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送小兔及高千回家后,我和学长回到了学长的住所,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我之所以没有回自己住处却跟着漂撇学长回家,其实是为了借浴室。我的住处是木造的老旧灰浆公寓,没有浴室。

以前我是到附近的公共澡堂洗澡,自从借过漂撇学长家的浴室一来,比那因为太过舒适而养成习惯;如今学长家里甚至备有我的沐浴用品。

漂撇学长对于我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丝毫不以为意,甚至相当欢迎学弟频繁出入自己家中。

虽然未曾公开宣言,但他奉行的似乎是‘学弟妹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学弟妹的’之类的原始共产主义;他那种老以赞助为名向学弟妹借钱不还的坏习惯,照说应该相当令人诟病,但他在校园中却是意外地受人喜爱,说来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他不还钱,却也不追讨借出的钱,往往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奇妙的均衡,让他成了难以厌恶的角色。

“你先开始吧!”

学长丢下这句话,便将毛巾挂在脖子上,往浴室走去。所谓的‘先开始’,自然是指开始喝酒。

虽然比不上R高原的那座神秘别墅,但漂撇学长家亦是座不折不扣的‘啤酒之家’;为了在任何时候应付任何人数的来客(说的直接一点,便是开宴会),这里备有各种啤酒,而且是以箱为单位。

学长要我先喝,我却忍了下来;既然要喝,当然是等洗完澡后再来一杯啊!

“——换你了。”

学长出浴时,已近晚上十点。向来如乌鸦戏水的漂撇学长,这次入狱的时间倒是颇长;原来他在浴室里泡着泡着,竟然睡着了。

当时我觉得讶异,没想到自己也不慎重蹈学长的覆辙,看来体内累积的疲劳着实不少。结果,我泡了近一个小时的澡,身体变得浮肿。

这倒也罢,待我踏出浴室时,竟和高千撞个正着;我大吃一惊,一面高叫、一面后仰。

“——你这幅模样还真恼人啊!”

见了只在下半身围了条毛巾的我,高千拿起手上的菜刀,作势往我裸露的胸口一刺。

这种行为对心脏极为有害。即使明知高千只是做做样子,被她那泛青的双眸一瞪,我便有种被刺了的错觉。

我突然回想起从前看过的悬疑连续剧;丈夫在情妇家洗完澡,腰间围了条围巾,哼着歌走出浴室,眼前却是手持菜刀的妻子……接着便是情妇的惨叫声与瞳孔特写——

“高……”我将血腥的联想逐出脑海,调整气息。“高千,你在这里干嘛?”

“我看起来像在干嘛?”

仔细一看,确实是多此一问。浴室门口正好与厨房相邻,她拿着菜刀站在厨房里,自然是做菜。当然,前提是她并非为了等我出来,给我一刀。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怎么回事啊?该不会是学长又出了什么难题,比方要你立刻过来做饭之类的——”

“怎么可能?就算他开口这种无理要求,你认为我会乖乖照办吗?”

“呢……”她发起火来会采取什么行动,我不清楚;但至少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砧板。“说的也是。”

“所以啦,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意识啦。”

“咦……”我穿上衬衫,环顾四周。“学长呢?”

“和小兔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了。”

“咦?小兔也来了?”

“当然啊!她也和我一样迫不及待嘛!”

“对什么迫不及待?”

“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匠仔。”

高千停止切菜并转向我。“那座别墅啊!”

她围着我从未见过的素色纱笼围裙;漂撇学长的品味没这么素雅,想必是高千自己的。大半夜地还自行带围裙找上门来,可见她有多么来势汹汹,教我不由得望而生畏。

“当然好奇啊……”

不好奇才怪。

——之后,我们趁着眼前的‘第二别墅’未上锁之便,侵入其中;连续两天擅闯民宅,看来我们的道德观念已经消耗殆尽。

虽然没有‘第一别墅’那般新颖美观,屋内却一样空无一物,连个家具的影儿都见不到。

两座别墅唯有外观设计与房间格局不同,其余部分相似得教人毛骨悚然。不光是缺少窗帘及家电用品,一楼的房间里有张南海孤岛般的单人床,而房间旁的厕所一样不着痕迹地放着少许卫生纸。非但如此,枕头套、床单及被单也和‘第一别墅’如出一辙,放有床铺的房间亦是面向道路。

