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得太复杂,其实很简单的。”见我们一脸呆滞,高千面带苦笑地开始说明。“我们误以为‘啤酒之家’有两座的原因,是出于我们造访老大与老二的时差。”

“十叉?”小兔显得一头雾水,看来倒不是不懂这个词语与议题之间的关联,而是因为一时间搞不清楚词义。“什、什么意思啊?”

“简单地说,我们并未同时比较老大与老二;当然,两者之间有一段距离,要同时比较是不可能的,但或许我们在看过老二之后,应该再折回去看老大一次才对。这么一来,就会明白‘啤酒之家’其实只有一座。”

“咦?怎么可能!为什么——”

“因为双方互换了。”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终于理解高千的主旨,这才回过神来,喝了口啤酒。“意思是——老二其实是座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别墅,却在我们抵达之前突然被改造成‘啤酒之家’的?”

“相对地,原本‘啤酒之家’的老大却‘变身’为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别墅,屋内的东西全与老二对调了。”

“这么说来……我们造访时放在老二的床铺和冰箱,其实是从老大搬过来的?”

“没错,当时我们看了,只觉得老大的床铺及冰箱一模一样;其实岂止一模一样,根本就是‘同一件’,不过是把老大的东西直接搬到老二而已。”

“那……那……”与其说是惊讶,小兔看来倒像是因为这道理真如高千所说的一般简单而感到错愕;只见她忍不住瞪大眼睛,连平时看不见的眼白部分也赤裸裸地露了出来。“原本放在老二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现在是——”

“当然,移到老大去了。”

“可、可是,”漂撇学长似乎认为这说法虽然单纯,却太过没头没脑,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啊!”

“我可是很认真的。”

“我觉得这个设定太牵强了。”

“是吗?那就来计算看看吧!昨天早上,我们是在七点过后从老大走路出发的;在国民旅馆吃完午餐后,先后搭乘小池先生和小漂的车,抵达老二时已近下午五点。粗略估算下来,我们离开老大到造访老二之间,约过了十个小时。如何?要进行‘搬家作业’,把两座别墅的物品完全对调并布置得一模一样,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或许时间上有可能,”小兔已冷静下来,如今溜圆的黑眼球又和平时一样,显得比白眼球大。“但干嘛没事找事做?”

“问题就在这里,”刹那间,高千一反常态地露出没把握的表情。“这就是问题所在啊!”

“怎么?你不知道啊?”

“我是有一点看法啦……”

“那就说啊!”

“说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怕被骂。”

“被骂?为什么?”

“因为这是炒我昨晚的冷饭。”

“说是炒冷饭,”漂撇学长展现了宽容的态度,示意不必顾虑他的感受。“也不是完全一样吧?”

“嗯,不过大致上一样。”

“没关系,快说明吧!听完了若有怨言再说。”

“好吧!那可以请各位先回想一下我昨晚的假设吗?”

“呢,”漂撇学长似乎差不多忘光了,一本正经地盘起手臂。“咦?呢,内容是什么?”

高千的假设不但为昨晚的讨论划下了休止符,漂撇学长自己亦是赞不绝口,竟然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我虽然感到不可思议,却又觉得怪不得他。一个晚上有那么多假设争相竞艳,即使内容全数记得,一时间也难以分辨哪个假设是出自于谁。

更何况当时我们喝了一堆啤酒,大半记忆都流诸忘却的彼方。

“啊!想起来了,惩罚不听话的小孩——对吧?”

“哦!对、对,”小兔似乎也忘记了,有点难为情地吐了吐舌头。“威胁小孩要是不听话,爸妈就会消失不见,然后趁孩子睡着时偷偷将他丢到空无一物的新别墅吓他的烂方法。”

“孩子的外公得知此事后,为了教训独裁的父亲,便决定将计就计,把旧别墅的物品搬到新别墅,反过来吓他。”

“这次的基本情节没有变,我先大致复习一下昨晚的假设。”

高千耸耸肩,重复了无新意的内容似乎令她颇为不自在。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她的美学与对这个‘游戏’的坚持。

“老大是父亲新建的别墅,老二则预定在近期内拆除;父亲计划利用别墅让孩子产生‘自己平时不听话,结果爸妈和家具全消失了’的错觉,以达到管教小孩的目的。我先声明,爱恶作剧的小孩、因为入赘而自卑的父亲、比父亲更为独裁的岳父等人物设定都是为了方便起见而产生的;不过,这套人物关系及故事最好懂,所以我用同样的基本设定来说明。”

“禁止通行立牌与碰撞事故的关联——”我突然思及此节,开口询问。“也和昨晚的假设一样?”

