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衣轻笑着,缓步踏上紫竹林旁边的青色鹅卵石小道。

紫竹林的上方,天空仿佛特别蓝。

蓝得像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从前,手上总是沾着血,不是自己的血,就是敌人的血。如今自己干干净净,娇弱得就像一朵金尊玉贵的花。

不过,蕊依然是黑的。

那个叫梅乔乔的庶妹,招惹到她了。

她把双手负在身后,唇角笑容渐渐扩散。

她想通了一件本来不太合理的事情。

昨夜那个阴灵声嘶力竭地向她报信,最终只说出两句话,一句是‘别信他’,另一句是‘他杀我’。

寻常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浑噩的魂魄复归天地,不复存在。

只有怨气特别重或者执念难消的人,才能勉强维持魂力不散,凭借本能杀生,吸收被害者的魂力来稳固自身,逐渐变强,成为危害一方的厉鬼。

而昨夜的阴灵,意愿那般强烈,心心念念惦记着向她报信,却只带来两个毫无价值的消息。

昏君不可信、昏君杀了人,这种事情太显而易见了,没道理会变成执念。

这不合理。

从昨夜开始,梅雪衣的心头就一直萦绕着淡淡的疑惑。

直到方才沈修竹提起,梅雪衣从前的贴身大婢女在入宫前夕暴病而亡,身边无人,于是庶妹梅乔乔‘好心’把自己最得力的婢女红云送给她、随她入宫。

她忽然就明白了。

昨夜看到的阴灵,根本不是跪在那里的婢子红云,而是那个入宫之前‘暴病’枉死的可怜人。

它说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她’——‘别信她,她杀我。’

它不停地拨开身上的雪,是要告诉梅雪衣,别相信雪堆里的红云,是红云杀了它。

只有抱着这样的冤屈和急切,才有足够的执念凝成阴灵啊。

梅雪衣失神地笑了笑。

这只阴灵恐怕也没有想到,在它向梅雪衣报信之前,昏君已经出手收拾了红云。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治。

念头刚一动,想起这个人,她仿佛就闻到了他身上独特的幽淡清香——身体已经对他有记忆了。

梅雪衣微微蹙眉。

“雪衣!”紫竹林边上的沈修竹恍然回神。

他疾步追了上来。

梅雪衣脚步不停,踏进了青色鹅卵石小道尽头的月亮石门。

如她所料,昏君已坐在小石桌旁边的石墩子上等着她了,一身黑袍在阳光下暗芒流转。

禁卫军静默地侍立在他身侧。

“陛下。”她走向他,伸出了自己柔若无骨的手。

他捏住她的五指,把她拽进了怀中。

沈修竹冲至月亮拱门前,被两列禁军挡了回去。

“雪……王后!王后!”

“陛下抱我回宫。”她勾住昏君的后颈,媚眼如丝。

他微垂下头,沙哑嗓音贴着她的耳廓:“这么多人看着!”

“我不管。你还是不是昏君了?”她嗔道。

昏君哑然失笑:“王后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骂孤昏君。”

她用一双盛了春色和秋水的眸子定定看他。

他难得地被她打败了片刻,避开她的眸光,道:“不着急。今日王后不是回门么。”

梅雪衣:“?”

卫今朝扬起一只冷白瘦削的手,轻轻动了下手指。

片刻之后,乌泱泱一群人垂着首从侧门走进来,整整齐齐在庭院下方叩首。

“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卫今朝拍了拍梅雪衣的手背:“除了戍边的定国公之外,梅、沈二府,满门上下都在这里了。”

梅雪衣:“……”

听这昏君的口吻,怎么像是要抄家灭门似的。

他温和地说道:“你生母沈氏早逝之后,幸得沈家人对你多有照顾,此次回门,是该顺便看看他们。”

到定国公府来,是因为这个?

梅雪衣垂眸掩下了异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昏君好像在手把手地替她引路,帮助她适应自己的身份。

他这么简单一说,她心下便明白了,生母沈氏出自沈家,所以她和沈修竹才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之谊。沈氏早年去世后,梅侍郎对这个嫡女恐怕不是很上心,这才需要沈家人多加照顾。

这么一想,一个庶妹可以公然觊觎她的未婚夫沈修竹,身后恐怕少不了梅侍郎的放任纵容甚至推波助澜。

梅雪衣从前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卫今朝挥挥手,把沈修竹也放进了庭院。他惊疑不定地走到沈老太君身边,搀祖母起身。

乌泱泱一群人陆续站了起来。

梅雪衣放眼望去,谁也不认识。

梅氏那一边,当头的是一个面容白皙俊秀的中年男人,不用猜,一定梅雪衣的生父梅侍郎。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艳丽娇弱的中年女子,不像妻,而像妾。妾室身旁有一子一女,庶子年岁尚小看不出什么,庶女年纪在十六、七,容貌清秀,肌肤极为透薄嫩白,眼角飞着红晕,时不时掩着心口轻轻地喘息,像一朵带雨的梨花。

