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汤彼岸(四)

姨娘已垂垂老矣。

她的病是心病,多年来早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所以也不想再折腾,横竖这条命也活到头了,省得活着叫人遭罪。她的前半生过得虽然不好,可后半生着实是享了大福气,如今就是合眼,亦能瞑目了。

她的头发花白稀疏,面上皱纹密布,前几十年的折磨与苦痛让她比常人苍老的更快,清欢见到她的时候,其实她已经老眼昏花,分辨不清来人是谁了。唯独照顾她多年的青奴,还算熟悉。

她的房间简洁干净,看得出来她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定央央的看着来人好一会儿,才瞧出这是世子爷,要行礼的时候被祁缚明扶住阻止:“您不要多礼,听闻您身体不舒服,我带着妹妹来看看您。清欢,到这儿来。”

听到这个名字,姨娘痴痴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小巧美丽的面容,眉宇间甚至与她的清欢有几分相似。清欢坐到床边,握住姨娘的手:“姨娘好,我是清欢。”

“好孩子……好孩子……”姨娘不住地说她好孩子,目光痴缠在她眉眼看了一遍又一遍。便是青奴也有些惊讶,小郡主生的竟真跟清欢姑娘神似,莫非是转世投胎的不成?

清欢摸了摸姨娘满是皱纹的脸,她面上苦痛的神色便慢慢消退,一会儿便困倦的睡着了。清欢看得出来,姨娘已命不久矣。她的心中有怜惜也有同情,但对她来说,生前之事,宛如过眼云烟,姨娘和她去过的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个爱她的母亲,没有区别。

因为姨娘病着,青奴怕她年纪小染上病气,便请他们去偏厅坐并上茶,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姨娘最近身子越发不行了,从前还好,近来梦里总是喊着姑娘的名字,这么多年了,奴婢还以为姨娘看开了呢。”

“母女连心,姨娘如何能好。”清欢淡淡地说,又看去一眼。“但是没有关系,人死如灯灭,她很快就不会再伤心了。”

投胎转世后,连“清欢”这个名字都会忘记,自然也不会记得曾经有这么一段母女缘分。每一个铭记她的人最终都会忘记,只有她带着记忆永远的活下去。

她为姨娘能做的不多,只能叫她在余下的时间里不再感受到病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时下人来禀报,说是相爷回府了,听闻世子爷在此,特请世子爷一叙。祁缚明心里知道相爷找自己是要做什么,定是为了那批神秘人的事,只是妹妹在这里,带过去,怕她知道他们议事的内容,不带过去,连相爷都不见又未免有些失礼。最终还是决定自己过去,并请青奴姑姑带她在相府四处走走。

相府环境清幽宁静,下人也不多,青奴告诉她相爷很孤僻,从来不与人来往,也不交友,是个铮铮的直臣,正因如此,圣上对他极为信任,因为他不拉帮结派,更不结党营私,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无牵无挂。

相府种植最多的是竹子,荷花池锦鲤游动,清澈可见,,整个相府都安静不已,除却鸟雀蝉鸣再无其他杂声,很适合修身养性。

青奴姑姑很是唠叨,她操心操习惯了,说她到现在也不明白,相爷一表人才,天资超绝,怎么就到了这个岁数还孤零零一个人呢,叫她想起自己曾经的主子,难道是她命格不好,影响了主子?

清欢安慰了她几句,青奴似乎好受了些,但又很快絮叨起来。说相爷照顾了姨娘几十年,比亲生儿子都要孝顺体贴,也唯独能在姨娘面前见到他偶尔露出笑容,姨娘总觉得自己拖累了相爷,相爷身居高位,又生的丰神俊朗,本有许多女子心仪他,可他却清心寡欲的跟个和尚似的。荆家一脉只剩下他一个,他也不打算留点香火。

清欢安静地听青奴唠叨,她大概是心里憋闷的久了,又无人可以诉说,难得遇见清欢脾气好又不怕泄密,便自己也不受控制地说了一大堆,还提到相爷曾经配过冥婚,那鬼夫人如今还被他供养在房内。再就是说鬼夫人同相爷其实是青梅竹马,只是天意弄人,叫仇恨毁了彼此的一生。

佳人已逝,音讯杳渺,活着的相爷背负着悔恨与罪孽,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活得像个苦行僧。他已是天命之年,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其他官员大多告老还乡,他迄今仍旧鞠躬尽瘁,日日夜夜处理事物直到鸡鸣,三餐食素,一年衣裳不过换洗的几套,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团圆,相府永远一片冷清。