“嗯,当然。不这么假设便无法成立。”

我原本担心自己的问题打断了高千,没想到她似乎很高兴,反而露出了笑容。

为了这个笑容,无论多么疲累或烂醉也不能睡着——我萌生如此感想,想必漂撇学长及小兔亦有同感。

“昨晚我也说过,爸爸在昨晚八点偷偷地将睡着的儿子搬上车,从老二出发;他原本想走干道前往老大,却因为那个假立牌而不得不改道迂回路线。”

“而假立牌便是出于外公等人的阴谋,目的即是让爸比绕远路。”

高千的笑容让漂撇学长陷入了浮躁状态;他用了‘爸比’这个字眼,活像在朗读绘本。

“外公与他的部下们借此争取时间,瞒着爸比将老二的家具全数搬出,待爸比安置完小孩之后,再搬进老大。但此时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故。”

漂撇学长随口起头的称呼方式,在小兔的沿用之下彻底定型,连我都不由自主地追随他们两人。或许我的浮躁程度远超乎自己的认知。

“外公为了破坏爸比的计划,特地雇用卡车部队进行反击;但领头的卡车却从后方撞上爸比的轿车。”

“最后险些引发森林火灾。”漂撇学长回想昨晚的骚动,一反常态地露出足以用悲壮儿子形容的严肃神情。“这个意外太过严重,导致他们无法继续实行那些不入流的计划。”

“幸好没人受伤。但想当然而,爸比和外公的计划都因而喊停。”高千似乎喜欢上这种语感,也跟着我们叫起‘爸比’来。“不,正确地说,是外公以为计划就此喊停。”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预感‘复习’即将结束并迈入新章,双眼闪闪发光。“爸比没喊停?”

“本来是喊停的,但爸比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肇事卡车的来历。”

“换句话说,他知道了外公的反击计划内容?”

“或许他并不清楚反击计划的具体内容,但一得知卡车是外公派来的,便以为车祸并非偶然发生,卡车是为了阻止自己前往老大而故意撞过来的。”

“原来如此,爸比以为外公是借由车祸来妨碍他的计划。假如他平时就常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杠上外公的话,的确有这种可能。”

“当然,事实上那只是单纯的车祸,并非故意撞上;外公的部下也不过是想瞒着爸比偷偷搬家而已。但爸比却完全误会,气得暴跳如雷;他无法忍受别人干涉自己的教育方式,便赌气想到:‘既然你出这种狠招来阻挠我,就别怪我不择手段!’”

“有够幼稚。”

“昨天做完碰撞事故的笔录后,爸比应该是和家人一起在老二过夜的;一到天亮,他便打电话给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

“对,我想不用我声明,这个搬家公司和外公的卡车部队自然不是同一批人。”

“干嘛找搬家公司?”

“找搬家公司的理由只有一个吧!当然就是为了搬家,而且要在‘今天’之内完成。”

“咦?是从老二搬到老大吗?”

“当然啊!对爸比而言,反正迟早得到老大去,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喽!”

“但他为何突然动起搬家的念头?”

“自然是为了不择手段地进行教育计划。不过爸比确认这次不宜故技重施,免得外公等人又来妨碍。”

“原来如此,因为爸比以为那场车祸是外公的妨碍手段嘛!”

“可是啊,”我忍不住插嘴。“轿车上有小孩耶!而且是外公最宝贵的乖孙。自己的金孙坐在车里,怎么可能雇用卡车去撞嘛!谁会荒唐到用这种危险至极的手段?这点道理,爸比稍微想一下就能懂吧?”

“稍微想一下是能懂,但当时的爸比过于敌视岳父,已经失去了‘稍微想一下’的平常心。”

“爸比自卑过度,得了被害妄想症啦!”漂撇学长替高千说话。“这么误会下来,他的反弹一定会更加强烈:‘我才不会屈服于你的诡计咧!’”

“于是乎,爸比临时改变计划,将小孩留在老二,自个儿搬到老大去。孩子早上起床,便会发现自己处于空无一物的别墅里——把家具撤出老二,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换句话说,昨晚无法实现的计划延期到今晚进行了?”

