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谁?”

昨夜下过了一场雨,阴暗的地牢里倒少了炎夏的闷热,只是变得潮湿了不少,以至于透出一股隐隐的霉味儿。

方晓听见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再一次问出了声来。

顾昭就站在地牢的过道里平静地看着他,像是透过他在看曾与他有过关联的另一个人。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话。

脚步声再起,平稳且平缓。

自不空山前那血色的一役之后,方晓还未得到妖魔道那一位姚右使的庇护,便被一伙人抓了起来,夺走了那一柄雪鹿剑,关进了这永远不见天日的地牢中。

可他竟不知到底是谁抓了自己。

此刻听见那脚步又要离开,连日来的恐惧压抑到了极限,终于演变成了愤怒的嘶喊:“卑鄙小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抓我想干什么?”

空荡荡的地牢里,只有一片回声。

顾昭的脚步从不因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停留。

从地牢出来,走过一片绿荫浓密的走廊,经过几座堆砌得写意的湖石,一抬眼便能看见蓬山那仙境一般的景致了。

这几日来庆贺他正式执掌蓬山的客人们,差不多已经都离开了,只有少数几个交情稍微厚些的还住在后面的客房中。

其中自然包括斜风山庄的新庄主陆飞婵。

此刻人就站在楼阁前面台阶上,见他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心里便生出几分疑惑,但只笑道:“如今可真是贵人事忙了,自打接掌蓬山之后,连要找你都要问上三四遍,先来这里等着。”

陆飞婵话里是有点嘲讽的意思的。

毕竟几个月前不空山前那一场杀戮,实在是透出一种让人不得不怀疑的奇诡味道。

怎么算,顾昭都太清白了。

斜风山庄的事情一般都是她父亲处理的,围杀沈独当然也是,陆飞婵知道这个消息,只是陆帆知道她与沈独交好,早早便让人将她看守在了家里,不让她出去捣乱。

所以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竟然不知道。

陆飞婵只知道,当日斜风山庄与天水盟的人一个都没活下来,全死了,包括她那野心勃勃的父亲陆帆和同样卓有算计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唯独蓬山与妖魔道的人还剩下一些。

妖魔道那边陆飞婵了解不到,只知道在沈独之后继任妖魔道道主的竟然是个叫凤箫的丫头,半点武功不会;蓬山这边还能留下几个人,当然是因为有顾昭在。

事后江湖上流传最广泛的议论,是“计中计”。

说是妖魔道一开始就用沈独的行踪作为诱饵,专门引正道这些想要除魔卫道或者别有用心之辈去不空山前守株待兔,而妖魔道这边早就请了那位亦正亦邪的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帮忙,在前面几天设下了阵法与埋伏。

所以真打起来之后,结果才会如此惨烈。

便是厉害如顾昭,也身受重伤,被砍了好几剑,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如此妖魔道虽实力受损却也算大获全胜,斜风山庄与天水盟精锐全军覆没,却都失去了极为重要的高位掌权者,其余小宗门在一路追杀沈独的过程中也发生了巨大的损耗,所以这几个月来江湖上的势力发生了迅速的洗牌。

蓬山有顾昭,自超然依旧。

斜风山庄遭受重创,陆飞婵又是刚接任庄主之位,难免有些事情还不能操持得很好,所以难以与昔日相比;天水盟就不用说了,这一役之后彻底缩回了蜀中;倒是传言中布下了此局的妖魔道新道主凤箫与随便帮了个忙的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大大出了一回风头,在江湖上声名无两。

陆帆殒身,陆飞婵其实并不怎么伤心。

混在这江湖上,不管站在正道这一方还是邪道那一方,最不该惊讶的便是生死之事。人随时都会死,但凡江湖人都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只是某些事情她还想不明白。

如果妖魔道那边真的有这么强,以顾昭那与沈独不死不休之仇的架势,原本对沈独忠心耿耿的新任道主凤箫,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她父亲和池饮都没逃过一劫,顾昭的运气便这样好?

这是怀疑之一。

在过去的几次交手里,顾昭总是要差上沈独一线的,平日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可不空山这一次却让陆飞婵想到当初的永嘉关一役。也是这样跟沈独有关,也是这样其他人都全军覆没,也是这样只留下顾昭一张嘴随意道明黑白。

短期内发生两次,也是巧合吗?

这是怀疑之二。

且事情发生后不久,有关于什么雪鹿剑和方晓的事情本无任何消息传出,足足一个多月后妖魔道那边才称他们上一任道主沈独幡然悔悟将雪鹿剑给了方晓,让对方或者是其他人想要找他报仇的时候带剑去找他,偏偏方晓失踪了。

妖魔道倾尽全力也未能寻得他的踪迹,所以想要发动江湖上所有的力量,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直到今日,也没人知道这方晓身在何处。

事情便变得有意思了,若妖魔道放出来的消息是真,事发之时顾昭也绝对在场,为何没有对外声张此事?

