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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述因相貌偏冷,为了符合大邺花团锦簇的审美,穿出去见人的衣服都做的很艳,大朵大朵的牡丹,大片大片的织金,她压得住浮华,穿上身很冷艳。

但金城却不大适合。

她本就是小巧玲珑的长相,说是端庄,但毕竟年龄还小,气质还没彻底发出来,骤然穿那样艳丽的大衣裳,反而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十几个侍女一字排开,一人手上捧着件新近做的秋装,红螺捧起来往金城身上比了比,摇头放下了一件,又捧起一件一比,又摇头放下。

如是三番两次,末了终于挑了一件浅红锦边的襦腰裙,鹅黄色的浅纱披帛挂在臂间,眉淡扫,唇微红,饶是秋日寂寥,都被金城穿出了几分春日明媚。

金城打扮好后,都到了午后,李述只随意挑了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连妆容都不抹,只净面梳发,素素淡淡的,就带着金城出了府。

金城坐在车里,看着李述靠在靠垫上阖着眼休息,满肚子都是疑问。

这会儿到底要干嘛去啊?平阳姐姐把她打扮这么好,要带她去谁家宴席上,还是去哪儿玩么?

平阳姐姐可不像是无事游乐的人啊。

虽憋了满肚子的疑惑,但金城一来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二来李述神色又着实算不得高兴,因此金城只能将疑惑憋在心里。

车马粼粼,一路无话,行到了曲江池外。

下了马车,金城又微微皱了皱眉。

曲江池?

金城虽少出宫,但从前宫中春日宴,花神宴也常设在曲江池,但那都是春夏二季,樱花或芙蓉开了一地,春水融融。

可如今是秋日,曲江池秋日颇是寂寥,花都败了,树也半光,唯有一汪湖水,没什么看头。

长安城秋日赏景,去乐游原看枫才是正经事。因此今日游人很少,纵目望去,竟然只有她们两人。

穿过杏林,跨过长桥,就到了湖畔一栋赏景小楼下。

李述站定,目光落在湖面上。好像年初三月三的新科宴还在眼前,她和沈孝第一次在长安见面。她那时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个半旧布袍的穷书生,以后会和她有这样大的羁绊。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李述勉强笑了笑,对身旁金城道,“我在府里闷久了,今儿正好想出来走走,结果挑了个坏地方,金城妹妹委屈了。”

金城忙摇头,“没事没事,以前来曲江池,这里都热热闹闹的,难得见到它沉静的样子。”

二人就一边说话,一边沿着湖畔闲闲地走。

李述道,“我这个做姐姐的不称职,要不是前几日父皇专程说,我都忘了你及笄礼都过了。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金城颇有些受宠若惊。父皇还专程记的她的及笄?

她从记事起,跟父皇的关系就非常非常淡。她小时候也没少羡慕安乐,每每宫宴上看到安乐跟父皇撒娇痴缠,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父亲和女儿。

后来年岁渐长,也习惯了这个事实。除了安乐公主,后宫里每个公主都得习惯这个事实:正元帝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却是帝王,血脉关系虽近,但实际上却十分遥远。

生在皇家,就不要指望亲情。

幸得金城一直跟母亲长大,她母亲虽是地位低下的采女,在为人处事或读书习字上教不了她什么,但在亲情上已给予了足够的爱。

金城回道,“我是二月底的生辰,年初办及笄礼的时候,正好赶上关中旱灾,后宫用项吃紧,所以就没有大办,也就后宫几个妹妹凑成一堆吃了个饭,没专门请谁。”

这话也是给李述解围。

金城的及笄礼,李述根本就没去,事实上她记都不记得。红螺替她记着人情往来,那时候挑了一套翡翠头面送进了宫,算是中规中矩的贺礼。

李述,“还是年轻好,我都忘了自己及笄是什么模样了。”

那时候远不如现在受宠,也就是囫囵过去了。只记得听说了父皇要把安乐指给崔进之的事情,她心里急了,决定出手替自己筹谋。

那时她拼了命去抢崔进之,觉得他就是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错过了就仿佛失去了全世界。她再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坦然放手,转而将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