“为此,爸比将放在老大的单人床移到老二来,老二的家具则搬到老大去。”

“那冰箱和啤酒呢?”在这个阶段发问似乎操之过急,但这是我最好奇的疑问,无可奈何。“为什么连这些东西也移到老二来了?”

“当然是外公所为。外公事先已发觉爸比打算来个绝地大反攻。”

“说句无关紧要的话,”我无意挑高千的语病,却忍不住如此指摘。“爸比的情资怎么全泄露出去了?”

“所以我昨晚不是说过了?妈咪是外公的间谍。说来糊涂,爸比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妻子会向外公告状,一直以为她百依百顺,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这么一说,”漂撇学长似乎感同身受,口吻变得莫名凝重。“觉得爸比还有点可怜耶!”

“外公的个性也和爸比一样难缠,想当然而,定是不计任何代价阻止爸比的计划。”

“这句话我昨晚应该也说过——他们这对翁婿还真像啊!虽然没血缘关系。”

“所以啦!有时近亲相恶,反而会彼此反弹;但毕竟是自己挑中的女婿,其实心里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

“这个方便理解的人物设定,”对于如此移情于‘登场人物’的自己,漂撇学长似乎感到可笑,吃吃笑出声来。“还挺有深度和真实感的嘛!”

“哦?是吗?”

“细节及技法都相当引人入胜。”

“谢谢。不过这种编剧手法并非我自创的,而是受到匠仔的影响。”

“咦……?”我当真是做梦也没想过高千会这样说,真是大为惊讶。“怎、怎么说?”

“就是先前那件事啊!”

先前那件事?应该是指发生在暑假里,将漂撇学长踹落失意谷底并且让他兴起赏牛念头,间接造就R高原之行的那件事吧!我立刻会意过来。不过——

“那又怎么——”

“因为那件事,我才知道匠仔有这种意外的才能。”

“才能?”

“你不是很会空口说白话?”高千说得满不在乎,我听了却想大喊冤枉。“而且还说得活灵活现。我看你干脆去当结婚骗子,肯定能有一番成就。”

“哪、哪有啊!说得真难听。”

“就是说啊!高千。”原本以为漂撇学长要替我解围,没想到他却是若无其事地说出更残酷的话语。“匠仔哪有那种本事?他是那种只会被女人骗得团团转,骗光所有积蓄之后再被抛弃的人啦。”

“对啊!匠仔很会钻牛角尖,平时好像对女人没有兴趣,可是一旦爱上了,就会直线前进,即使那是一条破灭之路——”

“总之,我全是受到匠仔的影响。好了,不提这些。”高千打断越扯越远的小兔,将话题拉回来。“——外公在爸比安排的搬家公司抵达之前,抢先收回在老大的冰箱;但他见了面目全非的老大之后,大吃一惊。”

“面目全非?为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小漂,你忘了自己干下的好事?擅自把床搬上二楼,又狂喝人家藏好的啤酒,简直是无法无天。”

“啊……对、对喔!”

“外公看了小漂留下的字条,了解原委之后便命令部下把空罐等物品全数回收;当然,他没忘记在爸比一行人抵达之前将单人床放回一楼的房间。而小漂打破的窗户,也在爸比发现前修好了。”

“换句话说,”漂撇学长抓抓脸颊,腼腆地喝了口酒。“就是替我们收拾善后?”

“没错

。顺带一提,假的禁止通行立牌应该是在昨晚撤掉的。”

“原来如此。虽然离车祸现场有段距离,要是被前来取证的警方发现,可会被痛骂一顿。”

“外公他们便瞒着不知情的爸比,进入已被净空的老二,并将冰箱搬上老二的二楼藏起来。”

“又来了?干嘛没事找事干——”

“还用问?爸比打算卷土重来,外公怎么可能闷不吭声、袖手旁观?”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对于这份执着感到啼笑皆非。“外公也打算重新展开昨晚的反击计划?”

“没错。我想今天爸比应该会要妈咪带着小孩到国民旅馆或其他地方玩上一天。”

“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小孩知道新别墅——亦即老大的存在,否则惩罚的效果就会变差。若是让小孩看到搬家时的状况,隔天小孩醒来时便会察觉自己身处的是旧别墅。”

“说得也对,原来如此。”

“等到入夜以后,爸比到国民旅馆接走已入睡的小孩,并偷偷将他载往老二,安置在白天预先从老大搬来的单人床上。”

“另一方面,外公待他离去之后便开始行动。今晚不必像昨晚一样用立牌争取时间吗?”

