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仓田山家的宅邸,被一种异样的兴奋给笼罩着——“髙畑尤佳丽”竟然回来了!在急匆匆赶去迎接的宫地、野中和仓田山博五郎的陪伴下,预计晚上九时许,她将抵达东京都。

事情是因为在冲泊的岩崎组长,于七月二十一日,寄来的一封快信而引起的。那可是一封决定性的信件,信中报告说:在米子市角盘町二丁目的罂粟洒吧,发现了在那里工作的高畑尤佳丽小姐。

上次前去山阴地区,寻找她的三个成员,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山阴,与本人见面之后,大体上确定了她就是尤佳丽。至于血型和其它的精确检查,权且等到了东京,一切安顿下来以后,再进行也不迟。

曾经一度因为寻找失败,而感到无比失望至极的仓田山吉道夫老人,今天也是心情欢畅,一时间竟不小心忘掉了病魔折腾。

他把女佣们集中起来指派道:“为了让她安顿下来以后,马上就能洗澡,请烧好洗澡水。绢代,你到那儿绐她搓澡去;那个时候,你可要仔細地查验一下,看看她的左面的屁股上,有没有一颗小豆大的黑痣,然后你再悄悄地告诉我。还有,再看看下嘴唇的右侧,到底有没有一道小小的伤疤?”

当然,他们也没有漏掉欢迎晚宴的准备。万事俱备.只等尤佳丽的到来了。

晚上九点五十分,去东京车站迎接尤佳丽的大型出租汽车,呼啸着驶逬了敞开的、因门灯齐开而光彩四射的大门。顺着车道在门前停下后,博五郎从助手席上蹿下来,野中、尤佳丽和宫地律师,依次从后车门先后下了车。

走进宽敞的正门,女佣们跪在那里,两手按着擦得闪闪发光的地板,一齐表示欢迎。尤佳丽脱下皮鞋,换上拖鞋,走上台阶,马上被领到了左手边的接待室里。只见大圆桌子周围,整齐地摆放好了椅子和沙发。墙壁上,挂着《轰炸东京》的西洋油画。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鹦鹉鸟笼。一行人刚刚坐好,马上就端来了清凉次料。

不久,门开了,仓田山吉道夫身上穿着罗纱单便装,缓步走了逬来,大家一起站起身来,以示敬意。

仓田山吉道夫的目光,自然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尤佳丽看着:

乌黑而浓密的头发,卷着发花披在肩上,虽说是面无表情,活像一具木乃伊;但是,她的容貌大体上还算清秀;一眼便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生活在花街柳巷中的卖屁股的淫荡女人。但是,他对她的印象却绝不坏,根本瞧不出她是个没有受过义务教育、在贫困中长大的乡里女人。不论从哪方面讲,她的身材也是修长的,身穿黑地小水珠花色的无袖连衣裙,腰间系着白色的细裙带。这身简朴的服装,与她的身世也很般配。

为了回敬尤佳丽那过分的谦恭,仓田山吉道夫开口先问:“你就是……?”

“是,我就是髙畑尤佳丽。”她斯斯文文而又毫不动声色的答道,话音中略带着一种干涩的声调。

“哎呀,你……你是……尤佳丽吗?”

“嗯!……”那女人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仓田山吉道夫把年轻时候死去的妻子的容貌,和面前的这个女人,重合起来仔细端详着。说不清楚在什么地方,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从眼睛到鼻翅儿这一带,仿佛特别相似……嘴形是否苻点像我?啊,下嘴唇的右侧,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浅浅伤疤……

“髙畑虎吉是谁?”

“是我的父亲。”

此刻,他终干醒悟过来,让尤佳丽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你是否认为,那个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是的,我一直信以为真,不过……上中学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是一个弃儿。”尤佳丽低声说着。

“那时,你是怎么想的?”

“可以照实地讲述一下,当时我的心情吗?”

“可以,请讲吧!……”仓田山吉道夫挥了挥手。

“那时,我非常憎恨扔掉我的无情父亲,曾经还哭过。”

“对,那是理所当然的!……”仓田山吉道夫笑着点了点头,“说不定现在也是如此吧?”

“后来,我来到社会上,品尝到各种各样艰难竭蹶的滋味儿。于是,我开始想了,遗弃孩子,大概也是有它万不得已的理由吧。”

“……被人拴到的地方,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说是在松江城外的天守阁内……”

“对!……把你扔到那儿的,就是我呀!……”仓田山吉道夫感慨涕零地唏嘘长叹着,“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啦。事到如今,怎么道歉好哫?……请务必原谅。”

突然,呜咽声从尤佳丽的喉咙里,慢慢地挤了出来。也许是一直在竭力压制的情感,一瞬间突然决了堤吧。呜咽声变成了剧烈的抽泣声。仓田山吉道夫也感到喉咙被堵塞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而,不一会儿,他仿佛又恢复了平静,语重心长地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也曾经找过你一次。由于我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事业上,需要日复一日地忙于工作,到我这苦斗恶战的一生即将结束、迎来死期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把极为重要的大事,给搁在了一边了。你以前的不幸和痛苦,也许是不能用金钱来补偿的。不过,我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我准备尽我这残生的一切,来补偿你的损央。从即日起,你就是我的长女——仓田山尤佳丽了。请你脱胎换骨,适应新的生活吧。”

仓田山吉道夫大手一挥,得意洋洋地当众宣布自己的重大决定。

“等一等!……”终于止住哭泣的尤佳丽,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道,“即便您急着这么说……像您所知道的那样,我是个在不怎么讲究礼仪的世界里,龌龊地长大的女人。您是急着说,让我生活在如此豪华的公馆里面。但我是觉得:如果能够看一眼亲生父亲,那倒也不错,于是,我这才跟着大家来了。见到您,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还回米子去。”

仓田山吉道夫一声不响地把尤佳丽端详了好半天,忽然哈哈大笑点头说:“好,就这么办吧。我死后,让你自由。我绝不强人所难,非要把你留在这个家里不可。不过,在我闭上眼睛之前,我请你呆在这儿,呆在我的身边。而且,我还想请你和博五郎两人,一起给我送终。这也用不了两、三年,也就是半年左右的光景吧。怎么样,能答应我的请求吗?就这样,求你了。”

他站起身来,两手扶着桌子,含羞低下了头。从敞开的农领处,露出了异常凸起的肋骨,抉在桌子上的、宛如枯枝股的双手,正在微微地颤枓,把老人快要死掉的哀求,淋漓尽致地显露了出来。

此刻,谁都清楚地看出,尤佳丽恐怕是不能拒绝这个哀求了。因此,当尤佳丽终于被迫应允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反倒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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