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四日,下午三点。

除仓田山吉道夫和他的顾问律师宫地淳二郎以外,指名邀请的仓田山博五郎、菊谷正三郎、野中史八郎和野见山医生等四个人,已经如约全都聚集到了仓田山家的接待室。

宫地律师今年大约四十六岁,正是身强体壮、大有作为的黄金年龄。他的个子不高,短粗肥胖,体重一直保持在七十五公斤左右。正因为他一有空闲,便去积极地参加高尔夫球、业余棒球、射箭和滑雪等室外体育运动,所以,他的体重总是固定不变的。他那种宽边的近视眼镜,在肤色黝黑、具有粗犷气魄的四方脸上闪射着光芒,确确实实地蕴藏着一种精明强悍的律师魄力。

“喂,人好像都来齐了!……”被宫地律师这么一提醒,仓田山吉道夫就开口说道:“今天,在酷暑中请大家前来,真是对不起啊!特别是野中先生,还要在百忙之中,特地赶来帮忙,很是抱歉。”

野中史八郎微微低下头,意思是说“不……没什么”。

“像昨天讲的那样,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我遗书的事。因为是我个人的私事,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关于这份遗书,有些事情,实际上还得依靠各位特别的关照,所以,有劳你们辛苦一趟。”

“这……”几个人都面面相觑。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说明一下,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写遗书。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只有短则半载,长则一年的光景了。”

“什么?……混蛋!……”一道无声的冲击波,突然掠过了所有人的心头。

“关于本人的病情,还是请野见山医院的院长野见山修介先生,给大家讲一下吧!……”仓田山吉道夫抬手指了指。

大家的目光箭一般地,全都落在野见山院长的身上。他那双深嵌在修长而雪白的眉毛下面的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彩,仿佛要把大家的目光,给折射回去似地,昂然扬起了眉头。

“正像大家推测的那样,是我告诉仓田山先生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按理说:医生是不应该,把那么严重的病情,直率地吿诉给病人的。各位先生一定也是这么考虑的吧,所以正在心中谴责我。这种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

“不,是我硬逼着野见山医生告诉我的。”仓田山吉道夫突然插话道,“我威胁他说:畜生,如果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把你这位拜托已久的生治医生,换成其它的医生。好了,辩白就到这儿了,还是赶紧说一说我的病情吧!……”

“那么,还是我来讲吧。”野见山医院院长端正地说,“仓田山先生所患的,是前骨髄性白血病。”野见山修介开门见山地说,“今年年初,作为自我感觉的症状,仓田山先生把下肢的点状出血斑,碰撞后的淤血斑和牙床的肿胀、出血等现象,都悄悄地告诉了我。于是,经过与专科医生的严密会诊,诊断的结果,患的竟然是慢性白血病。”

“是否说那是因为白血球的数量异常得多的缘故?”菊谷常务董事问道。

野见山修介对菊谷的询问摇了摇头:“一般是那么解释的,不过,白血病的诊断,是不能光凭白血球的数量,来随便轻易下结论的。关键是看白血病细胞有无出现。它的特征是有核形的不规则的核小体、奥尔氏体等发生异型性的现象。”野见山院长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噢,对不起,我说专业术语了。在仓田山先生的血液当中,明显地出现了这种特征。血小板也在二百万个单位量以上。”

“还能够治得好吗?”

“眼下,还停留在慢性状态中。不过,可怕的是,当这种病突然转成急性时。要是那样的话,那的的确确是只能再活两、三个月了。”

恍如与自己无关似地,野见山神态安然地,讲出了没有比这更残酷的话。

“仓田山先生的病情,已经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这种转化的症状。当然,我动员他住院,可是他本人死活就是不听,说不想死在充满药味的医院的病床上。不过,我敢肯定:他最短也就能活上个半年了。不到那一天,我绝不让仓田山先生闭上双眼。从今天起,我将派两名护士,分成昼夜两班,时时刻刻地伺候在他的身边。就是为了让本人同意这样做,我们也费了很大的劲儿。”

“是的,这就是我希望赶紧写遗书的动机。我想大家是会很好地理解的。”仓田山缓慢地环视了人家一眼,“幸亏这病与中风和脑软化症不一样,眼下,我的意识和思维,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不过,要是病情突然恶化的话,意识肯定会变得混浊起来。于是,我想在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把大事都安顿好。”

“我有一个建议,”菊谷董事把上半身探到桌子上面说,“在野见山先生的面前,也许有些失礼;不过,我不能无条件地,接受仅凭一个人所作出的诊断。怎么样?是否换个医院,再重新检查一下?”

