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僧房的门被吱呀推开了。一个衰老略佝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 一张灰败松弛的脸毫无表情, 袈裟在青白月光中沙沙地拖在地上, 像个鬼魂般径直穿过庭院,来到寺庙后门口。

灶房外草垛边,两名手下早已等候良久, 见他过来立刻齐齐一低头:“大老板。”

吴吞用缅甸语冷冷道:“走吧, 去打洛。”

两名手下合力将草垛一掀, 那竟然只是一层厚厚的草皮,借着月光和手电, 草皮下赫然隐藏着一辆黑色防弹越野车!

黑夜中的崇山峻岭, 就像佛教中环绕三千世界的大铁围山, 而寺庙所在的村落谷地,就像被团团包围住的游增地狱, 人目所能及的全部视野都被包围住了。吴吞上了车,眯起老眼向深山远处眺望——他知道那些掸邦警察正埋伏在这座寺庙周围,但不会有人想到他能趁夜逃走。

一般人在这险峻的山路上开车,只会落得个坠崖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他不怕。

他在盖得山区经营了数年之久,早已在山腹中开出了密道,就是为了走投无路金蝉脱壳的那一天。

越野车没开远光灯,仅凭借着不清晰的月光, 熟练地摸黑驶出了寺庙。吴吞的法令纹因为紧抿着嘴而格外明显, 两名手下一个开车, 另一个用红外线夜视望远镜对外机警张望, 上下颠簸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终于离开山路,驶进了丛林。

手下松了口气,用缅甸语低声道:“大老板,警方没动静,我们安全了。”

吴吞缓缓点点头。

手下会意,终于打开了远光灯,将周遭丛林映得雪亮——

就在这一瞬间,远处突然响起了呼啸般尖锐悠长的哨响!

几个人同时一惊,手下失声道:“大老板!”

吴吞喝道:“不要停,听我指挥开!”

越野车在尖锐的摩擦声中停止,随即骤然改向,在全然陌生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冲进了危机四伏的丛林。与此同时在远处,林间山坡上的一名马仔放下军用夜视望远镜,扭头高声道:“杰哥!他们改道往三点钟方向去了!”

“……”阿杰不出声地骂了句脏话,一头扎进车里:“追!”

一盏盏车灯于黑夜中亮起,就像怪兽纷纷苏醒,张开了浑黄的巨眼。紧接着轰鸣四起,轮胎压过灌木和荆棘丛,呈扇形向吴吞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但就在此时,丛林深处突然传来几声:哒!哒哒!——

副驾座上的阿杰眼皮一跳。

顷刻间,机关枪狂喷的火舌毫无预兆响了起来!

枪弹如暴雨倾盆,刹那间所有车上的人都条件反射抱头前扑。弹头、碎木屑、车窗玻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狂飞,阿杰顶着枪林弹雨一回头,只听手下愕然问:“我们遭伏击了?!”

阿杰眼底闪动着寒芒:“不,是政府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掸邦警方已经在附近盯梢了半个月,就是为了将他们和吴吞一网打尽,下手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政府军怎么会准确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能在第一时间立刻咬住他们?!

这种紧要关头,没时间思考这个了。阿杰弯腰一把从座位下取出迫击炮,扛在肩上,咬牙打开车窗,一梭子弹瞬间贴着他的手飞了过去。但这个刀头舔血了很多年的杀手丝毫不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仅仅靠听音就在刹那间辨别出了枪声最密集的反向,轰然一炮!

参天大树与漫天土灰爆开,掸邦军警的惨叫不绝于耳,机关枪声出现了短暂的间隙。

但阿杰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逆着越野车告诉行驶的疾风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敌人的哀嚎,将炮口偏移一个角度,又是一声巨响——轰!!

“他们开炮了!”司机惊慌失措,用缅甸语吼道:“大老板!后面不止一帮人!”

枪声炮火震动夜幕,然而吴吞却完全没有被影响。这个年过花甲的老毒枭见惯了厮杀,直到此时还很冷静:“慌慌张张的,成什么大事!被掸邦警察围住的是闻劭,他们被人暗算了!让他们狗咬狗去!”

话音未落,几梭子弹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将侧视镜打得粉碎。司机手一抖,越野车险些当头栽进沟里,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后轮胎弹了出去,整辆大车一个剧蹦,摇摇晃晃冲进树林。

“两点钟方向,向着水声!”吴吞斥道:“听我的指挥开!”

