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让裴无寂走?

在离开不空山的一路上,姚青脑海里都盘踞着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裴无寂可不是当初谁也打不过的少年郎了,他几乎知道妖魔道的所有秘密,对他们了如指掌,还有不俗的武功,更不用说沈独连刀都给了他。

让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即便是她想要问,也问不出口,因为沈独的神情是那样如常,仿佛自己做的这件事与往常让裴无寂去某个地方办事一样,也并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等惊世骇俗之举。

众人从来都知道他与裴无寂关系不一般。

但也只是知道罢了,亲眼见,这还是头一次。

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微妙。

沈独却半点都没有在意,他只是自己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想一般看着周围的山林。

直到饮马毕,众人修整好,他才起身上马。

妖魔道这头继续赶路。

沈独在中间,姚青与崔红各驾一马在他两侧。山野中空无一人,道中也没有人说话,除了马蹄声惊起一些飞鸟之外,只觉空山静寂。直到翻越了眼前的两座山岭,才瞧见了远方的村落。

有吟诵佛经的声音从前面山道上传来。

“白毫先直指东方,北斗南看古道场。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像是在吟诵,又像是在哼唱。

声音有些浑浊的苍老,听不出多少禅意,只是有点市井里的自在。

沈独乍听见那一句“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时,便猛地勒了马,向着这声音传来的山道上望去。

那是一条从高处斜下来的路。

道两侧都是荆棘,显得崎岖不平,一个背了一捆柴的小老头儿一面用棍子当拐杵着走,一面摇头晃脑地在口中念着,倒还没发现下面有人。

“道主,此人有何不妥?”

妖魔道中待了多年,姚青虽实在没看出这小老头儿有任何武功,可转头一看却觉沈独面上的神情似惊似怔,便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按住了腰间暗器皮囊。

但沈独只向自己身后众人举手一摆,竟然翻身下马来,向那小老头儿走去。

小老头儿还往前走,这一下终于看见人了。

他就住在下面村庄里,家里没柴禾了所以上山来打个柴,哪里料着竟见到下头黑压压一群人,差点就吓得趴了下去。

“老人家。”沈独当然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只是笑了一声,对他道,“我等就是路过此处,不过方才经过时听您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的是哪一段佛经,有何典故?”

“嗐,吓小老儿一跳,还当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见不是杀人越货的,小老头儿放心了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倒是笑了笑。

“看来您也是来这不空山拜佛的吧?哈哈,小老儿我刚才念的这一段叫《念佛孤颂》,听善哉法师说,是那个什么冬什么录里面的。至于典故,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法师先教我们读了,说要下回下山才讲呢。”

善哉……

沈独本以为自己已经离这名字远了,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骤然又听见,一时竟恍惚了一下。

回过神来才问:“那可否请教,全篇怎么讲?”

大约是第一次被人问起与佛经有关的事情,加上眼前这青年长得又极为好看,所以小老头儿什么都没怀疑,带了点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这一篇来。

前篇是:

白毫先直指东方,北斗南看古道场。

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绕殿琉璃分外光,七重穿彻四回廊。

毗卢弹指开还闭,花落竿头草满堂。

万语千言总是闲,谁能一镞破三关?

号天晒热玻璃镜,点着红炉煮雪山。

奇哉半夜叫明星,大似呼桓鬼怕名。

只为庸医医不得,凭空霹雳一声惊。

一心七日复何疑?透过三祇眨眼迟。

鸟道重关啼不住,舍身非望别峰知。

来时无口叶归根,火宅莲香不见门。

铁壁银山车撞破,牧牛笛里送黄昏。

木鱼一跃三际断,狐尾狮毛埋两岸。

归墟漩破旧慈航,过澥麻鞋看铁汉。

破镜抛球总不答,摩醯首在丈头瞎。

尘尘八万四千门,只是书夜一百八。

水鸟树林皆念佛,红桃翠竹黄梅熟。

野人忘却衣裳恩,布袋街头愁鼓腹。

劈澥鹏知灰未乾,君臣宾主滚成团。

双轮不让明珠死,常在金山顶山寒。

三圣三摩合十方,破家雨泪痛还乡。

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

西来白社是东林,山色溪声葬古今。

法眼攒眉休借问,观莲池和没弦琴。

“您要问小老头儿,这都是什么意思,小老头儿不很懂。不过算日子今天晚些时候,善哉法师便要来我们村中教书讲经了,您要一心向佛,要不来听听?正好就讲这一篇呢……”

