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力警部已经与这位老太太混熟了。他穿着整洁,上身是一件雪白的开襟衬衣,下身是浅驼色的麻质西裤,脚上穿着一双与裤子颜色十分协调的无带皮鞋。对方根本觉察不出他是警察,而他了解这位老太太是何许人也。

话还得从头说起。在拥挤的上野火车站月台上,等等力警部就盯上了这个女人。

女人身穿一套咖啡色、上等布料的和服,后颈裸露,腰间宽松地系着一条绢带,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坤包。她虽快进入古稀之年,但小巧玲珑的身材,健壮有力。一副京城妇女特有的鸭蛋脸,看上去有些干瘪,但轻施了淡妆素粉之后,不仅不显老气,甚至还显出几分水灵劲儿,给人以协调、自然之感。

她就是笛小路笃子。

笃子出生和成长在公卿家庭,但从年青时,精神就受到严重创伤。她是由继母养育成人,姑娘时代就不幸福,嫁给笛小路泰为之后,丈夫经常寻花问柳,使她更加苦恼。她因自己终身不育,不得不把妾腹之子泰久接到家中养育,这更使她受尽了精神折磨。

不幸的经历使她失去了精神乐趣,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顽固倔强、性格孤僻、不轻易吐露真情的女人。

战后的处境使她的性格更加固执。她从心眼里蔑视和讨厌她的儿媳妇,但又不得不依靠她生活。因此,受尽了人间的屈辱,使她的心象冰一样地凉透了。曲折的人生道路,使笛小路笃子的面目表情总是那样凶残、严厉,并充满怀疑。她轻易不笑,偶而一笑显得很不自然,简直象从别人那儿借来的笑脸一般。

昭和35(1960)年8月14日上午10点30分,在上野站时“上越线”站台上等车时,她那可怕的表情又添了几分凶劲儿,不,这里隐藏着不是仅用凶狠二字就能表达的东西。它是什么呢?好象是极端强烈的不安和焦躁。有经验的旁观者甚至会觉察到这是一种进退两难的恐怖感。

明天是笛小路泰久去逝一周年的忌日,他是一年前在轻井泽不明不白地死去的。笃子可能是要去轻井泽操办泰久去逝一周年忌辰。就在泰久死的那天晚上,笃子离开了轻井泽,也许她正为此事而烦恼,对当时的回忆引起了她内心的恐怖。

笃子平时是绝对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而今天也许是因为周围都是陌生人,她便放松了警惕,明显地流露出心中的不安、焦躁和恐怖。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位经验丰富的侦察员靠在柱子上,佯装看报纸,而实际上一直观察着她的颜色。

昭和33(1958)年底,阿久津谦三在意外的事故中死去,当时只当作一起普通交通事故处理了。用方问指示器置人于死地,很难断定是杀人手段,因此,阿久津谦三之死,被当作非常不幸的偶然事故处理也无可非议。

昭和34(1959)年8月,笛小路泰久在轻井泽游泳池的奇妙之死,与此相关连,阿久津谦三事件也被重新立案侦察。轻井泽警察署派了一个叫近藤的罗圈腿警部来东京,负责此案的主任就是等等力警部。等等力警部与近藤刑事一起调查了凤千代子的几个前夫和即将成为她的第5个丈夫的人,那时等等力警部就见过笛小路笃子,当然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況下见到她的。

直快列车“草津温泉号”进站了。乘客上车时,等等力警部紧紧跟在笃子后面,而且成功地坐在了笃子对面的座位上,两人的座位都靠窗户。“草津温泉号”的乘客满员,这是因为既有去沿线避暑胜地避暑的旅客,也有象等等警部和笛小路笃子一样,因信越线和18号公路不通车而乘上越线绕道去轻井泽的人。

列车离开上野站后,等等力警部也轻率地主动与坐在对面的老太太搭话。他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然后从开襟衬衣口袋掏出报纸看起来。

笃子脸上那种苦涩的表情已消失了。也许她已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陌生人的世界。她本能地感到,现在要一块儿旅行8个小时,将来就可能不再是陌生人了。笃子恢复了原有的严肃表情,而且在悄悄地观察着对面座位上的男人。

在笃子的眼里,等等力警部是个什么人,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没有看出他是个警察,而且还曾调查过与她有关的事件。等等力警部身高1米74,仪表堂堂,颇有风度,一看就是彬彬有礼的人,最近突然增添了一些白发,但他那整齐漂亮的偏分头,显得很有修养,其派头很象一位大公司的董事。

列车驶离大宮站时,笃子伸手从手提包里向外掏东西,突然,一个奇怪的东西掉在地上,滚到了等等力警部的脚下。警部弯下腰拣起来,原来是个小木盒,是箱根出的一种工艺品。小木盒有8个火柴盒拼在一起那么大,很精致、漂亮,表面由白、黄、茶、褐、黑五种颜色的板拼成几何图案。这是一个魔方珠宝箱,必须反复推拉不同的拼板才能打开。

