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笑了。他亲切愉快的笑声响彻了静静的夜。

“卢克,老家伙!你不会认为那和本案有什么关系吧?”

“是的。不过——比方说吧,她是不是拜托你写护照推荐信?”

史蒂芬显得很震惊,他应该感到震惊。

“不,当然不是。而且,写封推荐信有什么违反职业道德的地方?”

“我是说用她结婚前的姓名,作为玛格丽特·杜莱恩小姐办护照。”

这次插嘴的是莫莉。

“卢克医生,这不可能。”她反对道,“你不记得了?她和父亲吵架是在遇到巴里·沙利文之前。我记得很淸楚,因为他们俩第一次遇见是在英国宣战那天。巴里和我就在这门口遇到了你和温莱特夫妇……”

这下我想起来了。

“而且我在介绍巴里跟他们认识时还略微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怕会引起某种争端。在和巴里结识之前,丽塔要假护照做什么用。”

我真是个笨蛋。当然是这样,而且我在前文还有专门记述。不过有那两人在的场合,我一直是战战兢兢、忧心忡忡。我向史蒂芬解释后,他被逗乐了,但听完事情的结论后他就乐不起来了。他不停地捋着胡须,抚摸着皱巴巴的双颊。花园里光线变得越来越暗。

“我坚决不允许,”他下巴紧绷着,字斟句酌地说,“你这个老朋友按计划作证。记住:我昨天就警告过你了。”

“该死的,史蒂芬,难道就没有人希望杀害可怜丽塔的凶手恶有恶报吗?”

史蒂芬用手指敲着左手心。

“如果你说的全是事实,我是说如果,我倒认为那女人罪有应得——记住,莫莉——她计划抛弃丈夫,她破坏了家庭生活的基石,要我说,上天给了她惩罚,是她活该。”

“史蒂芬,我们这把年纪就别说这种废话了,哪怕是为了孩子也别说。光靠布道可没办法改变人类本性,否则的话一千多年前牧师们就能涤清世间所有罪恶了。”

“事实就是事实,“他反驳道,“她逃避责任,破坏了一个有价值的家庭。甚至连约翰森也承汄——”

“顺便问一句,约翰森怎么样了?”莫莉插嘴道。

因为被打断,史蒂芬面露不虞之色,但他并没有以言辞责骂。

“约翰森清醒一些了,表示了深切的忏悔。他说愿意原谅一切人、一切事,”史蒂芬轻蔑地哼了哼,显然他并没有原谅约翰森,“他甚至说愿意原谅温莱特教授,他一直声称温莱特教授偷了他的园艺滚轮。明天一早他将接受治安官十先令罚款的处罚。我没什么可以帮他的。”

“别管约翰森。现在你老实告诉我,你还相信本案是殉情自杀吗?”

史蒂芬温和地说:“我的孩子啊,重要的是能够证明的事情。他们可以证明本案是自杀,那么从法律上说——”

“该死,别管法律怎么说!”

“噢,不,千万别这么说。这样太蠢了。关键在于:这两人没拿钻石。因此他们根本没打算私奔。”

“那渔夫找到的行李箱又怎么说?装满女性衣物的那个箱子呢?”

“那是丽塔的箱子吗?问题就在这里,”史蒂芬反驳道,“唯一关键的地方也就在这里。可能是丽塔的箱子,丽塔的衣服,也可能是其他任何人的。”

夜色中,他低头看着手指甲,说:“如果丽塔决计逃离旧生活,奔向新生活,那她肯定会小心不在个人财产上留下任何‘RW’的标记,不会留下任何可能泄露她原来身份的标记。那些衣服肯定是全新的,任何人都认不出来的。所以我敢肯定,警方没办法证明那东西属于她。”

我低头用手捂住脸。

“我一直称她为‘丽塔’,”史蒂芬补充道,“当然我是指‘温莱特夫人’。”

“你还是不想说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吗?”

史蒂芬犹豫了一下。

“这——个。私下里说一句,不。也许我无所谓。实际上她是想让我帮她卖点钻石。我拒绝了,为此我们争执起来。”

“你为什么拒绝?”

