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衣捉住昏君的手,放到面前看。

他的皮肤异常苍白薄透,这几日不知拉了多少次弓才磨出这么一层茧子,许多地方破了皮,茧中都沾了血丝。

“陛下总是不爱惜自己!”她哀怨地控诉,“难道不知我会心疼么?”

大手抚上她的面颊。

“不是你说,喜欢粗砺?”

梅雪衣心头微跳。他是为她磨的茧。

她瞥他一眼:“都喜欢!”

他笑起来,纵容她揭过了方才对别人笑的事情。

“陛下,”她勾住他的脖颈,“我们还要继续攻金陵么?他们背后的势力非同一般。”

她的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飞火剑宗已被她灭了几千年,这个长老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卫今朝抬起一只手,极缓慢地落在她的头顶上。

梅雪衣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中飞快地思忖——他这是表示亲昵,还是想要拧掉她的脑袋?

半晌,他道:“我心中有火,无法平息。”

梅雪衣非常识时务地点点头:“便用敌人的血来浇。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他弯了弯唇,笑容奇假,就像戴着一张假面具:“都要死,每一个伤害你的人,都会让他死。”

又犯病了。

“对了,”梅雪衣果断岔开话题,“这个银发仙人为何找的是我,而不是陛下?”

卫今朝缓缓回神,微仰起头:“孤有帝王之气,这些修仙之人恐沾因果。”

“原来如此。”梅雪光拽住了昏君的衣袖,仰起小脸来看他,“陛下,话本中的赵润如觊觎卫王,一定会让这个修仙者出面威胁王后,逼她离开。”

他长眸微阖,不语。

“陛下……”她轻轻摇晃他的衣袖,撒着娇,为话本中的‘梅雪衣’解释道,“王后待卫王分明一片痴心,绝不可能与人私奔!若是卫王不信她、误会她,她该有多么伤心难过啊。”

他的眸光忽然乱了一瞬,微有些失控地转头,避开她的视线,望着窗外哑声道:“是么。王后是这样认为。”

“一定是这样!”梅雪衣可不想再让他犯病了,她连哄带骗,“话本虽是站在卫王的角度来叙述那个故事,可是字里行间,分明能够感受到王后对王的深情眷恋,她对他的爱,定不会比他对她更少。她那么爱他,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一定都是为了他——陛下信不信我?”

他那漂亮的下颌线微微绷了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半晌,哑声道:“信。”

梅雪衣把脸颊依偎上去:“陛下,所以下一回的话本里,是不是该解释王后的迫不得已了?”

就让她来把这个话本引上正途吧——事到如今,她自然能猜到这话本出自他的授意,或者正是他的手笔。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地用宽袖挡住玉枕。

梅雪衣被他勾起了兴趣,攥着他的黑袖够头去看,发现玉枕旁边搁着一本簇新的线装书。

哦豁。

说迟了一步,话本已经出炉了。

这该是第四回。

她伸手去取那话本,却被卫今朝攥住了手腕。

他有些用力,捏得她的腕骨脆生生地疼。

她吃惊地看他,发现他的黑眸中闪动着幽光,神色有些挣扎。

他哑声道:“金陵,不打也罢。话本也不用再看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梅雪衣微微蹙眉,反握住他的手。思忖片刻,柔软的身躯轻轻贴上去,拥住他。

“陛下是暴君,就该肆意妄为。来都来了,当然要把它打下来。”

他垂头看她时,她已经把线装话本拿到了手中。

他有些焦急,咳嗽着,大手重重覆在她执书的手背上。

黑眸紧紧盯着她,泛起了少许血丝。

“王后,从今日起,我再不疑你,伴你安度余生,如何。”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正色。

梅雪衣知道他很认真,只要她点头,他便会班师回朝,从此宠着她、纵着她,任她为所欲为。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她笑起来,另一只手缓缓覆上去,温柔却坚定地把他的大手挪开。

“我这该死的好奇心。”她倾身上前,轻啄他的唇,“非看不可。”

他无奈地、恨恨地盯着她,好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梅雪衣翻开了手中的话本。字迹还是那么漂亮,此刻她心中有所猜疑,便觉字如其人,很有他病歪歪的枯树风骨。

上一回说到王后留下简短书信,悄然离宫不知所踪。

这回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卫今朝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已成为定国公的沈修竹。