等等力警部感到很新奇,看了几眼后,便笑着递给笃子。她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接过木盒就放进提包里,顺手拿出一本小册子。等等力警部装作已对小木盒不感兴趣,又摊开报纸看起来。但实际上等等力警部的注意力始终没离开笃子,她因小木盒引起的惊慌尽管只有一瞬间,却没有逃过等等警部的眼睛。不用说,就在等等力警部发现笃子惊慌的一刹那,她的脸又变得与平时一样毫无表情。

笃子拿出的小册子,是著名女诗人们主办的短歌杂志。笃子也是该杂志的主办人之一,每月的杂志封面上都登载她写的诗。笃子从第一页开始仔细读阅,而且从手提包里拿出圆珠笔,在一些她认为是优美诗句上画上记号。

但是,老练的侦察员等等力警部心中明白,笃子真正的注意力并不在这本杂志上。

笃子从等等力警部手中接过小木盒时,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与平常一样严肃、冷酷,泰然沉着,对等等力警部的微笑,只报以礼节性地点点头。

自那以后,她企图装作已忘掉那个小木盒的事,不时把拿着圆珠笔的手放在书上,昂起脸,两眼瞅着车顶棚。等等力警部知道,笃子此举动不一定是在仔细玩味读过的诗,而是在掩饰隐藏在她心灵深处的不安和恐怖。

(这位老太太究竟因为什么如此害怕和困惑呢?)

但是,等等力警部依然若无其事地反复看着从口袋掏出的三种报纸。

高崎站是上越线和信越线的分岔处。在高崎,等等力警部买了盒饭吃。笃子也许是打算到达轻井泽后再吃饭,她一声不吭,坐在对面看着等等力警部狼吞虎咽地吃饭,等等力警部填饱肚子,把饭盒扔到座位底下,慢慢地喝了几口茶水,又开始看车外面。从这一带开始,台风造成的损失越来越明显,窗外走马灯似的闪过台风造成的惨景。

等等力警部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大小合适的黑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写着“轻井泽旅游指南”的小册子,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喂!对不起……”笃子从对面打招呼,鱼终于上钩了。

“什么事……?”等等力警部抬起头,望着笃子,并装出一副天真的表情。

“请问您是去轻井泽吗?”

“是的。”

“其实我……”

笃子“我”字一说出口,眼中马上浮现出固有的戒心,象侦探一样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然后,改口说:

“请问,您想去轻井泽的什么地方?”

“南原。”

等等力警部依然浮现出无邪的微笑。使对方感到是一种温和的目光。

“南原……?听说那是个好地方,有许多有名的学者去那里,”

“是的,那里本来就是为学者们开辟的避暑圣地。”

说着,等等力警部还当即说出了二、三个大学者的名字。实际上这全是他从金田一耕助那里现学现卖的,他那孩子般的得意样儿,使这位傲慢的女性为之一笑,且与她平时那件不自然的笑有所不同。尽管如此,她并没放松警惕,问道:

“您在南原有别墅吗?”

“哪里话呀。”

等等力警部笑了笑,接着说:

“我在轻井泽可没有别墅,不知您知道不知道,南原有座南条诚一郎的别墅,南条诚一郎……您知道这个人吗?”

“是与联合国教育文化组织有关系的那个人吧。”

看来她也是名人的崇拜者之一了。

“是的,是的。就是那位南条先生。我准备在他的别墅休息两三天,因为最近我的工作不太忙。”

“据说现在南条先生去瑞士了……。”

“所以我是乘虚而入啊。”

“那简直太好了。您是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吧。”

“是的。”

等等力警部笑着挺了挺胸,表示自己不是说谎。虽不知笃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但等等力警部已把自己任命为法律专家。

笃子的戒心放松了一些,说:

“实际上我也去轻井泽。”

“夫人,您去轻井泽的什么地方……?”

“去樱泽,据说那儿台风造成的损失最严重……。”

“好象是台风中心。”

“是的。早上我与孙女通了电话,我孙女吓坏了。”

“那里还有您什么人……?”

“有一个保姆,但她年纪很轻。”

“那您一定不放心吧。”

“是呀,我想尽快去看望她们,但信越线又不通车。”

“18号公路也乱得一塌糊涂。”

“因此,我只好坐这条线的车,第一次走这条线的车,心里没底……。”

“噢。原来如此,可以理解。”

等等力警部终于弄清了对方的真意,脸上露出笑容,但他尽量控制自己,谨慎地说:

“我去轻井泽也是第一次走这条线,据说从长野原有去轻井泽的公共汽车。”

“以前,从草津到轻井泽有一趟叫做‘草轻电铁’的小火车,但现在已取消了。甭说是长野原,就是那里的火车站,我也是第一次来……。”

“那您不太习惯出门吧。”

“是啊,因我是旧时代的人啦。”

“您每年都去轻井泽,还出远门吗?”