黑暗之中响起史蒂芬烦躁的声音。

“第一,我不是钻石经纪。第二,她意欲出售的钻石从法律上讲是夫妻共同财产,就像银行共有账户一样。我告诉她,如果得到温莱特教授和她两个人的授权,我也许愿意帮忙谈判。我不得不很遗憾地说,她一听就火冒三丈,不许我向她丈夫提起一个字。我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后来就……”

史蒂芬耸了耸肩膀,他那身做工精细的西装肩部裁剪非常考究。

“不过那不是在她遇到巴里·沙利文之前吗?”

“远在那之前。我猜温莱特夫人的零花钱有点不凑手。”

说完史蒂芬好像完成了任务似的,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转身对莫莉说:“年轻女士,我们该回去了。我只想警告你一句,卢克,明天在验尸官面前言行谨慎点,不该说的别说。”

于是我们一起穿过高杆蓝色飞燕草夹道的小径,小径两旁铺着白色石头,哪怕在宵禁时也能看清道路。贝拉和我走向后门,突然间她跑到我前面去。莫莉和史蒂芬向前门走去,但莫莉单独转了回来,想再跟我说上两句。

还未到宵禁时分,厨房窗帘没拉上,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哈平夫人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在窗户透出的光线中,我能看清莫莉,她一双美丽的蓝眼睛在灯光映衬下格外明亮,和贝拉的眼睛一样明亮有神。她半张的小嘴里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卢克医生,你刚刚说到了人类本性。”

“怎么?”

“如果人类本性告诉你放手去做吧,但多年来受的教育和传统反对你这么做,你会如何抉择?”

“做了这件事会让你良心不安吗?”

“不会!”

“那要我说的话,放手去做吧。”

“太感谢了。我想我会的。”莫莉说完急匆匆地跑开了。当天的晚餐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一点没告诉汤姆第二天的打算,怕他会大发雷霆。就算这样他也因为我错过了下午茶喋喋不休。我还警告贝拉别走漏风声。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前文中流露过有多为儿子自豪。这种事情不好说出口,更别说诉诸笔端了。不过,如果说之前他一个人顶五个,那现在简直可以说一个顶十个,显得疲态毕露,反被我好好教训了一顿。但汤姆满不在乎。他满脑子都是艾尔姆山那起也许不致命但颇为有趣的石炭酸中毒病例。在我暗自踌躇之时,他一直在对贝拉喋喋不休地讲着病例细节,看样子他以为贝拉也兴趣十足。

“首先要做的是,”我记得他一边吃着牛肝派,一边说,“用温水洗胃。”

“噢,汤姆!”

“是的。想要解毒你得用硫酸镁溶液,或者用糖酸钙也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的大男孩儿,就我而言,”贝拉说,“一般都用糖酸钙。不过请别让我影响你。”

“解毒剂与石炭酸融合形成无毒的乙醚硫酸钠,以便……听着,你这个小猪猡,该死,我不信你听得懂。”

“我们还真是有幽默感!你还是拿起盐瓶,塞进脖子里去吧。”

(贝拉边说边看着我。)

怎么才能证明丽塔和沙利文死于谋杀?以撒旦之名,要怎么样才能在明天上午十点前证明这个论点?“

听着,老爹,你什么也没动!”

“我不饿,汤姆。”

“但你必须吃东西!这些天你吃得太少了,你又没减肥或坐牢。”

怎么样证明?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就不等甜品上来了。失陪。”

我站起来离开餐桌。餐庁门关上之前,我瞥了一眼留在里面的两人。两人坐在已经照耀了餐桌三十年之久的镶花玻璃罩灯下,汤姆深陷的大眼睛周围满是雀斑,贝拉一头卷发光泽良好,新涂的指甲红得夺目。

哈平夫人走出厨房劝我再吃点,我想自己没好气地回答了她。我走进客厅,立刻打开收音机听新闻,新闻里全是让人丧气的消息,所以我又关上了。这让我想起了躺在蒙荷波大宅的阿莱克。

之后我关上走廊灯,打开前门向外看了看。漆黑的村庄上空挂着一轮明月,月光下屋子的窗户闪闪发光。街对面马车驿站酒吧传来些微欢快的喧闹声。寂静的马路上响起了“得得”的脚步声,来人哼着《飞越彩虹》。那个夏天,所有人都在哼《飞越彩虹》,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悲惨的一个夏日。