这是怀疑之三。

一身素净的衣裙站在台阶上凭栏远眺,陆飞婵凉凉笑了一声:“之前都是在宴席上虚情假意,眼下好不容易见一面,该要当面贺喜你,终掌蓬山大权了。”

“师尊葬礼方过不久,便是真执掌蓬山了,也没什么值得恭喜之处。”顾昭今日依旧是一袭青衫,声音也淡淡,“你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本以为斜风山庄如今事情很多,赴宴之后你就会赶回,没料想还留了下来,是有什么事情?”

“确是有事相求。”陆飞婵不是拖泥带水的忸怩性子,当下直言不讳道,“我听说前不久天目山红莲开过,得了四瓶红莲子,都落到了你蓬山手中。不知现在还留下多少?若还有的话,想要求取两瓶,拿去救人。”

救人?

顾昭都不需再问别的,只需听见这两个字,便知道陆飞婵想要救的人是谁了。

只是,他到底给不了对方希冀的答案。

当下只摇首道:“天目山的红莲子在治疗阴毒之伤上颇有奇效,统共也就出了四瓶红莲,都因要治我身上之伤入药用掉了。你若早两个月来,或恐还有。如今迟了。”

“迟了?”

这一瞬间,陆飞婵脑子里都“嗡”了一声,整个人恍惚了一下,一时竟有些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反应。

她这一次来蓬山,大半便是为了这药的。

可此刻顾昭竟然告诉她,红莲子,已经没了?

“你是想要救沈独吧?”顾昭的目光落在了她原本明艳不可方物、此刻却有些苍白的脸上,“听说前不久倪千千去你庄上做客,似乎是有了点眉目,能治沈独的病了。想来这红莲子,该是药方里一味紧要的药材了。”

陆飞婵忽然就转过眼来回视着顾昭,此药是想拿去救沈独不假,只是倪千千到斜风山庄的消息极为隐秘,她曾下过严令不可泄露出去。

可顾昭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漂亮的瞳孔微微缩紧,不由冷笑了一声:“真不愧是蓬山第一仙,神通广大,我斜风山庄在你眼底只怕跟你自家后院没区别吧?”

“……偶然得知罢了。”

因为沈独,陆飞婵与他之间素来有些嫌隙,所以对于对方这骤然冰冷的语气,顾昭也并未计较。

“可到底是得知迟了,否则知道你要,红莲子我必要为你留下的。”

“知道我要便会为我留下?”陆飞婵真觉得半句话也不敢相信了,“怕是正因为知道我要救他,你此刻才会告诉我自己手中已经没有此药才对吧?”

“陆庄主这便是误解顾某了。”

顾昭话中的称呼,忽然就变得生疏客气了起来,只是面上笑意依旧,看不出有半点变化。

“顾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且沈独已经避入天机禅院,再不会回到江湖,便是往日我与他有诸多恩怨,也再无追究的必要了。所以顾某手中若还有红莲子,断无必要藏私。区区一味药罢了,若能给了,救一个魔头,换回陆庄主这样的一个朋友,才是顾某心中所愿。”

蓬山第一仙顾昭,总是从容而镇定的,不管面临的是诽谤还是危难,是责斥还是暗算,少有人能看见他失态和慌乱的时候。

陆飞婵也不例外。

甚至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么一个人很诚恳,总是坦然地对待着眼前的事情,有自己的原则与好恶,却又不会太让人不舒服。

包括他此刻说的一番话。

陆飞婵就算心里觉得不是很喜欢他,可听他这一番言语,竟是真的入情入理,反倒是自己确有太多不该的偏见。

这一时间,心底便复杂起来。

檐下的浓荫,覆盖了蓬山的大半,她就站在这高处向着另一头的天越楼远望,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顾昭,其实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想要问你,沈独能顺利逃入天机禅院,当真不是你放进去的吗?”

顾昭笑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陆飞婵也笑了一声,似乎也是在笑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来。

可既然提都提了,自然不妨更荒谬一些。

“因为我总觉得,旁人看到的并不是真的你。你既有‘蓬山第一仙’这雅号,且面不改色顶了这许多年,便该是个有野心的人。天机禅院的地位太超然了,连我这等没什么野心的人都想过,若有一日它要卷进江湖争端之中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你足智多谋、卓诡不伦,不该毫无想法。所以,一个曾罪孽深重、杀人如麻的妖魔道道主沈独,进了禅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顾昭听着,没接话。

陆飞婵也不看他,只用那种渺茫又怅然的神情看着更远方,轻飘飘呓语一般道:“鸡蛋要敲出一条缝来才好动。沈独就是天机禅院的缝隙,破绽,只要存在一天,便可成为有心人要对付禅院的借口。若我是个野心勃勃之心,必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过往的仇恨,也要让这样一个人先进了禅院的。那个大傻子……”

“大傻子”指的当然是沈独,只是顾昭听后却失笑:“沈独可一点也不傻。”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呢?