还有冰箱。这里果然也有冰箱,而且也是位于最靠近楼梯的二楼房间,宛如刻意隐藏似地安放于衣柜之中。

这里的并非衣柜间,而是普通的双开式衣柜;但里头的冰箱却和‘第一别墅’同色同尺寸,都为双门款式。冷冻柜中依旧冰着啤酒杯,冷藏柜里则是大量的惠比寿啤酒,一样连箱门置物架及蔬果室都塞得水泄不通。

塞不下的啤酒则装在纸箱里,搁在衣柜中;其中一箱未开封,另一箱已开封,只剩一半。两箱叠放的模样,亦是如出一辙。

然而,却有例外——

没错,纵然微乎其微,这里有一个异于‘第一别墅’之处。当然,这个相异点究竟有何意义,或者有无意义,我们完全不明白;只不过,饶是再怎么细微、不起眼的异处,此时此刻也显得极为神秘、别有含义。

这正好证明了两座别墅相似得多么诡异。

对于新登场的‘第二啤酒之家’,我自然不是不好奇,甚至可以说快被好奇心淹没。不过——

“难道你打算熬夜讨论吗?”

“当然了!”

“你是认真的吗?”

“反正你们还没吃晚饭吧?正好边吃边谈。”

“你的心情我懂,可是都这么累了,也不用急于一时——”

“哎呀,匠仔要睡也行哦!只不过我们有了结论也不告诉你。”

“太、太狠了吧!”

“要是不愿意这样,就和我们一起讨论。”

“好吧!话说回来……你这股热情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啊?”

“咦?”

“我没想到……”或许是刚泡完澡、精神松懈之故,我的舌头竟然擅自说起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来。“高千会喜欢玩这种‘游戏’。”

“你说的游戏,是指纸上谈兵?”

“是啊!不知用‘游戏’二字形容,是否妥当?”

“我也不是生来就喜欢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千的语气突然有种寂寥感。

“什么意思?”不知为何,我总有种想要知道的感觉,换做平时绝不会进一步追问。

“就是——”

此时,玄关大门开启,漂撇学长的铜锣声与小兔的娇声同时传来,是以很遗憾,我没听见高千的回答。

“哦!匠仔,总算出来啦?我还以为你淹死在浴缸里了呢!”

“我不小心睡着了。”

“真散漫。”

你自己还不是在浴缸里呼呼大睡?我心里顶了一句,没想到竟连小兔都帮腔。

“振作一点嘛!匠仔,好戏正要开场呢!夜晚还很漫长喔!”

“小兔,你不累吗?”

“精力充沛哦!我们吃过午饭后,不是已经睡得很饱了嘛!”

“在国民旅馆的大厅沙发上?是吗?我睡得不太安稳,根本没睡饱。”

“没想到你还挺神经质的。”

我到不觉得是我神经质,而是小兔的神经和海底电缆一样大条。总归一句,应该是大家年轻力壮,耐得住操劳;当然啦,我也勉强算得上是个年轻人。

“我好期待喔!”漂撇学长兴高彩烈地准备啤酒杯。“我从没吃过高千亲手做的料理耶!”

那倒是。从前她曾买菜过来,并表示要为我们下厨,但最后却未实践;因为有件事触怒了她。

一时间,我不由得怀疑高千真的会做菜吗?用‘不搭扎’三字形容是有点怪,但她和料理这个组合,总让人觉得难以成立。按照漫画或连续剧的公式,美女做的菜不出以下两种情况——异常好吃,或是异常难吃。

半是期待、半是不安地静候片刻过后,菜肴开始上桌;煎煮炒炸样样不缺,每道菜皆有模有样——里面没有什么化学实验用剂吧?

我试吃了一口。感到颇为惊讶;因为味道异常清淡,和我预测的公式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我吃惯了学生餐厅及速食等重口味的食物,教我忍不住想淋上大量酱汁。

当然,这么做铁定会招来高千的白眼,身旁的漂撇学长又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因此我只好闷不作声,乖乖吃饭。不可思议的是,后来我竟觉得这些菜肴越吃越有味道。

“喂,酱汁!”漂撇学长老早便吃个底朝天,心满意足地剔牙。“盘子你洗啊!”

“咦?我洗?”

