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汤彼岸(七)

万物自有其生长的规律,此消彼长,但最终都会走向终点。活着的时候诸多快乐悲伤,死后都会被遗忘。如果不想忘,不舍得忘,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具身体如果已经彻底损坏,那么想要修补是不可能的,因为坏了就是坏了。可如今,有人得知了修补身体的方法,荆相便是为了这方法,做出了他本不应该做之事。

他一个人在这巨大的房间里,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就是想从古籍上找出能够实施的办法。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他也会去做。

他早就做下了决定,清欢在这里,就像是一个看电影的局外人,电影已经拍好,正在上映,这里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是既定的事实,是不能反转也不能改变的,甚至这里的人都是灰色的,他们就像是老旧的唱片,阳光下拍打书页飞起的灰尘,记忆里褪色的书页,他们呼吸着生活着,可他们早已逝去。

这里连时间都是空洞的,短暂的。

荆相这一生,大半辈子都在忙碌,如今年岁上来了,皇帝敬他,才叫他偷得这几日清闲。

“不必害怕,你会毫发无损的离开这里。”

清欢听了,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他坐在书桌前,宛如一座黑色的山,没有惊起时,亦不会落幕。“那你准备关着我多久?”

“不会很久,待到聂靖死了,你就自由了。”他淡淡地说,“我已派人去王府知会世子,说我请你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陪伴姨娘。姨娘年纪大了,总想逝去的人,你与那人有几分相似,她很喜欢你。”

清欢倒是不怀疑这个,祈缚明对这位恩师十分信任,绝不会怀疑,但这所谓的“一段时日”又会是多久?而且他根本就是把她关在这个房间里,不曾让她出去过。等到放她出去了,聂靖也好,异术也好,怕都是被他处理的干干净净了。

聂靖不该以为他还是年轻时那个做事尚有几分顾忌的人,荆相现在已是濒临的疯子,他要做的是世人所想象不到的,甚至是天理难容的,为了这个,他即将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清欢原以为需要不少时间,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七日,祈缚明便来接她,这一次,反而是她不想走了。祈缚明一颗心都要碎掉,妹妹才在这里住了几日?就已经这样留恋?这七日来他每日都会到相府,可相府总是大门紧闭,相爷说留妹妹几日,祈缚明也不知是要留下来做什么,若非此人是相爷,他是决计不会放心的。

可这绝不包括七日后妹妹不肯跟自己走的事实!

黑衣人的事情已经查妥,正是聂氏余孽聂靖在背后操纵,今日凌晨聂靖及其手下已经伏诛,祈缚明就彻底空闲下来了。本想带妹妹再四处玩耍,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表示要继续在相府住几日!

荆相道:“带她走吧。”

闻言,清欢还不乐意呢,可祈缚明已经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快速奔向相府门口并迅速塞进马车,生怕她吵闹着要留下,马鞭一挥,便离相府远了。

“……相府一点都不好玩,死气沉沉的,王府好玩多了,还是说你想去外祖父家玩?”祈缚明认真地问,这几日为了黑衣人的事他也忙的焦头烂额,那些人行踪诡谲身手高超,妹妹若是留在王府怕是不安全,祈缚明不能保证王妃会拼死保护妹妹,因此才答应将清欢放在相府,至少这里是绝对的安全。

“都不想去。”清欢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相府大门已经紧闭,她微微皱起眉头,聂靖肯定是已经死了,否则祈缚明没有时间带她四处去玩。

聂靖如果死了,那荆相接下来会做什么?清欢总觉得相府还有其他秘密,可是她不知道是什么。

“欢妹。”祈缚明突然有些忧心忡忡,他强硬地捧住妹妹往回看的小脸,掰回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不会是对相爷……”

清欢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当然不是。”

“那为何如此关注他?”祈缚明仍然没有放松。“哥哥告诉你,相爷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他和你之间的岁数都差成什么样了,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我知道啊,他有位鬼夫人。”

“知道你还——”

“我真的没有。”清欢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相府很奇怪。”

“奇怪是正常的,没一丝活人气儿,每个人都跟死水一样,能不奇怪吗?”