李述心想自己跟金城一比真是老了,怎么动不动就回忆起往昔了。

她淡笑了笑,转而说起今日的正经事来。

“我说话直,你也别羞。你前头十几个姐姐,都是及笄不久就订了婚。如今你也到年龄了,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李述拍了拍金城的手,“我好歹能在父皇面前说上几句话,你若是有心悦的,告诉我一声,我去父皇那儿给你讨一个好婚事。”

金城听得脸轰的就是一红。

哪……哪儿有平阳姐姐这么直白问人心事的啊,一点铺垫都没有,这让人怎么好说出口。

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金城垂下头咬了咬唇。

金城脑子里有些乱,没有回答,幸得李述也没有逼她,由着她自己羞去。

二人沿着湖畔又走了片刻,金城脸上的羞热这才散开,忽觉身边李述身形一顿。

金城忙抬起头来。

隔着秋日沉静的湖水,对面是一道墨灰色的长袍,身形笔直如刀,隔着湖水,正往这边看过来。

湖水漫漫洒洒,根本就看不清对岸面容,更遑论是目光的落点。对面的人到底看的是她们俩之间的谁,又或者谁都没看,只是在看旁边的树,都说不准。

但金城分明觉得,隔着湖水,李述和沈孝在沉默对视,仿佛某种交谈。

沈孝今日其实不太想来。

李述给他下帖子的时候就说得明白,叫他过来是专程和金城相看的,还美其名曰培养夫妻感情。

她如今是吝啬了,连亲笔给他写个帖子都不愿意,那字迹随意,明显是什么下人随便写的。

当真是个下了床就不认人的混蛋,如今连笔迹都吝啬给他了,沈孝想,早知道就不该让她下床。

沈孝自然不想见金城公主,二人又不熟,况且金城在这件事里也无辜,少牵扯为好。

可沈孝转念一想,算算日子,七皇子的折子也快从黄河畔送到陛下案头了,到时候自己也就该寻机会离开长安了。

见她一面少一面,所以每个机会都要珍惜。

他便迈步跨过石桥,沈孝身高腿长,很快就走了过去。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沈孝低眼行礼,“下官见过平阳公主,见过金城公主。”

李述没说话,金城先高兴了起来,“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了沈大人。”

曲江池如今这么冷清,没几个人来,可偏偏遇上了他,那不是缘分是什么。

金城见了沈孝,莫名其妙就觉得开心,强忍着心中雀跃,寒暄道,“沈大人,最近朝事如何,忙么?”

这不过是句没话找话的客套话,可谁知话问出口,忽觉得气氛滞了一下。

李述偏过身去看湖水,不说话。

金城这才省过来,最近能有什么朝事,不就是……什么面首的事情么!

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金城慌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做错事似的怯怯看了李述一眼,又看了沈孝一眼。

李述见金城忐忑,解围地转了话题,“快入冬了,黄河灾情都稳了下来,想来朝事也比较松泛了。”

沈孝点了点头,“是,所以臣才有空歇一下。”

金城见自己一句无心之失没有引起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沈大人是该歇一歇,长安城有趣的地方多的是,可以多逛逛。”

她问,“沈大人是关中人么?”

沈孝摇头,“臣祖籍吴兴。”

金城闻言,眼睛里微微泛光,“是不是那个‘西塞山前白鹭飞’的吴兴?我一向很喜欢这句诗。”

沈孝点了点头,“正是,西塞山是吴兴八景之一。”

金城就叹了一句,“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关中呢,不知什么时候能去江南逛逛。听说那里人杰地灵,最是好地方。”

二人一来一往,已经说上了话。

一旁李述只是沉默,整个人浑似不存在,目光落落地望向湖面,唇微微抿着。

沈孝以余光看去,看她一身家常素衫,头上只有那根金钗,跟旁边鹅黄柳绿的金城一比,她朴素地都不像是那个长安城里最有钱的平阳公主。

连番变故之下,那些身外俗物对她而言好像都不重要了,什么衣裳什么首饰,都不在乎了,透出骨子里那股万事不关心的淡漠来。

沈孝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故意跟金城公主说话,想勾得她醋意么。见一面少一面的日子了,怎么偏要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金城还在说话,“吴兴有八景,长安也有八景。沈大人来长安这么久了,可都一一逛过?”