我看见自己停在街边的汽车,不过现在也懒得去挪回车库。我不想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受不了有人在旁边,所以上楼回到自己卧室里,打开灯。

房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旧安乐椅,还有挂在床头的照片,萝拉—汤姆过世母亲的相片。汤姆和贝拉在楼下打开了收音机,该死的BBC台,它在播那首《如果你是世上唯一的女孩》。

熟悉的书架上摆放着熟悉的书籍,今晚我碰也不想碰。我脱了衣服换上寝衣、脱鞋和家常罩袍。

“卢克·克劳斯里,”一个声咅在我脑海里说,“这一切太荒谬了,无法忍受,必须尽快解决。”

“哦,我怎么办得到?”

“你必须办到,”那个声音说,“分析你掌握的证据,看看那两人是怎么样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在悬崖边,然后又是怎么样被谋杀的。”

“连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到目前为止都承认自己束手无策,我难道还能有办法?”

“你能不能办到并不重要,”声音说,“重要的是必须办到。现在从大家一致确汄的事实开始分析……”

我坐在安乐椅上,在烟斗里装满烟丝,吸起今天唯一的一管烟草来。吸完之后,我故意又装满一管吸了起来。犯禁的罪恶感同时让我感到些许自由,有了干到底的决心。

十一点过不久,汤姆踏着疲惫的步伐回房睡觉。有一阵子我还怕他会进房来,注意到房里烟雾太多就不妙了。幸好他只在门外道了晚安。几分钟后贝拉敲了敲门,用托盘端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就进来了。

“你瞧,医生,”她举起托盘和杯子说,“我给你冲了杯热巧克力奶。你能保证睡觉前喝掉它吗?”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保证。”

“我坚持,”贝拉说,“而且你要保证趁热喝,你会的,对吗?”

“我保证。”

她走过来把杯子放到椅边的小桌子上。

“听我说,医生,”深红色的小嘴扭曲着说,“今天下午,对你的计划我有点反应过度,不过你要明白,一意孤行没好处。证据全都对你不利。干吗不放弃算了?明天他们想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上床睡觉去,拜托。”

“说真的,如果你有哪怕一丁点解开谜底的希望——”

“睡觉去,拜托了!”

“好吧,老家伙。顺便说一句,我们那位莫莉·格伦吉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猜你肯定注意到了,她疯狂地爱着保罗·费雷斯。”

“当然,我注意到了。现在睡觉去。”

贝拉疑惑地看看我:“好吧,祝她选男人好运,至少要比我运气好。晚安。”

我摆摆手让她出去,她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毫无疑问,需要安慰的那个人是她,但我只会自私自利地抱怨、发牢騷。她一离开我就后悔了,不过为时已晚。

正如你们能想象到的,巧克力奶放凉了我也没喝。我又点燃一管烟草。寂静的深夜里,报时钟声一次一次响起,我任由一切像电影镜头般在脑海里回放着。

一开始是那座大宅,通往情人崖的昏暗小路,我放任思绪飘过本地的道路、山谷、峭壁和水面,飘向埃克斯穆尔高地和贝克桥小路,然后又回到大宅之中,关注其人其事。我回忆着那两行诱人的脚印。闭上眼,首先出现在眼底的是那个雨夜所见,然后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所见。我回忆起那些人们,包括阿莱克、丽塔、沙利文、费雷斯、莫莉、史蒂芬、约翰森和贝拉……

目前为止,虽然能整理出星期六晚上发生在蒙荷波的一切,但那天下午亨利·梅利维尔的分析中连提都没提其他部分。部分案件事实不仅让人疑惑,而且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

比如说切断电话线,还有放掉车里的汽油。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非这两件事都是约翰森的手笔,否则凶手这么干肯定有目的。亨利·梅利维尔昨天在分析中也着重讲到了这个问题。一切都无法证明,一切都无法定论。这么干并不能防止凶案暴露。如果是外来人偷偷溜进房间切断电话线,事后再装回来,又太过冒险。即使暂时阻断大宅和外界的联系,也只能延迟警方

到达的时间,直到……

外面走廊上的大钟敲响了十二点半的钟声。

我小心翼翼地将烟斗放在玻璃烟灰缸里,双手颤抖不已。

一切都清楚了,我全都弄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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