“当然啊!饭菜是高千煮的,小兔除了当助手以外,还和我一起去买材料,就只有你什么都没做;至少应该好好贡献劳动力、收拾善后吧!”

于是乎,在我满手都是洗碗精泡沫之时,三人已移动到厨房旁的和室中,迅速展开讨论。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巧合。”

漂撇学长利落地准备冰块及冰桶,为女孩们调制稀薄的水酒。别看他那副德行,做起事来可不马虎。

至于他自己嘛,当然是啤酒,而且从各种库存品牌之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惠比寿。一个吃得再饱也不忘啤酒的人会碰上那种奇妙的别墅,说来也是奇遇,或者该称之为命运。漂撇学长如此热衷于啤酒洋房之谜,便如猫咬住鱼干不放一般天经地义。

当然,渴望接触不一样的高千——这种心境应该也发挥了影响力。

“不光是啤酒,一楼单人床使用的枕头套和床单种类也和第一座别墅相同,而且一样是动物图案;除此之外,还有不掀开上盖就难以发现的少量卫生纸。有这么多共同点,绝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基于某个理由刻意造成的。”

“问题就在于是什么意图。干嘛把两座别墅都弄成那个样子?”

“如果老二是正常状态,高千的假设就成立了。”

虽然在流理台边的我看不见,但听冰块撞击声盖住了小兔充满遗憾的声音,可猜出她正在喝水酒。

小兔说的老二,自然是指后来出现的别墅;这么说来,我们度过一夜的别墅便是老大喽?不知道他们三人是几时决定用这种代号来称呼别墅的。

也难怪小兔如此感慨。接下来请诸君耐着性子,跟着我一起重复高千的假设并探讨其正确性。

首先,昨晚‘搬家’并未完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老大度过一夜的我们最为清楚。

‘搬家’计划临时喊停,并无不可思议之处,而是自然的结果。高千的假设必须与碰撞事故连接,才能成立;而肇事卡车昨晚捅出了那种篓子,自然顾不得搬家。确实,从别墅的规模判断,搬家卡车应该不只肇事卡车那一台;其他车子亦可留下带头卡车,继续搬家。

然而,此时撞上的,却是‘敌人’乘坐的自用车。在车祸的影响下,父亲应已无心理会管教计划;既然如此,外公也不必勉强执行反击用的‘搬家作战’。

想当然而,员工们便不必将家具搬出老二,纵使已经搬出,也会重新摆回家中;再不然,老二周围也应该停放着装载家具的卡车。但实际上,老二之中空空如也,除了床铺之外,没有任何家具;而周围也不见装载家具的卡车待机。

相较之下,却多出了一座‘啤酒之家’。事情发展至此,所能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高千的假设并不正确。

虽然她的假设不正确,却产生了惊人的副产物;在她推论的地点上,竟真的有另一座别墅存在!当然,这只是单纯的巧合;但这座偶然发现的别墅又是个神秘的‘啤酒之家’,可就是个奇妙过头的巧合了。纵使假设本身有误,却引导我们发现了重大‘证物’;就这点而言,高千的推论可说是‘正中红心’。

或许是出于这个缘故,高千对于假设错误之事完全不感到遗憾,反而为了谜题的新进展而兴奋不已。

高千果然与众不同……我忍不住如此想道。

不,她原本就与众不同,是个与古怪二字为伍的女人;平时她总冷着一张美丽脸孔,犹如诉说着‘讨好卖乖,毋宁死’;唯独沉迷于这种无关紧要的逻辑游戏时,才会和一般大学女生一样闪耀着毫无防备的光芒,实在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别墅有两座,这下可不知道该从哪儿讨论起啦!”

另一方面,漂撇学长的态度却和对白相反,完全没有无力感。他刚吃过高千亲手做的饭菜,可谓是元气十足、精力充沛;别说是两

栋,就算是三栋、四栋,都尽管放马过来。

“比如说,把两栋屋子都搞成那样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问题又牵涉到两座别墅的屋主是否相同,但两座别墅都没挂门牌,我们无法判断。”

“假使屋主不同,便是各自清空屋子——”

高千的声音不带一丝疲惫,她回家后应该已经冲过澡、换过衣服,显得神清气爽。

“就算是各自清空,又会产生一个问题:是单方面的模仿,还是双方约定好这么做的?”