小老头儿摇头晃脑地把那经文背了一遍,还好心询问沈独。

可站他面前的沈独,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只在听见那一句“鸟道重关啼不住,舍身非望别峰知”时,整个人的面色便苍白了下来;又听他念“野人忘却衣裳恩,布袋街头愁鼓腹”,则心痛如绞;及至“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已觉世事弄人……

他愿渡他,不过是因为慈悲。

因为“污泥总是莲花国”罢了,可他这样一团脏污的泥淖,终成不了“甘露”,没那倾瓶的掌上之香。

沈独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佛偈是那一封从天机禅院送来的信里写的,那时他只知写信之人是善哉,却不知善哉便是他,于是那信竟看也没看一眼,便搁在一旁。

如今了然,已阴差阳错、时过境迁。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想事情怎么平白到了这一步,又想他若早点看见和尚的那封信是否会有点不一样的改变,可到头来终究无解。

他还是他罪与业。

那为他背佛经的小老头儿见他半天不说话,暗道纳罕,只是家中还有人等着,也不好等多久,便嘀咕了几句,又摇头晃脑地念着那佛经,背着柴禾慢慢去远了。

“法眼攒眉休借问,观莲池和没弦琴……”

过了许久,沈独才回过了神来,念了一声。

这时崔红、姚青二人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崔红的眉头紧紧皱着没说话。

邀请却是到底要担心他几分的,上前问道:“道主,你没事吧?”

“没事。”

沈独想,都已经过去了。

他笑了一声,只向姚青伸出手去,道:“就是忽然想吃糖了。”

姚青顿时一怔,但还是赶紧将那小小的糖盒取了出来,递给沈独。沈独将那糖盒打开,一块一块方块状的冰糖便松散地躺在盒子里面。

他拿了一颗,放进了口中。

只是抬头时却看向了崔红,唇边的笑意挂起来,只道:“说起来,小时候第一次吃糖,还是崔护法给的。从那以后,虽然总被你耳提面命,可也总没戒掉这嗜甜的毛病。”

崔红与姚青,几乎是看着沈独长大的。

原本赶路赶得好好的,结果半道上放走了裴无寂不说,遇到个老头还停了下来说了好一通话,现在更回忆起以往来……

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不很妙。

崔红其实都要忘记还有过这么一段了,如果不是沈独提起,只怕就要与其他庸俗的记忆一道,深埋起来。

他恍惚了一下。

在沈独说这话的时候,他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沈独。

那时东方戟还未到间天崖,连蚂蚁都舍不得杀的沈独还是那个浑然不似长在妖魔道的沈少主,成日跟在他身旁问外面的世界如何,又问他为什么道主最近看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

知道一切的崔红,忘记自己是怎么说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说了假话,然后给了沈独一盒糖,过了没三天,便从山下带回了东方戟,从此沈独有了一位妖魔道上人人喜欢的师兄。

陈年往事,本应该放进灰尘里。

崔红抬起头来,只对上了沈独此刻那含着一点笑意的眼眸,只是不知为何,已生出满心的悚然!

“咔嚓”,轻微的脆响,那冰糖在沈独的口中碎裂了,化作忽然浓郁的甜。

“啪。”

他垂眸看了一眼,竟将糖盒盖上了,转手递给崔红。

一句话没有。

崔红伸出手来,只从这一双眼底看见了无尽的复杂,仿若旧日时光在长河里流动,可最后一刹那都归于了虚无。

他听到了沈独轻飘飘的声音。

是忽然的一句问:“崔叔,你至今也觉得,我不如东方戟吗?”

那个在妖魔道上近乎于禁忌的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一种席卷生死的危机感便已经疯狂涌上。

只是再想逃已经迟了。

在崔红的手摸到那糖盒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时候,他的头颅便离开了脖颈,“咚”地一声滚落在地!

没有任何人看清沈独的出剑!

