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目光顺着杜如烟圆润的肩头缓缓下移,看见罩衫的摆尾,目光又是一暗。摆尾处的银杏叶绣得最密集,一片压着一片,一层铺着一层,每片树叶是什么形态却又能看得清清楚楚,完全不会混淆在一起。看见摆尾处的绣工便似看见了满地落叶,那般真实,却又美得梦幻。

女子从未见过如此神异的绣技,把色彩的明暗和光影的变化,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彷如真实的落叶被这位绣娘施展了什么法术,拘在了这匹薄纱上。所幸她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其中的奥妙,若是像孟思那般隔了老远瞟一眼,又如何能够领会这位绣娘的高超技艺?

就凭孟思今日的骄傲自负,来日.她一定输得很惨!

女子这般想着,便自报家门道:“杜小姐,我父乃浙江水师提督许劭,我是许家庶女许倩,排行第六。日后若是得空,我们一块儿出来喝茶吧?”

“许六小姐,幸会幸会。”杜如烟笑着颔首。浙江水师提督总揽浙江军务,在此处镇守了六七年,号称浙省土皇帝,可不是初来乍到的李冉可比的。与他家小姐来往,对杜如烟也有好处。

两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临走时,许倩说道:“日后我若是想做新衣服,烦请杜小姐替我引见一下林绣娘。她的绣技十分了得,我很中意。”

“那是自然。我们两家是邻居,就住在西郊的麻衣巷子里,你若是有需要,可以派仆妇来找。”杜如烟在李佳蓉面前不肯认输,但在旁人面前却能屈能伸,应付自如。说到底,敏贵妃当年能进宫也是借了杜皇后的人脉,目的是为杜皇后固宠,却没料宫中的荣华富贵把这条狗的野心养大了,反把主人咬了一口。杜如烟就算脊梁骨被打断,也绝不会在李佳蓉面前低头。

许倩默默记下地址,这才告辞离开,回到李佳蓉那一桌,自是被她的妹妹,也就是水师提督府的嫡小姐好生奚落了一番,说破落户果然爱与破落户待在一块儿,根子里都是贱的,改不了。

许倩从不与嫡妹争吵,只默默退到一旁,隐入人群。

但杜如烟再如何不合群,再如何沉默寡言,也是藏不住的。她坐在哪里,光彩就照在哪里,与漫天飞舞的银杏叶融合在一起,仿似树之神女。其余贵女穿得都比她奢华,身上的绫罗绸缎也都请最好的绣娘绣了最美的图案,却不知为何,与杜如烟那简简单单的银杏叶比起来,竟那般俗艳。

即便是孟思亲手绣的芙蓉花,也显得太过繁琐,叫人看几眼就觉得十分腻味。

渐渐的,再也没有人去关注李佳蓉,一众才子均把目光投注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杜如烟身上。宽大的罩衫把她衬托得越发单薄瘦弱,她越是沉默寡言,众人便越是为她心疼,再联想到她坎坷的身世,以往的轻忽没有了,鄙薄没有了,唯余怜爱。

许多才子心有触动,纷纷铺开笔墨纸砚,用诗歌赞颂这位美人,用画作描绘这位美人,一时间灵光闪动,佳作频出。不过一场佛会,杜如烟的美名就已传遍临安府,哪怕她已不再是侯府千金,亦成了众多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神女。

李佳蓉气得脸都歪了,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作,本打算佛会结束后就去找杜如烟的麻烦,却发现她早就离开了,当真是踏着落叶而来,乘着清风远走,把许多才子的痴心也一并带走了。来了临安府,成了破落户,她照旧能艳压群芳,把昔日对头死死摁下去。

李佳蓉如何恼恨暂且不提,另一头,杜如烟已兴高采烈地回到杜府,本打算跳下马车,看见身上漂亮的衣服,连忙收敛动作,拎起裙摆,在丫鬟地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下来。

“林淡,你在家吗?”她敲了敲后角门。

“来啦,我家小姐在后院刺绣呢。”翠兰笑着打开门,惊艳道:“呀,杜小姐,您今天真漂亮!”

“谢谢,好多人都这么说。”杜如烟拎着裙摆跑进后花园,喜滋滋地道:“林淡,我告诉你啊,今天我可出风头了,那些才子们纷纷写下诗作,夸我是千年古树幻化成的神女。看见他们痴迷的模样,我觉得又可笑又厌烦,只待了两刻钟就回来了。若是人人都像他们那般只看外表和家世,我真有些不想出嫁了。”

林淡正在绣一株兰草,头也不抬地道:“那就不嫁了。待在家里自由自在的,多好?”