活的跟死了似的。

清欢轻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亦无妻子儿女,可不是活的同死了差不多么,只不过死人尚且有家人惦念烧去纸钱,他却孤孑至此。

青奴说了许久,才意识到身边这沉静的小姑娘并不是随便的什么人,而是备受宠爱长大的长安郡主,她连忙告罪,又呢喃说道,若是那位姑娘还活着,大家就都快活了。

那位姑娘是所有人心上的一块疮疤,不闻不问就没关系,一旦想起便撕心裂肺的疼。青奴想着想着就眼眶发酸,喃喃地说:“……奴婢能活到现在,是姑娘替了我啊……”否则那些罪应该是她要遭受的,平白却叫姑娘受了,这些年来青奴都悔恨不已。恨自己太不防备,竟然没有察觉当年姑娘已经动了代替自己的心思。

清欢微微一笑道:“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更何况,在那种局势之下,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青奴想起当年就有无数的话要说,可祁缚明已经过来带人了,清欢朝兄长走去之前告诉青奴:“那位姑娘从不曾后悔过,她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为何青奴姑姑还不能释怀呢?”

祁缚明牵起她的小手,清欢走到他身边,就看见了神色冷淡,穿着灰色袍子的男子。他上了年纪,眼角已有皱纹,可并不苍老,反而仍旧俊美挺拔,岁月的年轮不过是增添了他眼中的不凡与卓越的气度。只是他站在那儿,就是冷冷清清的一幅画,浑似一潭冰冷的湖水,泛不起丝毫涟漪。

见了她,也不过是淡淡瞥过,便转身而去。

祁缚明怕她误会,连忙解释:“相爷就是这么个性子,他看到圣上跟父亲也是这样。”就是母亲来了,相爷照样如此。

清欢莞尔:“我没有介意。”

那就好。祁缚明摸摸她的头:“咱们走吧,别打扰相爷清净。”反正事情都谈的差不多了。

青奴送他们到相府门口,上了马车后祁缚明长长一叹,清欢看向他,他就露出苦恼之色:“欢妹,你说世上怎会有相爷这样的人呢?再大的罪,这么多年他做的好事也该抵了。”

忧国忧民,事事亲力亲为,大颂因他而强盛,百姓因他而繁荣,可他仍旧困着自己,不肯走出来。和曾经经历过当年事件的青王等人不同,得知曾经发生过什么的祁缚明,并不认为相爷犯了什么大罪。

他是这样说的,也这样问清欢:“你觉得他真的罪无可赦么?”

清欢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哥哥觉得呢?”

“那种情况下,是选江山社稷还是喜欢的女人,换作是我,我也会选择第一种。”和国家与百姓比起来,个人的私心都要往后放了,更何况相爷并非不管不顾。

清欢笑了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是这个礼。”祁缚明点头。

清欢又问:“倘若我就是那个清欢,哥哥还能如此轻松么?”

“那……”祁缚明认真想了想。“怕是不行的,哪怕知道选择国家是正确的,私心里,我怕是也要恨那人入骨。”

“因此母亲与姨母多年来一直恨他不是么?”清欢笑了笑。“真要说错,他是错的,只是他错在不该殃及无辜,更不该依恃那位姑娘的爱肆意妄为,屡屡用言语伤害她。”哪怕行为上总是口是心非,恶语一句六月寒,也会叫人心灰意冷。“在理智上,他为仇恨所控,情感上又不断挣扎,最后走到那一步结局,实在是命中注定。”

事到如今,清欢早已能平静理智看待自己生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和为她义愤填膺的人比起来,她认为那人做错了,却并没有错的那么夸张。

“用一个国家去换一个人,换作是哥哥,哥哥会去做么?”清欢给自己倒了杯茶。“更何况以当年胡人的行事,便是得手了,也不会放过那姑娘。交出行军图与粮草,几十万大军便要毁于一旦,敌军入侵,死的都是黎民百姓,相爷要背负更大的罪孽,多少家庭会一夕之间毁灭,人人成为亡国奴,难道就是正确?最重要的是。”

她笑起来。“那位姑娘已经放下,为何活着的人还痴缠不休?”

“使那位姑娘受尽折磨的是惨无人道的敌人,并非相爷,真要怨恨,更应该恨敌人不是么?相爷年轻时自负薄情,于感情上他有错,可于国家大义,他问心无愧。”

只是后来遭逢巨变,太多走向,实非人力所能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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