通体纯黑的越野车撞出灌木丛,身后激烈的枪战一远,紧接着被瀑布的轰隆巨响盖住了。两个手下正不知再往何处开,突然只见远处河岸边光点一闪一闪,竟然是手电!

吴吞沉声道:“停车!”

越野车停在河滩边,吴吞也不待人来扶,自己跳了下去,大步走向手电亮起来的方向。手下握着枪匆匆跟上,只见河岸边提手电的是一个黝黑结实的中年人,身后赫然竟出现了一条汽艇!

“吴吞叔,”中年人显然是草花A派系的心腹,见面也不废话了,直接低声问:“我按您的吩咐在这里预备好了,林子里是怎么回事?”

吴吞面色晦暗:“闻劭果然来堵我,被警方埋伏了。船可以开?”

“可以开。”中年人顿了顿,声音略微放轻:“但只能坐两个人。”

吴吞一颔首,毫不犹豫,从中年人手里拿下枪,转身两下点射!

护送他出寺庙的两个保镖还没反应过来,一人脑门上就中了一枪,扑通栽倒在了地上。

中年人不以为异,甚至都顾不上看尸体,把吴吞扶上了汽艇。瀑布之下的水潭通往大河,夜晚水流湍急,中年人跨坐在方向盘前,在哗哗水声中嘶吼道:“对岸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接应!等边防那边的人打点好,我们就立刻启程去云南!”

吴吞不答,厚重松弛的眼皮下闪烁着精光。

他这一辈子,被人用刀顶着背、用枪顶着头,被金三角几方毒贩势力联合围剿都经历过,更凶险更恐怖的关头也都过来了。每次只要化险为夷,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冥冥中仿佛有佛祖在保佑着自己。

只要逃出缅甸,中国大陆S省的茫茫大山中还埋藏着大批宝藏,足够他舒舒服服过完后半辈子。不论是那个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掐死他的讨命鬼闻劭,还是苍蝇一样杀之不尽赶之不绝的掸邦军警,这些人都别想抓到他一根毫毛——

噗通!

汽艇终于靠岸,心腹匆匆爬上石滩,把吴吞搀扶了出去。两人蹚水走上河岸,只见浓墨般的夜色笼罩着大河,风过山林的尖响混杂在水流声中,除此之外别无人声。

“……人呢?”心腹左右张望,怀疑道:“玉山那帮人说好了在这里接应,跑哪去了?”

潮湿的河水泥土气息中,隐约夹杂着一丝铁腥。

吴吞的心突然向下一沉。

“玉山!喂!”心腹上前两步,用缅甸语压低声音吼道:“吞叔已经到了,你们人呢!玉山!”

吴吞疾步上前一拉心腹,却已经迟了。只听消音|器咻一声轻响,心腹胸前爆出血花,下一秒无声无息向后倒去,尸体重重摔到了地上。

刹那间吴吞知道最坏的预感成了真:“……什、什么人?!”

嘭——

十数盏车灯亮起,黑夜瞬间变成白昼,吴吞条件反射挡住了眼睛。紧接着他只听见一声笑,熟稔到血脉相通,却又可怕到毛骨悚然,刹那间他整个五脏六腑都结成了冰:

“好久不见,父亲。”

十多辆吉普车包围住河岸,车前无数保镖虎视眈眈。空地上横七竖八堆满尸体,碎肉断肢不计其数,“草花A”那一派系的心腹手下鲜血浸透每一条石缝,顺着石滩源源不断流向大河。

而在这血海地狱中央,他儿子那恶魔般的修长身影逆光而立,双手插在裤袋里。

吴吞急促喘息:“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走河道?!……”

紧接着他目光凝住,声音戛然而止。

——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轻人与黑桃K并肩而立,肩上搭着的披风裹住了身体,只露出一双瘦削苍白的手交叠在身前。

吴吞知道了答案。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闻劭拍拍江停的肩,微笑向面如土色的吴吞说:“现在他是‘我的’红心Q了。”

·

村寨大门洞开,保镖按着吴吞的领子往前一推,老毒枭趔趄摔倒在了堂屋的木地板上。

“六年前我带着蓝金的分子式从美国回来时,我以为你的时代结束了。”

