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你也不回家,真是的。”男人上来就先抱怨了一句。

廖远沉默了一下:“之前打过电话的。”

当时他也没说什么,就说知道了,行。

在这种节日,他是个尴尬的存在。越是小地方,就越是讲究亲戚往来。无论对爸爸还是对妈妈,他都是个尴尬的存在。

对那个女人,更是个碍眼的存在。她的亲戚来串门子,看到他这么大一个继子,便会似笑非笑。女人就会因尴尬而生出恼怒。于是在亲戚走后,他总要吃挂落。

高中时住在学校里,不到没钱的时候,他轻易不回家。以至于后来,他每一回家,女人就撇嘴:“讨债鬼回来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长得比他爸都高,都健壮。亲爹也没法像小时候那样随意想打骂就打骂了。女人也对他有了些忌惮。

他跟她没话好说,拿了生活费他就回学校了。学校有宿舍,宿舍有床,床头有柜子。

足以安置他这么一个大活人。

“有什么事?”他问。他猜测他必是有事才给他打电话,十有八/九与钱相关。所以他在接电话之前,犹豫了一秒。

他果真是有事。“哎,你知道那个什么埃克斯博克斯万什么的吗?”他问。他蹩脚的英语还带着家乡口音。

廖远想了想,才不确定的问:“x-boxone?游戏机?”

“对对,就是游戏机。你知道就好。”男人很高兴,“你弟弟的同学家买了一个,你弟去人家玩了一回,回来非闹着要买一个。”

“你给他买一个吧。”他很自然的说。

“不行。”廖远没有犹豫就拒绝了。

他之所以没有犹豫,是因为他在接电话前的那一秒,就已经想清楚了。他不能再任他们予取予求,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有了郭智,就必须为两个人的将来考虑。

郭智有车有房,不代表他就可以坐享其成。恰好相反,就因为郭智比他强了太多了,他才更得努力。

从郭智答应跟他在一起那一刻,他就不能再浑浑噩噩混混沌沌的过日子了,他必须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扛起两个人的未来。

这件事,首先就得从赚钱和攒钱开始。

男人没料到会得到这样干脆的拒绝,他似是楞了一下,张口就问道:“为什么?”

他充满奇怪和不解的语气,让廖远苦笑。他意识到,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其实是被自己惯出来的。

他叹口气,说:“爸,我有女朋友了。”

“哦,那怎么了?”男人奇怪的问,似乎找不到两件事的关联性。

廖远沉默了一下说:“我得准备结婚,我得攒钱。”

“结婚?”男人的语调高了几分,诧异道,“你才多大,就结婚?你不是才十八吗?”

“……我已经二十了。”

电话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二十了?”男人喃喃道,“你都二十了?”

他有些吃惊,有些不信。对廖远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十八岁,他住在高中宿舍的阶段。

可是一眨眼,他就已经离开家两年了,自力更生,在他都未曾去过的帝都挣扎生存。非但如此,他还能拿钱回家,听说,他也时时的给他妈妈一些钱。

怎么突然之间,他就长大成人了呢?他现在甚至说起了结婚。

“哦……哦……你都二十了啊。”男人如梦初醒,呓语般的自言自语。“真快啊……”

对话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他并没有觉得廖远说起结婚太早,他们县城小,出了县城就是农村。二十岁结婚,甚至十八/九结婚,一点不稀奇。年龄不到,就先办婚礼,以后再扯证。也经常出现夫妻两口子闹离婚,结果去了民政局才发现根本就没领过结婚证的事。

他只是没想到一转眼,廖远都到了能结婚的年龄了。

他还记得廖远出生的时候,他也是欢喜开心的。他们这里,虽然不说是多么的重男轻女,但是一举得男,还是让他得意的。特别那孩子可以说是集合了他和他前妻的相貌上的所有优点,长得特别漂亮,让人看着就喜欢。

但他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对他来说,天伦之乐就是在孩子穿得干干净净,并开开心心的情况下,由得他去逗弄逗弄。仅此而已。至于拉了尿了,渴了饿了,困了闹了这些事,自然是丢给家里的女人去做。

因为年轻,他其实没有真正体会到为人父的乐趣,也没有真正承担起为人父的责任。在妻子灰头土脸的照顾孩子做家务的时候,他仗着脸生得好看,依然在外面风流逍遥,彩旗飘飘。

他逍遥了好些年,直到遇到了现在的妻子。这是个厉害的女人,不仅拿住了他,给他另生了一个儿子。还生生的逼得他和前妻离了婚,抱着小儿子登堂入室正了位。

自此,他就被管住了。工资上交,人也被看得牢牢的,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风流了。