“外公自然想了其他办法来争取时间。趁爸比误中拖延之计而耽搁在回程时,外公等人便会将爸比刚搬完的行李物品全数搬出老大,再一次搬回老二之中。”

“其余的就和你昨晚说明的一样?等等,高千。”

“什么事?”

“外公的部下把冰箱搬往老二时,应该也一并带走了啤酒吧?”

“当然啊!”

“既然如此,昨天傍晚我们去老二时……呢,九十六减掉四十九等于四十七……啤酒应该只剩下四十七罐才对啊!啤酒杯可以洗了再放回去,啤酒也可以补充,数目相同倒没问题。”

“但事实上,老二的啤酒却只有九十五罐,所以你才觉得不合理?”

“对啊!是不合理吧?”

“完全不会。”

“啊?”

“完全不会不合理,这样才对。”

“你在说什么啊?这只是单纯的减法问题耶!”

“不对,是加法问题。”

“喂!高千,你还清醒吧?明明少了一罐,怎么会是加法问题呢?”

“重新展开反击计划之前还特地把冰箱移回老二,可见目的是和当初一样;换句话说,外公为了答谢在短时间内完成双重搬家这般大工程的部下们,要请他们畅饮啤酒——对吧?”

“应该是吧!这个理由最具有说服力。”

“既然如此,啤酒已被我们喝掉一半,只剩四十七罐;外公怎么能放任这种状况?当然会命令部下回市区补货啊!”

“这倒有可能,不过——”

“这时候,他点算剩下的啤酒,得知大约少了一半,铺货两箱应该就够了,他会如此指示部下,也是很自然的吧?”

“两箱……”

“也就是四十八罐。”

“啊!”漂撇学长忍不住大叫,为了掩饰,他又以手掌拭去嘴边的泡沫。“对、对喔!四十八加上四十七,合计就是……”

“九十五。”

这不是减法的问题,而是加法问题。我过于叹息,几乎陷入了茫然状态。

不,仔细一想,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只是我们早已认定罐数减少是因为有人饮用束缚于‘减法’的成见之中;因此这个假设对我们而言,真是不折不扣的逆向思维。

“外公等人将冰箱搬上二楼后,并未锁上老二。”

“咦……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看了小漂留下的字条。没人能保证汽油耗尽的我们会不会继续在高原游荡,说不定我们在附近徘徊时,又偶然发现老二,并再次以紧急避难为由打破窗户、私闯别墅;既然如此,不如在爸比带小孩前来老二之前都别上锁。”

“但外公这么做,要是今晚我们又占着屋子不放,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因为对外公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咦?”

“有关痛痒的是爸比才对吧?倘若我们今晚占着老二不放,计划失败的是爸比;站在外公的立场,侵入者——亦即我们的存在,等于是反击计划的替代方案。”

岂止罐数差异,连玄关未上锁之谜都漂亮地解开了,我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同时,却又绞尽脑汁思索有无反驳余地。这绝非出于负面动机,而是高千的假设实在太令人赞赏,我希望能帮忙补强,使其趋于完美。

然而,我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换句话说,无需我出口相助,高千的假设已是完美无缺了。

漂撇学长与小兔亦赞同这个假设,带着钦佩的神情对看并频频点头。

继昨晚之后,今晚又由高千的假设收尾,众人自然而然地散了会。

时间刚过凌晨三点。

我走在漆黑的安槻大学校园中,视线追着前方的高千背影。她那纤细的背影在月光照射之下,呈现着水底海藻般的色调。

我们两人刚送小兔回家,现在则要送高千回她的住处;从小兔家前往高千家,穿越校园是最快的捷径。

新学期尚未开始,但似乎有人因故留校;只见自远方校舍的数面窗户中,倾泻着强烈自我主张的灿烂灯光。

虽然漂撇学长开口留我们过夜,而平时我们喝完酒后,也总是睡在一块儿;但昨晚才在老大(这个第一座别墅的称呼法已经在我心中完全定型)光秃秃的地板上度过一夜,今天我希望能在自己的被窝中好好歇息。

虽然平时总是赖着漂撇学长,天天去借浴室,又肆无忌惮地使用电视、DVD及音响,但今晚若睡在别人家——即使是这个无需客套的学长家——只怕我会难以成眠。人在极度疲劳时,往往渴望归巢独处。

我一表明打道回府之意,高千与小兔便也起身告辞;怕寂寞又爱热闹的漂撇学长虽然满脸遗憾,但他毕竟也累了,送我们到玄关时连连打着大呵欠,不像平时那样死缠烂打地挽留我们。

离开漂撇学长家后,我道过晚安,正想和女孩们道别,高千却叫住了我:“等等,匠仔。”

“干嘛?”