只是他有恃无恐,半点不怕出事罢了。

一切都是无根由也无证据的猜测,陆飞婵说是说出来了,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也不会当真:“天色不早,诚如你所言,如今的斜风山庄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料理,今天便要告辞了。改日天下会再聚。”

话说完,便别了顾昭,往台阶下走去。

只是走出去没两步,她又停下来,返身看向顾昭,对他道:“顾少山,你手眼通天,若他日再得红莲子的消息,还请一定遣人告知我一声。毕竟沈独这样的破绽,还是活着更有用吧?”

“……好。”

顾昭平静地应了下来,然后看陆飞婵慢慢地走远。

日已西斜,有了点黄昏的暮气。

顾昭绕过了回廊,推开了自己的屋门。

屋内一应摆设如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般整肃严谨,又透着几分淡泊的雅致。

书案上摊放着昨夜没看完的书卷,砚台内的笔墨已然干涸了大半,只留下一点水迹,一柄连鞘的雪蓝长剑便随意地搁在案头上,并未完全入鞘,剑柄与剑鞘之间泄露出几分澄净的寒光。

剑自然是雪鹿剑。

自打妖魔道寻觅方晓不成将沈独当日许下的“死诺”公之于江湖之后,无数人都在找方晓,也找这把剑,好像找到了方晓,得到了这把,就能真的主宰沈独的性命,将这一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斩于剑下一般。

顾昭修长的手指从剑鞘精致的铸纹上一点一点擦过去,染着山水墨痕般的眼底,却出现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惘然。

其实,陆飞婵并没有想错。

似天机禅院这般的存在,江湖上的巨擘们又有几个不忌惮?他更是忌惮很久了。

凡有野心的,都想要动它一动。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蓬山第一仙,是这江湖上人人称赞的正道,又怎么能无缘无故针对天机禅院?

所以要师出有名。

沈独就是这个“名”。

这些陆飞婵都猜到了,或恐也以为他这一位蓬山第一仙顾昭,就是幕后的真凶,是从头到尾操纵这一切的人。

只是她该猜不到——

任他有多“足智多谋”“卓诡不伦”,也不过就是这局中一只“螳螂”罢了。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微微闭了眼,顾昭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只有一种无端端的压抑涌上心头,让他心底的戾气慢慢滋长。

那能救沈独性命的杀生佛舍利,被这个和尚直接从天机禅院送到了蓬山,且指名道姓要交给他!看似只是要救沈独性命,从此待在业塔,再也不理会外面的事情。

可事实上,外人当时根本不知道沈独就在蓬山!

这一位慧僧,不仅知道,还直接让人将舍利送来了……

他分明是笃定沈独知道了会不顾一切去禅院找他,也分明是看穿了他的野心,故意将沈独这个破绽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头是追逐了半生的野心,一头是还未明细的感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所以即便他气得发疯,也只能择其一。

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沈独活着进了天机禅院,就是破绽,他的野心逼迫着他放弃沈独,还要力保他进入禅院……

沈独说,你心里一定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沈独说,若把你衣服扒下来,能看到几道疤?

沈独还说,你赢不了他。

顾昭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只因为当初不服,现在却毫无反驳之力。只是他并没有输在任何才智与洞见上,输只输在——

在喜欢沈独之外,他还有野心。

除开沈独,善哉无欲无求,可他还有所欲有所求。

“啪嗒”一声轻响,他轻轻掀开了书案上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里头立着两只剔透的琉璃瓶,隐约能看见瓶中所盛的一粒粒红莲子。这本是能放下四只琉璃瓶的小匣子,只是此刻右侧原本该放着另外两只瓶的位置除却两个浅浅的圆形凹痕之外,空空如也。

顾昭忽然就觉出了那种寂寞。

一种江湖上终于没了沈独的寂寞。

野心之外,沈独第一。

私底下的时候,这人总是骂他虚伪狡诈,比邪魔更邪魔,笑江湖上的人都瞎了眼,竟把他这样一个人称为“蓬山第一仙”,若有一天他面具掉了,众人醒过来,怕才精彩万分。

可顾昭并不这样想。

有时候江湖上的人不是看不明白,只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久了,反倒会对某些美好的东西生出希冀,便是有一日像陆飞婵一样察觉了它不堪的端倪,也只会轻描淡写地略过,为心里某一处留下余地。

正?

邪?

顾昭轻轻地一松手,任由那匣盖落下,重新合拢,只想起那被他关在地牢里的方晓之前问他的那句话来。

“我到底是谁……”

他谁也不是,不过这江湖武林、好梦一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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