天子怒发冲冠,带上王剑准备亲自上门讨回自己的王后。

刚出朝暮宫,便遇到了金陵小世姬赵润如。

卫今朝沉沉一瞥,发现此女洋洋自得,仿佛将他视为囊中之物。

心头微动,卫今朝当即令人拿住赵润如,率一众近侍搜查了质女殿。这一搜,竟叫他搜出了不少‘好东西’。

带有王后生辰八字的针扎小人、丑化王后的自撰话本、王后与丑陋侍卫私通的春-宫-图,最要命的,是一瓶让人伤身绝嗣的宫廷秘药。

御医很快就在王后的朝暮宫中发现了不少用药的痕迹。

严刑之下,赵润如的贴身侍女很快就招供了,正是赵润如借和谈之机,在梅雪衣的杯盏中下药,令她肌体受损,断绝子嗣。

卫今朝做了一生中最出格的事——当场拔出王剑,怒斩赵润如。

直到此女头颅落地,卫王终于第一次认真看清了她生得何等模样。

艳若桃李,心似蛇蝎……

梅雪衣心头微动,掩上看到一半的话本,抬眸去望卫今朝。

他一直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话本中的故事好像不是单纯的故事。

若说它是预言吧,它又与事实大相径庭,令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罢了。

她垂下头,继续往后看——

卫王四处寻找离宫的王后,始终一无所获。

沈修竹看起来比卫王还焦急,慧眼如炬的卫王,竟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做戏。

这边还没有头绪,金陵秦姬不知从何得知了赵润如的死讯,再度举兵来伐。

上一场战争的导-火-索,正是金陵小世君之死。秦姬当初怒而伐卫,结果反被连破数城,无奈之下把赵润如派过来,送人送钱送城向卫国求和。

如今嘉武关还在卫人手中,秦姬居然二次伐卫,俨然是丧失理智、情绪失控的样子。

一脸败相。

可是谁也没料到,嘉武关竟不声不响就被金陵夺了回去,守关的四万卫国将士全部战死,一个字都没能传回来。

金陵军队长驱直入,再度攻到了卫国境内。

卫今朝派出的暗探和先锋军全部有去无回。

这一支金陵军就像能够吞噬血肉的黑洞,无声、迅捷地绞杀沿途的一切。只有在他们远远离开之后,卫人才能接近那些被屠戮过的区域。

那些地方,堪称人间炼狱。一个活口都没有,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

从种种惨迹可以看出,对方是怀着玩弄的心思在虐杀所有的卫国人。

人在那里,连牲畜都不如。

不到两个月,金陵军便攻到了京都以南最后一城。这样的速度不像是在打仗,而像是全速行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了所有的抵抗。

因为自始至终没有掌握敌军的任何情报,而敌军的攻势又惊世骇俗,所以便是卫今朝,也没能及时作出正确的应对。

……

看到这里,梅雪衣不禁再一次掩上了话本,抬眸望向卫今朝。这一回的话本都没吹嘘他的英明神武了,想来在执笔作书时,心情亦是十分低落。

正如此刻的他。

她抿了抿唇,柔声对他说:“陛下用兵如神,不到两个月便杀到了金陵京都,与话本中神出鬼没的金陵军一样。”

“不一样的。”他微勾起唇角,眸光阴森,“孤,不牵连无辜。”

梅雪衣轻轻点头。

这一路,他从不屠城,也不杀无辜百姓。

她把手覆到了他的手背上:“秦姬根本没有这么恐怖的实力。是因为话本中的卫王斩杀了赵润如,以致被修仙者报复,对吗?”

他示意她继续往后看。

梅雪衣翻过一页,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话本中,卫王再次出征了。

这一次无需远赴边疆,只在门前迎敌。这是卫国京都之外最后一道防线,名叫沧浪关。沧浪关若破,金陵军队便可长驱直入,杀至王都。

就在卫王登上沧浪关的城墙时,竟意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梅雪衣。

她在沈修竹的护送下,从侧门离开了这座即将被金陵利爪撕碎的城池。

这是卫王魂牵梦萦的身影,连日来,每每遇到难决之事,他都会下意识地朝着空无一人处顺口问一句‘王后怎么看’,每次有新的卷宗送到案头,他都会心中微跳,以为是她递来的军情分析。

她走了,又好像还在。

他怎么也没料到,再见她,会是这样的方式。

金陵大军沉沉逼近,他离不开,只能派出麾下最得力的亲卫,令他们追上那对逃亡的男女。

挣扎许久,他终究没有命令亲卫将她带回来,只托人问她一句话——近日可好?

他站在最高的城头,没有分出太多的心神去关注她。

因为他还有仗要打。卫国的将士、百姓,都在他的身后,他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道墙,他不能退,不能崩溃,甚至不能再多看她一眼。

这一次,他看清了敌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那些穿着白袍上战场的人,已经不能称为‘人’。

卫今朝的武功堪称绝世,可是和这一群人相比,就如拿不稳剑的稚子。

他们可以掷出长矛,于数百丈之外轻易穿透几十人的身躯。

他们可以伸手就握住迎面射来的箭矢。

他们从远方掷出攻城圆木,击毁大段城墙。

战争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儿戏。

因为他们的存在,卫国的军队变成了脚下的蝼蚁,不堪一击。

就在这座城池也即将陷落之时,逃出城外的沈修竹和梅雪衣在一处山谷密林前被几个白袍人拦截了下来。

卫王派出的亲卫恰好赶到,与那几个身穿白袍的异人交上了手。

这一队亲卫都是卫王心腹,个个是以一敌百的好手,然而在白袍人面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几息就被屠戮干净。

沈修竹与梅雪衣,即将落入敌人之手。

故事只到这里。

梅雪衣把尾页来回翻了两次,然后盯住空白处发怔。

半晌,抬起双眸,气咻咻地看着他:“没了?”

怎么可以断在这么关键的地方?

他缓缓垂下头,低沉地笑了笑:“未完待续。”

她歪着身子,去看他的眼睛。

长睫盖住了他的眸色,苍白的面庞在这一刻显得异常冷峻。

她晃了晃他的衣袖:“王后为什么会和沈修竹在一起?”

“是啊。”他抬起眼睛,“为什么?”

语气平静,眸中却装盛了狂暴的千言万语。

半晌,她低低地嘀咕了一句:“陛下,身为艳-情话本,第四回完全不合格,从头到尾竟没半个字提及床帏之事。下一回可不能这样了。”

赶紧让这对夫妻相聚,来个大团圆结局吧,也省得他成天犯病。

卫今朝:“……”他的妻子可真是一天比一天放肆了。

都是自己惯的。

他正要拥住她亲身谱写新章,忽然有人来报——

抓到赵润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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