其实清欢说的不是这个,她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个房间,可是没等她再说话,祈缚明就再三叮嘱她:“咱们家的姑娘,大可一生不嫁人,也照样活得潇洒自在,切莫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其他人家的姑娘这个岁数早开始相人了,青王夫妇却并不迂腐,小女儿自幼聪慧可爱,便是他们夫妇哪一日不在了,也仍旧享一生荣光富贵,并非一定要嫁人生子。身为他们夫妻的女儿,当然有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即便她不嫁,她也仍旧是人人欣羨讨好的长安郡主。再说了,人父母都不着急,哪里需要旁人来打主意?

清欢点点头表示知道,她自然不会嫁人,也不会喜欢什么人,可她还是想留在相府。每天晚上她睡在那个房间的时候,荆相去了哪里?那应该是他的房间不是么?他没有睡地上也没有出去,他去了哪里?可每到第二天早晨,他就会早早的开始读书。

“哥哥,我真的不能再在相府呆几天么?”

“不能。”祈缚明拒绝的干脆利落。

那好吧。

既然不能留下来,那她总可以去看看青奴跟姨娘吧?

清欢回王府没两天,就备好了谢礼,亲自去往相府,答谢这几日相爷的关照。

姨娘的病情每况愈下,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到了这把岁数,她逐渐地忘记了许多,有时候就连照顾她这么多年的青奴都不认得了,更别提是自己曾经有个女儿的事情。

能够忘记可真是太好了,再也不会怀念,也不会难过。最怕的就是忘不掉,钝刀子在心头肉上割,就这样还嫌不够。

对于清欢的再次到来,荆相的反应十分冷淡,简直像是不认识她一样,清欢看完姨娘就跟在他身后,“相爷还是不肯告诉我,到底跟聂靖做了什么交易么?”

“与你无关。”

“谁说与我无关,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确还不知道。

他与青王夫妻互相信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交恶的关系,这么多年来青王夫妻过得多么幸福美满,他孤家寡人就有多么凄凉。小郡主出生他也只是听说,而后得知太上皇赐了长安二字给小郡主做封号,其后便再也没有关注过。任凭她叫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小郡主多年来不曾到燕凉,熟悉她的人在荆相面前都亲昵地叫宝儿,是以他并不知她的大名。

先前几日,他也是叫她做郡主,连她名字都不曾问过。

清欢看着他快步往前走,大声道:“我叫清欢!”

荆相的脚步停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像是没听清,又问她:“你说你叫什么?”

“清欢。”

她又重复了一遍,“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清欢。”

荆相总是枯寂如死水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许多年不曾再听过这个名字,眼前这个鲜活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叫他整个人都变得颤抖起来。

“相爷到底想做什么?”清欢上前一步。“也许她并不想看见您这样做,何苦来哉?”

可是荆相的失控也不过是眨眼之间,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转身离去了。

清欢这一次没有再追上去,而是叹了口气。早知道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动,因为这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她身在其中,也无法改变。

她和生前的她不一样了,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荆相回去后,一个人在房中坐了许久许久,他第一次没有把时间用在读书上,他手上拿着毛笔,笔尖蘸上的墨水滴在上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一个泥泞的墨点子。已经多久了呢?

他活了多久了?

她走了多久了?

这些年来,他试过很多法子,可是既无法唤回她的魂魄,亦无法叫她入梦。可他又不想这样死去,死的晚了,怕是在地府都追赶不上,若是浑浑噩噩将生前事忘了,他也不愿,所以他想到一个荒谬的、异想天开的方法。

既然不能死,那就不要死好了。

世人求长生,是为富贵荣华,帝王求长生,是为千秋万代,他却只是想要再见她一面,不能相认也没有关系,他要做她足下的泥,耳畔的风,眼前的树,那样就够了。

再续前缘,这样的想法,他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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