不及沈孝回答,旁边李述动了动身,拧身就往一边小楼上走。她看都不看沈孝,经过时对金城道,“我有点乏了,上楼去歇一会儿,你跟沈大人说说话,随意逛逛吧。”

不然留下干什么,听他们俩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地说话么。

李述掐紧了手心,挺直背脊就略过了沈孝。

往后这种日子还多的是,他就是她的妹夫了,逢年过节宫宴上都要见面的,她一个孤家寡人,要看着他们一对儿举案齐眉。

眀知道是应该现在就硬着头皮习惯下来的事情,可李述就是忍不住,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她径直就往湖畔小楼走去,行走间单薄衣衫微微荡起,勾起她一道瘦削身躯。

红螺吩咐了几个侍女跟着金城,就要去追李述,谁知一旁沈孝忽然问,“有没有带披风?给她加一件衣服。”

红螺一愣,立刻点了点头。

这都叫什么事啊!

红螺心想,沈大人吩咐她都吩咐成习惯了,一副理直气壮的驸马模样。

他这到底是要做哪位公主的驸马啊!

前几天这不是做了公主的入幕之宾,怎么今日就……就忽然成了金城公主的相看对象了!

皇室好乱,红螺已经彻底搞不懂了。

沈孝目送李述上了楼,他微抬起头向楼上看去,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收回目光来,就见身旁金城正看着他。

她跟李述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不像公主,反而更有种小家碧玉的感觉。

金城公主迟疑了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就问,“沈大人,我听说……有人弹劾你和平阳姐姐……?”

沈孝就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冷意,显然不喜欢这种试探。

金城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想知道个答案,“……那是真的吗?”

沈孝负手背过身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您觉得呢?”

金城被他反问地一噎。

他此时同金城在一起的模样,与方才李述在场时截然不同。方才跟金城还相谈甚欢,这会儿却已经是一副疏离模样。

沈孝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都怪他刚才那样,把李述都逼走了。他忍不住又往楼上看去,可什么都看不见。

看样子李述是不准备再探头了,只想让他和金城单独待着。既然这样,再留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沈孝想说要走,这时候就见他的侍从匆匆地走了过来,递过一封无落款的信来。

沈孝接过拆开一看,目光微微眯起。

是七皇子的信。

他刚想告辞要走,可送信的侍从明显被李述看见了,红螺从楼上探出头来,“公主,沈大人,上来喝杯茶吧。”

沈孝将信放入袖口,跟着金城进了小楼。

这小楼四面敞轩,又在湖畔,风颇大,红螺给李述已披上了披风。

沈孝跨上楼时,李述一张脸半埋在披风领口里,朝他看了过来。

“怎么,沈大人有事?本宫见你的侍从匆匆过来了。”

李述目光落在他宽袖下。

沈孝则回,“官署里有些事,下官得先走一步,赶回去处理。”

金城想说‘怎么那么忙啊’,李述声音却含着探究,“官署里有什么事?”竟然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她要确保沈孝按着她的意思走,分毫偏差都不许有。

沈孝默了默,不说话。

空气微微凝滞。

金城觉得平阳姐姐怎么有点咄咄逼人,官署里的事情,说不定是什么重要机密呢,沈大人怎么好直接说出来。

她便劝道,“肯定是什么大事,所以沈大人才记着走,姐姐,我们——”

李述不理她,忽然就站了起来,朝沈孝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低声警告,“沈孝,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沈孝低头看向她发间,片刻后回道,“我记着,我答应过。不然我今天为什么应邀过来?”

李述盯着他,“那你准备什么时候上折子?”

她不准备给他留什么缓冲余地了,谁知道沈孝要耍什么花招!

沈孝捏了捏袖中密信,回道,“明日。”

二人相对不过一臂,面对面站着,有一种看似对峙实则奇妙和谐的氛围。

那种被莫名其妙排斥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金城微皱了皱眉。他们在说什么啊,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沈孝连茶都不喝,径直拧身就下了楼,衣袍翻飞,他脚步匆匆往外走。

李述站在楼上,俯视着他离去的身影。金城凑了过来,半晌,李述又开口,接着沈孝来之前的话继续问,“刚说到你及笄了,你有什么中意的人么?”

金城这回却没有羞到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那道孤直的墨灰色身影走远。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良久,金城忽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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