梅乔乔。

梅雪衣不禁暗暗一哂。此女除了柔弱之外,再无任何出众之处,也就是骗骗涉世不深的正人君子。

梅乔乔看上去有些紧张,眼风一直往沈修竹身上飞。

可惜此刻沈修竹心神震荡,整个人恍恍惚惚,压根就没注意她。

气氛十分诡异。

“陛下?”梅侍郎终于按捺不住,眸光微闪着试探地唤了一声。

谁家后妃回门,也不是这阵仗啊。

卫今朝抬了抬手,平平淡淡地说:“梅侍郎不必紧张,今日不谈你宠妾灭妻之事……”

此言一出,吓白了不少人的脸,哗啦啦又跪了一片。

只见他唇角凉薄一勾:“而是要问你通敌叛国之罪!”

梅雪衣:“……”有昏君在,好像都没她这个魔头什么事了。

跪在地上的梅侍郎快吓傻了,脑门‘咚’一下就磕在地砖上。

“臣……臣冤枉啊……”

“冤枉?”卫今朝缓缓起身,威严沉冷的气势略微散出少许,立刻有更多的人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大气也不敢出。

他冷笑道:“今日袭击王后凤辇的金陵人,与你梅府中的家奴可是往来甚密!”

梅侍郎急急抬头:“臣冤枉啊陛下!王后是臣的亲生女儿,臣怎么可能勾结外敌,袭击自己的女儿啊!”

“哦?”卫今朝微微倾身,长眸稍眯,语气平静,“那梅侍郎你来说说,是谁做的?孤的手上,证据确凿。”

梅侍郎倒抽了一口凉气。

额角青筋直跳,他的心中已经浮出了答案。

“这、这……此事定有误会……”

冷汗涔涔而下。

是,他确实是偏心妾室孙氏,把她的枕边风听了进去,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庶女抢夺嫡女的未婚夫。

他曾经也有所感觉,孙氏母女好像想对雪衣做些什么来毁掉她的婚约。他当时便重重敲打过了,明言告诉孙氏,如果雪衣清誉有损的话,梅乔乔也会无人问津。孙氏应该是听进去了才对,更何况,如今梅雪衣已被封为王后,与沈修竹再无可能,她们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对付她呢?

这个问题不仅是梅侍郎想不通,就连梅雪衣也十分纳闷。

她望向梅乔乔,只见梅乔乔小脸惨白,一副快要喘不上气的样子,目光游移晃动,已是心虚惊骇之极。

空气里就像绷着一根弦。

“梅侍郎,说啊。”低沉沙哑的嗓音,撞击心坎。

有人沉不住气了。

只见那娇丽的孙姨娘含泪看了看自己一双儿女,然后扑出人群,闭着眼睛叫喊:“是我!是我!是我做的!不关老爷的事,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花钱找人对付梅雪衣!是我!当年沈氏欺侮我,磋磨我,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对付她的女儿!老爷和乔乔都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背着他们做的!”

她飞快地左右看了看,一头撞向不远处的石柱,‘砰’一声巨响之后,她软绵绵地滑落,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娘——”一对子女扑了上去,跪地哭泣。

卫今朝眼皮不动,声线凉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死,就能替罪了么。把金陵小世君带上来。”

伏在孙姨娘尸身上哀哀哭泣的梅乔乔猛地一颤,连哭音都憋了回去。

一个容貌阴柔俊秀的青年男人被押了进来。

他看起来根本不害怕,非常嚣张地梗着脖子喊叫:“本、本宫乃是金、金陵国小、小世君!不、不想被灭、灭国的话,赶紧乖、乖放了本宫!”

他的目光落在了梅雪衣的脸上,双眼弯起来,色迷迷地笑了。

“美、美人儿……我想、想你很久了!”

是个愚蠢又好色的废物。

梅雪衣明白了。孙氏与梅乔乔想要找人毁她清白,没想到引火烧身,招惹了她们根本招惹不起的金陵人。

小世君看中了她的美色,哪怕她被封为王后,也要一意孤行,那对母女便只能配合他行事。

昏君随手把她揽进了怀里,宽袖挡住了金陵小世君猥琐的视线。

他漠然道:“就是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胆敢觊觎孤的王后。他的生母秦姬不日前成功夺权,独揽朝政,如今就等他归国登基做傀儡皇帝。”

金陵小世君傲然道:“既、既然知道……”

卫今朝沉沉瞥过一眼,拖着极缓的声线:“杖毙。”

“什、什么!你、你敢杀我?我母、母亲……”

禁军无声上前,堵住嘴,拉到庭院角落。

黑袍在地面缓缓曳过,君王唇角微勾:“孤,将御驾亲征灭你金陵,亲口将你的死讯告知秦姬。”

语气温柔得叫人头皮发麻。

金陵小世君倒抽着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昏君垂下头,望向怀中的梅雪衣:“孤说过,想害你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梅雪衣:“……”

她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妖妃都爱昏君了。

家国社稷通通抛在脑后,倾一国之力,讨一人欢心,试问谁不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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