“真是个难题啊!好啦,要从哪里开始进攻?总得有个着眼点吧!”

“我觉得应该是从相异处开始。”

当然,小兔亦是精神奕奕。她到不是对解谜有兴趣;对她而言,与大家一起彻夜长谈,才是兴趣所在。

疲倦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搞不好我真的会在半途打起盹来。高千已言明若是我睡着,便不把结论告诉我;而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我知道她并非说笑。看来我得努力抵抗睡魔。嗯,咖啡是在哪儿着?

“哪些相异处?”

“首先是房子的设计不同,还有藏了冰箱的衣柜也不一样,老二是独立衣柜而不是衣柜间。”

“可是,那是当——”漂撇学长原本想说‘当然’,却又觉得该从本质上纠正,便改口说道:“可是,都一样是离楼梯最近的房间啊!这是重视房间位置更胜衣柜种类而造成的结果,与其说是相异点,还不如说是共同点。”

“就‘最靠近楼梯’的这一点而言,确实是这样啦……哎呀,你先听我说完嘛!我的意思是,两座别墅的设计和格局不同,是不争的事实;这点很有讨论的余地。倘若有心把设计及格局也弄得一摸一样,大可以在兴建起始阶段就开始策划啊!没这么做,表示利用既有的房屋也能充分达成目的——对不对?”

“喂喂喂,那两座别墅的规模那么大,要在兴建起始阶段就开始策划?这已经不是费事不费事的问题,根本不切实际嘛!”

“没错,所以我才这么说啊!最完美的状态,自然是把两栋屋子弄得完全相同;但为了这个目的重建其中一方或双方,太过不切实际,因此姑且以现有的别墅将就。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屋主判断应该能勉强凑合之故。”

“你讲得很清楚,我听得很模糊。别的先不提,你说的目的又是什么?”

“咦?目的要等大家一起讨论啊!”

“还有,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以两座别墅的屋主相同,或是不同却相约净空别墅为前提;你的根据又是什么?”

“好了,这些细节稍后再慢慢讨论。”高千今晚仍打算冷静地扮演主持角色。“总之,我们先把两座别墅的相异之处全部列举出来吧、首先是屋子的设计和格局,还有呢?”

“老大的玄关有上锁,但老二没锁。”

“对,还有地点不同——这句好像完全是废话喔?”

“一并列入考虑吧!毕竟我们目前完全摸不着头绪——大概就这些了吧?还有没有其他的?”

“你们忘了最关键的一点。”我终于洗完了所有碗筷,来到和室。“数目也不同啊!”

我替自己拿了个酒杯,倒入惠比寿啤酒。直到此时,我才想起自己错过了出浴后的美酒;吃饭时,我也没喝到酒。

前文提过,我喝酒时通常不吃东西;一旦开始吃,便会停止喝酒。这并非是如某些酒痴所主张、认为边吃边喝会损及滋味之故,只是自然而然地养成的习惯。

尤其今晚我为了品味高千料理的奥妙之处,拼命动员笨拙的味蕾,早将啤酒的存在抛到九霄云外。我虽然不比漂撇学长,却同样是一日不可无酒之人;因此见了这好不容易到口的琥珀色泡沫,便怔怔地出了神。

我举起酒杯,正要高呼干杯,却突然僵住了身子;因为其余三人都默默地凝视着我。

“怎……”我不禁后仰,险些打翻啤酒,吓自己一跳。“怎么了?你们干嘛这种反应?”

“匠仔,”漂撇学长的表情莫名吓人。“你刚才说什么?”

“咦?”我一慌之下,竟忘得一干二净。“我说了什么吗?”

“相异之处啊!”

高千打断了大骂白痴的漂撇学长。

“两座别墅的不同之处。”

“啊……哦,对了。”

“我问除了设计、门锁和地点之外,还有其他地方不同吗?你就说——”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数目嘛!”

“对,数目。你说的数目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见三人大喇喇地直盯着我,我极为困惑,有种犯了错被责备的感受。“就是啤酒的数目啊!惠比寿啤酒的罐数。”

“匠仔,难道你……”如此毫无防备地面露哑然之色的高千,我还是头一次见识。“数过了?”

“咦?啊?你们没数过吗?老大冰着和没冰的啤酒合计九十六罐,但老二只有九十五罐啊!你们真的没人数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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