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知道后方的车门打开,有人走过来了。他佯装自然,靠坐到椅背上。

提行李箱的男子经过走道。是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他没有停步,也没有东张西望,快步往前走去。木村好像也注意到了,但他默默地目送男子离去。

眼镜男离开七车了。门关上,像要藏住他的背影。

“是那家伙吗?”木村低声说。

“是啊。他找到行李箱,是不是很兴奋呢?然后还有另一组人马在找那个行李箱,接下来就是猫捉老鼠了。愈跑愈前面。真有趣。”

“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好呢?”实际上王子正在思考该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更好玩呢?”

“国中生插手大人的纠纷,会吃苦头的。”

此时王子怀里的背包传出手机铃声。“叔叔的电话。”王子掏出手机。画面上显示“木村茂”。“这是谁?”他把手机举到双手不自由的木村面前。

“谁知道?”

“叔叔的家人?爸爸吗?”

木村哼了一声,脸颊抽动,那反应等于是在说猜中了。

“有什么事呢?”

“反正;疋是来问小涉的情况。”

“哦?”王子看着继续震动的手机,说:“啊,对了,叔叔,我们来玩游戏吧。”

“玩游戏?我的手机里没灌游戏啊。”

“来试试叔叔的父亲有多信任你吧。”

“你在说什么?”

“叔叔接电话,然后求救看看。说你被坏人抓了,叫你爸爸救你。”

“真的可以吗?”木村很惊讶。

“当然,不可以提起叔叔小孩的事。老爷爷只要碰上孙子的事,马上就会心软嘛。”

王子想起自己的祖母。他们家族亲戚之间几乎没有往来,外祖父母和祖父又都在王子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对王子来说,实际上只有祖母是他唯一一个长辈亲戚。王子觉得祖母也一样,蒙昧无知。在祖母面前,王子当然表现得彬彬有礼,显露出适度的幼稚,如果祖母买东西给他,他就坦率地表现欢喜。“慧真是个乖孩子。”祖母像这样眯着眼睛,就像把自己无多的未来托付给孙子似地,湿着眼睛说。“长得真大了呢。”

小学高年级的暑假,在祖母家两人独处的时候,王子曾问祖母:“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呢?”那时他已经知道大人不会正经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根本无法好好回答,所以对祖母也没有期待。“慧,不可以说那么可怕的话。杀人是很可怕的事情啊。”可是当祖母面露悲伤,开始了无新意的说明时,王子还是不禁感到失望。

“那战争怎么说?明明说不可以杀人,可是还是会打仗不是吗?”

“所以战争也是可怕的事啊。而且,喏,法律也规定不可以杀人啊。”

“可是制定法律说不可以杀人的国家却发动战争,对人处以死刑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祖母敷衍的话让王子厌烦,最后他回了句:“是啊,伤害别人是不对的呢。”

王子按下手机通话键。“喂,小涉的情况怎么样了?”手机里传来感觉上了年纪的男声。王子按住话口,匆匆交代“叔叔,通了。不可以说小孩的事哦。要是叔叔不守规矩,小涉就永远不会醒了”,然后把手机靠到木村的左耳。

木村斜瞟着王子,边烦恼该怎么做,边应道:“小涉很好。”然后他说了:“别说那个了,老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听仔细了。”

王子在旁边听着,不由得苦笑。原本应该慎重面对,确认状况和流程才对,为什么他却那么轻易就听从了自己的提议?王子说是游戏,但没有说明规则。明明应该先听到详细内容后再开始游戏的——王子怜悯起木村来。木村或许以为他是出于自由意志在行动,结果也只是被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突然有电车开过来,然后有人从他背后一推,要他上车,本来应该先确认列车的目的地,评估上车的风险才对,然而木村却什么部没做,先上车再说。多么肤浅啊。

“其实我现在人在新干线上,我预定坐到盛冈去。”木村接着说。“啥?跟小涉没关系。没事的啦。医院的人会照顾小涉。”

看来木村的父亲对于木村抛下小涉,人在新干线上感到生气。木村拼命说明,想要安抚激动的父亲。“总之,”他说。“总之,我现在落入坏人手里了。是啊。啊啊?当然是真的啊。我骗你干嘛?”

王子差点爆笑出来,用力忍住。他那种说法,有人会信他才有鬼了。如果要别人相信,就得下一番相应的工夫。留心语调、说明的方式,完全是要“请”对方相信自己。然而木村却丝毫不努力,而是强迫对方努力。他只是在“逼迫”对方相信自己,

王子把脸凑近手机。

“你又喝酒了是吧?”他听到手机另一头木村父亲的声音。

“不是啦。听好了,我现在被抓了。”

“被警察抓了吗?”

确实,听到“被抓”,只会想到是被警察抓了——王子也想要同意。

“不是啦。”

“那是被谁抓了?你要干嘛?”木村的父亲厌倦地说。

“什么叫要干嘛?你都不会想救我哦?”

“你要向在超市仓库工作,靠老人年金生活的我们求救?像你妈,膝盖都出毛病了,连在浴室蹲下来都很勉强耶。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救在新干线上的你?哪里的新干线?”

“东北新干线啦。再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仙台了。还有,我也不是叫你到新干线来救我。是心情问题。”

“我说你啊,我不晓得你是要干嘛,可是居然丢下小涉,跑去坐什么新干线,你到底在想什么?连我都搞不懂你了。”

“就说我被人抓了嘛。”

“抓你有什么好处?那是什么游戏吗?”

听到木村父亲的话,王子悄声说:“真敏锐。”这只是一场游戏,找乐子罢了。

“所以说……”木村板起脸。

“假设你真的被抓好了。虽然在新干线里被抓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而且就算真的是那样,我也觉得反正一定是你自做自受。重点是,一个被抓的人,怎么可能像这样讲电话?”