“你不送一程啊?”

“送一程?”我的意识已飞往被窝中,脑袋格外不灵光。“送谁?”

“你在耍什么痴呆啊!当然是送我们。匠仔,都这么晚了,难道你要让两个花样年华的女孩独自走危险的夜路回家?”

“对啊、对啊!”醉眼朦胧的小兔亢奋地赞叹。“送我们回去嘛!欸,送我们回去嘛!这是男人的义务喔!”

话是这么说,但比起软弱的我,高千应该要来得可靠许多吧!当然,我想归想,没敢说出口。

如此这般,三人首先朝最远的小兔家出发。不知是醉意使然,或是那些清醒时听了铁定会陷入自我厌恶的蠢话题之功,总觉得抵达小兔家门所费的时间比平时还要短。

目送挥手道晚安并消失于大门彼端的小兔之后,我和高千由后门走入大学校园。

小兔不在,四周便如火光突然熄灭似地安静下来;与方才的热闹相较之下,其中落差予人的感觉已不只是不自在,而是恐怖了。

高千一语不发,我也想不出适当的话题,气氛略微尴尬。我们自昨晚以来说了太多的话,已没话题可聊。

再说,她应该也累了,自然不想勉强说话——我如此单纯的加以解释。

然而,实情似乎不然。与小兔告别后,高千一直默默无语,其实只是在寻找开口的时机。

“——欸,匠仔。”走出大学正门时被她这么一问,我才领悟过来。“你没意见吗?”

“什么意见?”

“对于我今晚的假设,”高千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我。“你没有任何意见吗?”

“意见……?”我困惑地跟着停下脚步。“我觉得很完美啊!”

“真的?”

“当然啦,严格来说,”我突然心生厌烦,越过高千,率先迈开步伐。“你的假设并没有任何物证,只是单纯的推论,无从断定真假。”

“是真是假不重要,”高千冷淡的声音从背后赶上。“事实如何,我并不感兴趣;我只是问你逻辑上有无不合理之处。”

“不合理之处?”

“比方说矛盾或逻辑上的谬误啊!”

“我觉得没有啊……”

“真的?”

“应该吧……”我感觉高千的语气之中别有含义,便停住步伐,回头凝视她黑暗中的脸庞。“到底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现在询问的对象不是我,”宛如水一般苍白摇曳的月光,替她掀起的嘴唇增添了平时未见的丰淫感。“而是你,匠仔。你听了我的假设,真的觉得我说的没错?不认为有破绽?”

“破绽……哪种破绽?”

“这要由你来想啊!不过,嗯,或许不是细节部分,而是较为根本性的问题。”

看来她似乎早已明白自己的假设有何缺陷,根本用不着问我;她的语气带有要我猜上一猜的挑衅意味。

“为什么……”我有种莫名其妙……或该说岂有此理的感受。“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说什么?”

“既然你觉得自己的假设有瑕疵,为何不在漂撇学长家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

“因为我刚刚才发现。”

高千耸耸肩,这种轻浮的举动与她格格不入,让我不由得怀疑她在打马虎眼。老实说,我认为她早已知情,根本不是刚刚才发现;但若是正面指责她,又怕因此掉入真正的陷阱。当然,是什么陷阱,我并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高千是和众人一同反复推敲、进行跳跃式逻辑推理为乐;不,即使是现在,我仍不认为自己的认知有误。但为何今晚的高千偏偏不当众修正自己的假设?我只觉得一头雾水。

“好了——猜猜看吧!”

“我不知道啦!”

“那就慢慢想吧!我可以趁着空挡替你泡杯咖啡。”

抬起脸来一看,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抵达了高千的住处前。

高千的房间位于这座白色建筑物的二楼底端。她毫不犹豫地爬上楼梯,似乎认定我会随后跟上。

“你在干嘛?上来啊!”