他的**神诀,在这一刻已然臻至化境,雪鹿剑出更是悄无声息,剑锋落时,人头也落。

糖盒跟着掉在地上,糖块浸了血,像玛瑙。

姚青整个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不过觉得眼前被那雪蓝的剑光一晃,身旁的崔红便已经倒了下去。

她睁着眼,只能看见眼前的沈独。

冰冷的脸上溅了血,眉眼间的戾气没了,可平静的瞳孔下是更骇人的凶杀冷酷。

没擦脸,也没擦剑,沈独随意地将剑还了鞘,甚至都没看崔红那身首异处的尸首一眼,也没看那散落的糖块一眼,只奇怪地叹了一声:“想活的不能活,能活的不想活……”

这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可这时候,包括姚青在内,所有人心底里第一时间生出的竟然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为方才那笑语之间突然翻脸的杀戮……

仿佛这一路来那种奇怪的感觉都是错觉,沈独还是那个沈独,喜怒不定,动辄杀伐,永远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快。

他衣袍上还沾着血,也没管所有人是怎样神情,只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道:“不必为他收尸,就这么放着吧。”

该看到的人总会看到的。

话毕,已是当先打马而去,向着五风口方向去了。

日已过中,渐渐西斜。

这一片连绵莽苍的群山,依旧保持着一种似乎永不改变的平静,除了偶然起落的飞鸟,便像是一幅静止的图画。

不空山上,所有不速之客已去。

小沙弥宏本手中抱着几卷刚抄好的经文,走在善哉的身后,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没办法收住自己叽叽喳喳的话语:“我还是第一次要去村落里呢,到时候善哉师叔也在那边讲经吗?那这样的话他们可要羡慕死我了,又能听到师叔讲经……”

后山脚下这一段路,并不平坦。

僧人垂首看路,走了下去,却只任由那小沙弥在耳旁聒噪着,并不接一句话,也未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

或许是不在意,或许是没听见。

山下又是那一片茫茫的竹海,翠色的竹叶摇动起来,像是在山与山的沟壑之间镶嵌上一块又一块碧绿的翡翠。

林间那条小道已落满枯叶。

善哉望了过去,想起自己自上一次后便再未踏足竹舍,这一时间本该心如止水,可脑海中却蓦地冒出某一个人在佛堂上那些大胆放肆的污言秽语,还有最后那荒凉的眼神……

止水微澜。

原本该向前的脚步,在这片刻的沉思与游移间,已转了方向,竟向着那林间竹舍去了。

直到站到了竹舍门前,他才反应过来。

这一时想要再退,又忽觉退也无用,本心便在此间,纵使此刻离去,也并不代表他从此便不牵挂了。

只是在将那门推开之时,到底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早已有月余没人踏足的屋子里,竟然干干净净的一片,没落下半点灰尘,桌椅床榻都摆放如旧,仿佛才被谁整理过了一般。

书架上,经卷不再,已空空如也。

但角落的画缸里竟还插着一封系上的卷轴。

善哉立在门前,天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却无法掩去他此刻突如其来的怔忡。

还有……

心颤。

没有理会身后宏本疑惑的声音,他迈步走了进来,从画缸中将那一幅画取出,便已认出这是昔日沈独画过但被他添了几笔的那幅画。

于是就这样拿着,好半晌才放到了案上。

系着的细绳一解,修长的手指推着画幅朝一侧慢慢滚动,昔日那一幅春兰图便缓缓展露出来。

众开我不开的野春兰。

舍诸兰而择未开兰的蝴蝶。

还有……

那静静躺在画卷最末,随着画幅被打开,终于展露在人眼前的那一朵小小的绿萼春兰。

细长的茎,半开的花。

一瓣瓣浅绿裹着花心,正在绽了些许而未盛放之时……

只是放了有些时候了,没了新采时的柔韧鲜活,在他用微颤的手指将其拾起时,已有枯萎之态。

“善哉师叔,你怎么了?”

小沙弥宏本在门外朝里探头,只觉这一刻这在天下享有“慧僧”之名的师叔脸上,竟透出几分悲苦难辨,一时有些吓住。

可回应他的,只是僧人拈花垂首,静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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