看到木村语塞的样子,王子窃笑不已。然后他把耳朵贴在手机上,说了:“啊,不好意思,我是坐在木村先生隔壁座位的国中生。”咬字虽然清晰,却是带着稚气的语调。

“国中生?”木村的父亲对突然出现的王子声音感到困惑。

“我正巧坐在隔壁,叔叔好像在恶作剧。您打电话来时,他突然说‘我要装作被卷入麻烦,吓死老人家’。”

木村父亲的叹息好似透过电波,从这边的手机泄了出来。

“这样啊。虽然他是我儿子,我也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如果他给你惹麻烦,那真是对不起了。他那人就爱胡闹。”

“叔叔是个很好玩的人。”

“那个好玩的叔叔没喝酒吧?如果他要喝酒,可以帮我阻止他吗?”

“好的,我会努力。”王子爽快地答道。这种语调能够博得大部分年长者的好感。

挂断电话后,王子抓住木村的手臂说:“叔叔,果然不行呢。明明是父子,你爸爸却完全不相信你嘛。或者说,你那种说法绝对不会有人信你啦。”王子说道,从背包口袋里取出小袋子,从里面捏出缝衣针来。

“喂,你要干什么?”

“惩罚啊。叔叔玩游戏玩输了,得受点惩罚才行。”

“你也太专制了吧。”

王子重新捏好缝衣针,弯下身子。支配人类的是疼痛与痛苦。在列车里虽然不能进行电击,但至少可以拿针剿。理由什么部好。透过决定规则,强制执行,就可以将立场的不同烙印在对方脑中。王子不理会困惑的木村,迅速地把针刺进他的指甲肉之间。“好痛!”木村尖叫。“嘘!”王子斥责孩子似地说。“叔叔,你很吵耶。不安静一点,我要把你刺得更痛哦。”

“你少胡闹了!”

“听清楚了,要是你叫出声,我就刺更痛的地方。闭嘴忍耐,是可以最轻松结束的方法。”王子说,继续拿针刺旁边手指的指甲肉。

木村的鼻翼撑大了。他横眉竖目,随时都要叫出来的样子。王子没办法,在他耳边低喃:“如果你再出声,我就去刺小涉的指甲。我可以打电话这么吩咐。我是认真的。”

木村愤怒得整脸都红了。但他或许是明白王子不是会虚张声势的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转为晈紧牙关的表情。是承受愤怒,同时防备针带来的疼痛的表情。

他完全处在我的支配下了——王子心想。他已经对自己唯命是从了。一旦服从命令,人就会像下楼梯时跨出一步,就这样直走到底一样,渐渐任凭自己支配。要重新爬上已经走下来的楼梯,并不是件易事。

“那我要刺喽。”王子故意慢慢地把针扎进指甲肉里。把尖锐的东西刺进指甲和皮肤之间,有种沿着肉体的隙缝,剥除多余的痂的快感。

木村轻声呻吟。那张承受着痛楚的表情宛如忍住不哭的小学生般,教王子好笑得不得了。为什么呢?——他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人会为了自己以外、不过是他者的人——即便那是自己的亲骨肉——像这样忍受痛苦呢?比起揽下别人的痛,把自己的痛推到别人身上更要轻松多了。

此时王子的脑袋“咚”地感到一阵冲击。瞬间眼前一片黑,视野消失了,他知道针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去了。

他重新挺直身体。

他知道木村承受不了痛苦,用膝盖和手夹住头似地揍了他。仔细一看,木村脸上浮现“干得好”的兴奋和“糟糕了”的后悔与焦急。

脖子在痛。王子不生气。相反地他露出同情的笑,“痛到忍不住爆发了?”他调侃说。“幸好是我呢。我在班上也是导师挂牌保证的‘耐性十足,总是冷静沉着’的好宝宝呢。这要不是我,现在已经打电话对叔叔的小孩做出什么来了。”

“哼。”木村回以鼻息。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吧。

七车背后的门又开了。王子把注意力移过去。两名男子从旁边经过。两人都是消瘦且手脚修长的人,视线滴水不漏地在车厢内扫视。眼神凶恶、臭着一张脸的男子看到王子,出声说:“啊,这不是培西吗?刚才我们碰过呢。”他的头发像狮子鬃毛般飞扬。王子之前见过。“还没有找到吗?叔叔在找什么去了?”

“行李箱。还在找。”对方倏地把头凑过来,王子警戒他会不会发现木村的手脚被绑住。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迅速站起,面对男子,指着行进方向,刻意以稚拙的语气说:“刚才我看见有个人提着行李箱往那边去了。戴着眼镜。”

“喂,你不会又在骗我了吧?”

“我才没骗人呢。”

另一个男子回头,对头发飞翘的男子低声说:“快走。”

“那边现在是什么状况呢?”头发飞翘的男子说。

“或许正在对决。”

对决?到底是什么的对决?王子突然充满好奇。

“麦陶跟蜜蜂先生的大对决吗?啊,可是说到蜜蜂,应该是詹姆士呢。”

“又是汤玛士小火车?”

“詹姆士的鼻子被蜜蜂螫到,这事很有名吧?”

“对一般人来说不有名。”

然后两人往前面去了。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正因为如此,更令人感兴趣。

“喂,我们也去前面看看吧?”王子问木村。

木村臭着一张脸,不应话。

“或许大家会集合在一起哟。”

“那又怎么样?”

“去看看嘛。”

“我也要去?”

“万一我出事就麻烦了不是吗?叔叔得保护我呀。就像保护自己的儿子那样保护我哟,叔叔。要说的话,等于是我在拯救小涉的命。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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