在她的催促之下,我也上了楼,有种成了木偶的感受。

高千的住处是一房一厅,和我之前来访并无太大变化,依旧将有限的空间做了最为密致——甚至可说有些偏执狂——的利用,各种家具井然有序地排放着。

高千要我在半圆形的单人餐桌边坐下。对她解说夏天那件事的真相时,我也是坐在这张餐桌边;如今回忆起来,仿佛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漂撇学长与小兔误以为我是来这里快活的,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值得高兴的事。

这么一提,当时是我头一次见到高千流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那番情景——这么一想,我竟觉得坐在这张餐桌边是一件相当罪过的事。

“——不,不用了。”我制止正要烧开水的高千。“不用泡咖啡了。”

“也对——”高千一笑,从冰箱中取出闪耀着金黄光芒的物品。“还是这个比较好,是吧?”

见了摆在眼前的惠比寿啤酒,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漂撇学长家便罢,没想到高千的住处会出现这玩意儿。

“这、这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当然是买来的啊!我可没有顺手牵羊。”

“可是你竟然会……不,我知道你喝酒,但没想到你会囤货。”

“我的确不常买,”她自己也取出一罐打开,倒入小号玻璃杯中。“只有为了招待来访的客人时才会囤货。”

“客人?谁啊?”

“当然是你啊!”

“咦?可、可是……”

“其实这是备用手段,本来以为今晚用不着的。要是你在小漂家点出我的矛盾之处,一切就结束了。”

“慢着……等一下。”我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唯独落入陷阱的感觉异常鲜明地浮现。“‘一切就结束了’是什么意思——不,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几时买的啤酒?”

“当然是今天啊!不过就日期来说是昨天。从R高原回来后,小漂不是送我回家吗?后来我要到小漂家煮晚餐,便趁着出门之前先买好。大学旁的便利商店不是也有卖酒?我就是去那里买的。”

“这么说来,你当时就已经打算带我回家了?”

“该怎么说呢?”高千撅起的嘴角渗着无力感,她难得露出这种表情。“要是在小漂家讨论时,你能点出我的矛盾,今晚就不必来这里;这个时候,应该早已回家呼

呼大睡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如今连落入陷阱的感觉都已经埋没于混沌之中,我只感到一片混乱。“你到底在说什么?”

“昨晚——就日期而言,已经是前天了——我们不是在老大讨论了一整晚吗?当时是以我的假设收尾,你还记得吧?”

“当然还记得。不,我当时醉得厉害,或许有些部分记不太清楚。那又怎么了?”

“当时我就期待你能点出我的重大矛盾,但是你和其他人都没提出来。”

“那……”那个矛盾到底是什么?我原想如此询问,嘴上说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你今天为何没提起这件事?”

“这个嘛……”高千大口喝着杯中的啤酒,似乎在掩饰什么;这种自暴自弃的喝法并不像她。“应该是因为难为情吧!”

“难为情?”我目瞪口呆,无论她说出任何其他话语,甚至是坦诚自己杀了人,我都不会如此惊讶。“因为你难为情?”

“老实说,匠仔,昨晚我的假设中,有个地方‘作弊’。”

“作弊?”为什么这种时候会出现这个字眼?我感到莫名愤慨。“什么作弊啊?”

“我在你们面前装出单凭逻辑而导出了那个假设的样子,但其实不是。”

“其实不是——”话题终于进入了我的理解范围之内,我忍不住探出身子。“那是怎么回事?”

“我事先知道一个你们三个都不知道的事实;换句话说,我是以那个事实为前提而进行的归纳推理。虽然我表面上是演绎论证,其实却是先有事实,之后才套上解释——昨晚的假设就是这么来的。今晚的假设是我根据昨晚的说法重新改良而成,其实也一样是根据那个事实推导而来。”

“那个事实是什么?”

“所以啦,匠仔,我才要问你——你知道我作了什么弊吗?”

“你突然这么一问,我哪知——”

“不,你应该知道的,只要循着逻辑想一想。”

“循着逻辑想想?”

“其实我的假设有个重大矛盾。”

“矛盾?”

“对,逻辑上的破绽或谬误之处,怎么称呼都可以。总之只要你明白了,逻辑自然会告诉你我作了什么弊——如何?还想不出来吗?”

我试着思索。事后回想起来,此时的我在高千的凝视之下,似乎被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所惑,错以为这是我的义务。

喝完第三罐惠比寿啤酒时,我总算想出了可能的疑点。虽然醉意愈盛,脑筋却反而越来越清楚。这是不祥的征兆;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我很清楚这是即将醉倒前的状态。

“——我好像明白了。”

“请说。”

“你的假设之中的重大矛盾,就是车祸现场的位置——”

高千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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