“我几乎不出远门,顶多去一下硅水畎,对,曾去过鬼门关,可能算是最远的了。”

“哈、哈、哈,从长野原发出的公共汽车,是经过鬼门关,开往轻井泽的。”

“是吗?那从长野原到轻井泽还很远啦。”

笃子胆怯地回答。旧时代的日本妇女,只习惯于在规定的生活轨道上行动,稍一脱轨就胆怯。笃子就是典型的旧时代日本妇女。

“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在长野原叫一辆出租汽车,请您也一块儿上车,到南原路口我先下来,您继续坐着去樱泽。南原距轻井泽不远了,到了那里问题就不大了,您不必担心。”

“如能这样,当然好,但这样太麻烦您了。”

“不,不。反正汽车里坐一个人,坐两个人都一样的。”

“那太谢谢您了。初次见面,就这么麻烦您,真不好意思。就照您说的办吧,我实在是无依无靠,心里真有些紧张。”

笃子着了看窗外,这一带只是台风的边缘,但仍有许多房子被吹掉屋顶,电线杆子东倒西歪。

“看来,这场台风真够厉害的。不过,没关系,出门靠朋友嘛,我一定把您送到轻井泽。”

回想起来,笃子自己可能会感到自己反常。她从不轻易地相信别人,为什么今天却被这个男人吸引住了呢?等等力警部心中也觉奇怪。难道笃子刚才在上野火车站表现出的不安和焦虑仅仅是因为怕出远门而引起的吗?那也有点太过分了。

列车本应下午1点35分到达长野原,但晚点几分钟,等等力警部和笛小路下车时,正是1点40分,站台上的人很多,在这站下车的旅客特别多,大大超过等等力警部的预料。他有点急了,说:

“夫人,这些人大部分是去轻井泽的,我们如不赶快走,可能叫不到出租车了。”

“哟,那怎么办呢?”

然而,不管怎么催她,笃子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不利索。他们二人出了检票口时,广场上停着一辆公共汽车,但出租车几乎跑光了,只剩下一辆,但已有人在交涉。

“夫人,没办法了,坐公共汽车怎么样?这趟公共汽车好象去轻井泽。我可以陪你走一段……”

可是,公共汽车也已满员。笃子日暮途穷,环视了一下周围,眼先落到了正与最后一辆出租车交涉的那位男人身上。

“喂!樱井先生,樱井先生。”

她边喊边大步向前跑去。

“是熟人吗?”

“是,有点面熟。”

“那我们叫住他吧。”

“樱井”这个名字引起了等等警部的兴趣,据调查,正在追查的飞鸟忠熙的女婿就叫樱井铁雄。

樱井已上了车,听到有人叫他,不知怎么回事,从车窗探出头,等等力警部一看就笑了,原来是他。此人与警部和笃子在火车上是一个车箱的。

“您有什么事……?”

樱井铁雄见一个陌生人与自己打招呼,感到奇怪,皱了皱眉头。他有三十岁左右,圆圆的大脸,精神旺盛,浓眉童颜,好象一尊达摩佛像,虽称不上标准的美男子,但精力充沛,肩和胸高高隆起,真有几分招人喜欢的魅力。

“那边有位夫人找您有事。”

“夫人……?”

樱井铁雄从车窗伸出脑袋,看见正走过来的笃子,马上打开车门跳下来。他身体虽胖,但匀称结实,动作敏捷,是神门产业的优秀职员。

“您是笛小路的奶奶吧,请,请上车。”

“对不起,把您拦住。本来打算这位先生带我去轻井泽的,不凑巧已叫不到出租车……”

“没关系,没关系。我送您,请上车。”

樱井铁雄看来是个热情、爽快的人。

“这位妇人就委托给您了,我去乘公共汽车。”等等力警部客气地说。

“唉呀,那太……”笃子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坐公共汽车了,一起坐这辆出租车去吧,你去轻井泽的什么地方?”

“去南原。”

“他去南原的南条诚一郎的别墅,路过那里吗?”

南条诚一郎的名字好象成了等等力警部的身份证。樱井铁雄是否知道南条诚一郎的名字,值得怀疑,但他仍表现出善于交际的性格。

“南原,反正是要路过的,请,请上车吧。”

“好吧,那就麻烦您了。不,我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上就行。我叫等等力,请多关照。”

等等力警部坐在驾驶台旁边的座位上,又想起了刚才笛小路笃子手提包中的小木盒。三个人巧合地坐在一辆车上,如同木盒上的三块拼板,相互推来拉去,最后盒中会蹦出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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