火把从堂屋四面一根根接连亮起,犹如火龙,将偌大空间映得亮如白昼。吴吞蹒跚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见闻劭悠然穿过众多保镖,站定在了他面前,就像沐浴着黑血从地狱中爬出地面的年轻恶魔。

“但我没想到,你的人竟然能偷出配方,甚至研究出更简单的合成方式。那是继得知红心Q为你卖命之后,我人生的计划第二次被你打断。”

“……”吴吞发着抖抬头,江停面无表情,被两名保镖左右护卫着,站在闻劭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所幸我还有将这失误修正的机会,”闻劭语音微顿,含笑道:“就像我赢回红皇后一样。”

“我不会告诉你合成配方的,”吴吞紧紧咬着牙:“你这催命鬼、早死仔,你别给我做梦!就算我死了,也是金三角的老大,你别想取代我!”

“金三角已经没落了,东南亚各国政府都盯着那块地区,罂粟种植也不可能再像几十年前那样带来巨额的利润。就像生物碱终将被合成品所取代,新式精神控制药物渐渐崛起,老狮子也总有一天要走向末路。”

吴吞张嘴要骂,闻劭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你不曾培养江停来制衡我,或许我会好好给你养老送终……但你却从我身边夺走了我唯一的兄弟。”

火把噼啪作响,江停一声不发,眼睫安静垂落。

闻劭怜悯俯视吴吞:“你会说的。”

他转身走到江停面前,从后腰拔出一把匕首,用刀柄将江停几丝鬓发掠去耳后。他永远都有种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耐心,众目睽睽之下,无数把火光闪耀在他深渊般的眼底,恍惚竟然闪烁着一丝温柔:

“去吧,证明给我看。”

江停没有丝毫犹豫,从他手里接过匕首,走上前。

“干什么?你们真敢动手?!”吴吞惊慌起来:“红心Q!你记不记得我才是把你从那狗窝里带出来的人,只有你不能——”

话音刚落他被几个保镖摁在了地上,吴吞目眦欲裂,只见江停单膝半跪在地,按住了他左手食指。

“我记得,”江停淡淡道,“但我找到了更值得效忠的对象。”

不远处黑桃K微笑着回过头。

下一秒,江停手起刀落,刀尖精准刺进吴吞指缝,撬飞了他的手指甲!

“啊啊啊——”

惨叫响彻堂屋,江停不为所动,他那双沾满血迹的手按住吴吞中指,将刀尖活生生插进了指甲盖里:

“合成配方在哪?”

·

里屋。

闻劭站在窗边,远处大堂里断断续续的惨叫停了又响。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回头只见江停握着血淋淋的匕首跨过门槛,简短道:“我把他一条胳膊削成骨架,他交代了。”

“噢?”

“工业合成地在S省瑶山一个村庄里,新式合成配方和大量‘蓝金’库存被封在地下工厂,是吴吞的秘密宝藏。具体地址你的人已经记下来了,如果我们赶得及,今夜就可以立刻动身。”

闻劭不置可否,招手说:“过来。”

“……”

江停走上前站定,随即他握着匕首的、鲜血淋漓的右手,被闻劭捏着手腕举到了眼前。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对周围的人和事物没有任何感觉,悲伤、喜悦、思念、期待,这些幼稚的情绪就像一面面空白幕布。心理学家说缺少情感投射属于反社会人格,文学家用‘天生神赐’或‘上帝馈赠’等辞藻来解释情感产生的源头,但实际上一点点化学粉末就能轻易操控人脑多巴胺分泌,所谓‘灵魂震颤的狂喜’或‘痛不欲生的悲伤’都不过是一管针剂的问题。我开始知道,如果世界上真有神,那神应该是白|粉状的。”

“但化工合成出来的神无法控制我,”闻劭深深望着江停,轻声说:“只有你曾经让我接触到那种……感觉。”

他们在月光下彼此注视,江停平静问:“什么感觉,愧疚?后悔?”

闻劭默然良久,二十多年前那根悬空在两个孩子面前的救命绳索,于刹那间再次从虚空中掠过。

“也有期待和喜悦。”他终于道,在江停满是鲜血的指关节靠在唇边,轻轻印下一个亲吻。

那就像死神的鼻息,或者毒蛇的鳞片,从肌肤表层一掠而过。

“你身体没恢复,今晚不动身了。”闻劭温和地说,“明天我们出发从云南过境,去S省瑶山,取道建宁。”

江停神情无异,笑了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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