但他这时候年纪也大了,心态也和从前不同。在他开始真正成熟起来的这个阶段,小儿子刚好已经过了一把屎一把尿的麻烦的婴幼期,恰恰是到了最可爱的阶段。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人父的乐趣,心甘情愿的陪孩子玩陪孩子闹,给他洗澡陪他睡觉,一点一滴的体会到了陪伴孩子成长的乐趣。

他的一腔父爱,几乎都给了幼子。

只是偶尔抬头,看见长子站在墙边,黑黢黢的眼睛沉默的望着他,他也会感到心虚。

但那孩子已经不讨人爱了,甚至还有点讨人嫌。像他妈妈一样爱哭,却比他妈妈倔百倍。他始终不肯向他的新妈妈低头,从不肯叫她一声“妈”。

家里为了他,常常吵吵闹闹的,让人心情不好。于是看到长子,沉默倔强,就更令人厌烦了。

他高中去住校的那三年,家里甚至比从前更和美一些。妻子的笑声更响,小儿子也更自在。他便尽量不去想住在学校里的大儿子。

反正有吃有住,他按时给他生活费,也不算亏待他。

怎么说,都是他儿子呢。

但学校不能住一辈子,他终于是得毕业回家。

他听见他在外面敲门,脸憋得通红。可是年轻的妻子盛气凌人的堵着门口,恶狠狠的瞪着他。

“要么他走,要么我走。”她说,“他以前小,你养着他,我不说什么。他现在成年了,凭什么还要你养!”

后来敲门声就没有了,他悄悄的去窗边张望了一眼。他的长子,背着破旧的背包,拖着破旧的行李箱,穿着学校的校服,一步步的朝外走。

不知不觉他的个子就长得这么高了。可他的腰并不挺直,他的头也一直低垂,背影暮气沉沉。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犹豫。

因为不知道前路在哪里,方向在哪里。

男人忽然心酸,险些落泪。

那天晚上他睡的不大安稳。

他会去哪呢?他想。

他不想去想,可却清楚的知道,如果他这个给了他姓氏的父亲这里都不能容他的话,他的妈妈那里更不可能有他的容身之处。

那他今天晚上睡在哪?

他有些难受,有些担心。以至于很晚才睡着,第二天精神很不好。

他没想到隔了一天就又见到了他人高马大的儿子。

他把他堵在了单位,要钱。

“我要去帝都,我得有路费。”他说,“我不能饿死。”

他说的真是大实话。男人没办法,摸摸兜,也没摸出多少钱来。工资都被年轻的新妻子管着,他只好拉下脸来去跟同事们借,凑了一千块钱给他。

他的收入也只有工资,并没有什么外快。为了瞒着妻子还这一千块钱,他很是拮据了一阵。时间长了,不由得就恹恹的想道,那真是个讨债鬼啊,她说的其实也没错。

那个讨债鬼走了之后,他的家庭仿佛是割掉了毒瘤的病人重获健康一样,重新进入了和睦甜美的状态。并且他和他的妻子都觉得,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们的潜意识就觉得,那个沉默阴郁的孩子不会再回来了。

可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只是这次,他衣着光鲜,大包小包。这样上门的人,是不会有人往外赶的。就连他的妻子,都难得一见的对那孩子露出了笑脸。

这很好。虽然他觉得一家三口的状态很好,但他无法改变的是他有两个儿子的事实。他家的户口本上,始终都是四口人。

如果四口人都能和美,那不是更好吗?

毕竟,两个都是他的儿子啊。

长子的外貌变化很大。衣着打扮,跟他们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像电视里的明星似的。听说,他是做了模特。

听着很光鲜,挣的……应该也不少吧?

起码他出手很大方,不小气。他从帝都带的那些东西,都很好,在他们这里买不到。这让他在妻子面前格外的有面子。

后来妻子拖着他让长子买这买那,他心中略感不安,但看那孩子虽然沉默,却依然肯为他们买单付账,他就放下了一颗心。

慢慢的,他总是这样有求必应,就让他觉得,当老子的花儿子的钱,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

或者他内心深处不是不明白。那孩子的这种行为何尝不是一种对他的讨好,一种求认同,一种让他和他的妻子打开家门的方式。

他也不是没去想过,只是每每一想,他就不自在,就难受。

于是他就拒绝去想……若真在外面过得好,那孩子……

为什么还这样……渴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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