是和我无关啊!但是,我觉得这样是不妥当的。或许今非昔比,但蒲生大将——大将大人曾经是陆军的重要人物吧?这样的人自杀了,就算情况再怎么紧急,这样草率处理真的好吗?要是事后遭到调查,你打算怎么办?”

贵之又想站起来反驳,却被葛城医生制止了。

“你先冷静一点。这是怎么回事啊,贵之?”

“医生——”

医生将拿在手中的白布轻轻地盖回蒲生宪之脸上,双手合十行礼,然后面向贵之。“的确,这位年轻人的态度多少有点无礼。但他刚才所说的话却没有错。大人往生的那个房间,如果可以的话,我本来是希望你可以让我看到原貌的。”

“就是因为不能让您看见啊!医生。”孝史以不容反驳的语气指责,下意识地喘气。葛城医生似乎吓了一跳,抬头看孝史,贵之的脸都僵了。

“就是因为不能让您看见,”孝史重复一递,“如果看到现场,您会发现,就自杀而言,现场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没说错吧,贵之少爷。”

贵之以拒绝回答的态度,强硬地转移视线,不看医生也不看孝史。

“是这样吗?贵之?大将大人的自杀有可疑之处吗?”

“有的。贵之少爷,枪在哪里?”

贵之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好像正在挑一个眼睛看不见的重担,颈部的青筋都浮现了。

“听到枪声,我们跑到大将房间的时候,现场不见枪的踪影了。当时,我以为枪可能被压在大将身体之下。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移动了大将的遗体之后,还是没找到枪。对不对?贵之少爷?”

所以贵之才会慌张地翻动大将书桌的抽屉。孝史满脑子都是贵之藏起了遗书这个历史上的事实,所以一直以为贵之所找的如果不是遗书,就是类似的文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贵之找的是枪。枪不在现场意味着

什么?这样的想法令贵之非常害怕,几乎半疯狂地拼命寻找。他心里必然想着:没有、没有!在哪里?是不是在什么巧合之下掉到哪里去了?绝对有的,不可能没有的。

贵之握紧双手,头颈的青筋更加明显。他闭上眼睛,然后肩膀突然无力地垂落,整个人都垮了下来。青筋消失,他变得好虚弱。

“一点也没错。”贵之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葛城医生茫然地望着贵之。过了一会儿才举起手来,抚摸着脸颊,像是要寻求解答一样,看着盖着白布的大将。当然,蒲生大将并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蒲生大将是遭人杀害的。”孝史大声地说。为了让自己面对这个难解的事实,有必要大声宣言。

“这是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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