“是啊,待在家里我就是姑奶奶,出门了我就是小媳妇。姑奶奶可以作威作福,小媳妇就得忍气吞声,我才不做小媳妇呢。”杜如烟咯咯一笑,表情烂漫。

“小姐,这是您让我拿的银子。”说话间,她的丫鬟匆匆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颇有分量的木盒。

林淡听到“银子”两个字,立刻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过去。现在的林家真的很穷,一日三餐都喝稀粥,张惠还得三天两头典当嫁妆才能维持生计。林淡要是再挣不到钱,家里就该掀不开锅了,劈柴的小厮老早就辞退了,家里唯一的仆役就是翠兰,三姨娘和四姨娘还常常帮别人缝补衣服来换取微薄的收入。

这个家表面看上去还好,但每个人都过得很辛苦,唯有林淡丝毫感觉不到,因为张惠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女儿,务必让她过得跟家败前一样。女儿想要最好的绣线,最好的染料,最好的绣布?那就买!只要女儿能成长,张惠绝不会吝啬银钱。

“你准备付我多少钱?”林淡放下针线,不自觉地搓搓手。

“罩衫是用蝉翼纱做的,价格比较昂贵,十五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匹,我给你裁了三尺,成本在二两银子左右。裙子是用桑蚕丝做的,又压成百褶状,里外共五层,足足用了我一匹布,成本在十两银子左右,还有丝线、珍珠,这些原本都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林淡一边说一边拨弄算盘,生怕亏本。

杜如烟被她财迷的样子逗笑了,却也觉得她直白的可爱。

“甭算了,虽然我也是破落户,但我只是没了侯府千金的身份,我娘留给我的嫁妆还在呢。喏,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吧。”杜如烟把沉甸甸的木盒摆放在桌上。

林淡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她,徐徐道:“上回我花一百两银子买了一个陶罐,你猜我娘抽了我多少下?”

“多少下?”杜如烟笑眯眯地问。

“一百八十多下。你花一百两银子买一套裙子,你哥可能会抽你二百五十下。”林淡语气十分严肃。

杜如烟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林淡,你是在讽刺我二百五吗?”

林淡用沉默回答了她的提问,又把木盒打开,取出两个银锭子,言道:“我收你二十两银子,再加上你哥给我的五两定金,总共二十五两,够本了。其余的银子你拿回去吧,省着点用,莫要坐吃山空,你哥在海边打倭寇,真的很不容易。”

不知为何,林淡对军人特别尊重,也不会让军属吃亏。

杜如烟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扑过去一把将她搂住,感动道:“林淡,淡淡,你真好呀!你跟我做朋友吧?”

“你如果不叫我淡淡,我们还是朋友。”林淡拧了拧眉。

杜如烟正要撒娇,却听墙头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二人抬头看去,发现许久不见的杜如松正坐在上面,目中含笑,表情温柔。

“林姑娘的手艺真是了不得,把我这个野猴子一样的妹妹也打扮成了神女。日后我家的大门恐会被临安府的媒婆踏破,这一百两银子你就收下吧,若是能把我妹妹嫁出去,林姑娘定然功不可没。”杜如松懒洋洋地摆手,虽极力遮掩,却还是露出一些倦容。

“好吧,日后杜姑娘再来我这里做衣服,工钱就从这一百两里扣。杜公子,你快回去睡觉吧,我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林淡二话不说就收下木盒。她知道,若是自己坚决不收,杜如松还会再劝,如此便又耽误了他休息的时间。

杜如松浅浅一笑,表情越发温柔。他正准备跳下墙头,回房休息,却又忽然顿住,试探性地问道:“林姑娘,你可会缝制皮甲?”

“上战场穿的皮甲吗?”林淡抬头看他。

“是的。”

“这是军需,军需官应该会发放到每一位士兵手里吧?”

“许是我招惹了哪位大人物,入伍半个多月了,却无一件皮甲,只能自己找人做。”杜如松摇头苦笑。

杜如烟愉悦的表情顷刻间被担忧取代。

林淡颔首道:“会做,不过你既自己出钱,自己找人裁制,又何必做皮甲,干脆打一套铠甲算了。”

“在军中,唯有百户以上的将官才能穿着铠甲,我一个刚入伍的小兵,如何敢当出头的椽子?”杜如松摇头解释。

林淡拍了拍脑门,言道:“也是,与新入伍的士兵保持一致,处好关系,上了战场彼此才有照应,是我想岔了。你放心,我会做皮甲,你把皮子准备好就行。”缝纫服装她需要从头开始学,但说起裁制皮甲,甚至于铠甲,她却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在大周国,怕是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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