“绝没有失礼呀!……其实我也赞成这个做法。”野见山即刻表示同意,“可是,只是他本人没有那种意愿,请各位也劝劝。”

“知道了。”仓田山吉道夫举起瘦骨嶙峋的手说,“我的病情已经很清楚了,虽然觉得重新检查,也没有什么用;不过,遵照菊谷先生的建议,那就再检查一次吧。那么现在,这个问题先搁一搁,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请!……”菊谷正三郎以代表所有在座的人的姿态,谨慎地点了点头。

“那么,”仓田山吉道夫略微端正坐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在宣读遗书以前,我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需要先讲一下。因为这件事,是与宫地先生商谈过几次后,才决定写进遗书的,所以,想请各位先听一听。”

女佣小渊绢代走进来,把盘子上装着橘子汁的杯子,轻轻地分别放在每个人的面前。这期间,仓田山吉道夫缄口等着,待绢代刚一出门,仓田山吉道夫便说:“其实,除了博五郎以外,我还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呀!……”

又是一次自白,这句话的冲击波,同样也很大。

虽然没有发出惊讶声,但是一瞬间,大家全都是屏息敛气。博五郎险些儿把手中的橘子汁杯子给扔掉了。

“和我最初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悄悄生下一个女孩儿以后,便离开了人间。我把那个孩子哺养到八个月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她给随便遗弃了。那是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昭和十九年冬天干的事情。”

“啊!……”所有人都低声惊呼,不敢出声。

“当时,我在米子市区,经营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修理店。在技术上,自已也很是自信,正当修理店费尽艰难,刚刚走上正轨的时候,我的情人美代子在生下一个女婴后,因为产后身体恢复的不好,猝然离开了人间。她死后,我的运气也开始稀里哗啦地败落了下来。在我费尽千辛万苦、一手把她养到七个月时,受到别人的恶意欺骗,陷入了非得出让修理店不可的困境;于是,我就像夤夜出逃似地,抛弃了那个家。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就开始了流浪生活。可是,无论我逃窜到哪里,都无人愿意雇佣我这个,抱着一个需要照料的吃奶婴儿的男人。流浪生活持续了差不多有个把月以后,我终于被逼到了除了去当乞丐,别无他路可走的困境。这时,我像多数陷入这般地步的人一样,决心丢掉这个孩子。这样,对孩子也一定是个福音。那时,我真是这样想的。”

“啊!……”大家默駄地听得出了神。

“那是在今入难以忘却的昭和十九年的冬天,十二月三日,那天是星期天。我在松江市威山公园的、阒无一人的松江神社,把正在酣睡的尤佳丽(这是我给孩子起的名字),悄悄放在帆布背包里,松着口子,挎在了肩上。然后,选准当天下午三点,游客最多的时刻,登上了松江城天守阁。这个天守阁,在通过门房向里走去几步的地方,有一个光线微暗的地窨子(以前是贮存粮食的地方),在地窨子的一角,有一个存放清扫阁内卫生的清洁工具的地方——这些都是我在前一天发现的。尽管游人不容易发现,但是天守阁的门卫,每天一定得去那里一趟。那个地方肯定是会被入发现的——即便是晚发现了一昼夜,也不至于受到日晒雨淋。而且,孩子就是滚爬出来,也不会摔下去。

“走进天守阁后,我先登上五楼,尔后又返身回来。在地下室里,瞅了一个没入的空当,慌忙放下背包,把它搁在了清洁工具的一旁。从背包里抱出仍在熟睡的尤佳丽,扶正她的脸,然后在旁边放了一张写着‘尤佳丽,八个月’的纸条,三步井作两步地快速离开了现场,混杂在游人中,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天守阁。

“入口处的门卫,只关心向进来的游人收取门票费,对出去的人根本不瞧一眼。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门票是三十钱。

“走出天守阁后,我也没有马上离开。坐在天守阁前草坪旁边的、撒满淡淡冬晖的长椅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一张别人扔掉的旧报纸,大约等了个把钟头,当里而乱哄哄地嚷叫着‘有人丢孩子啦’的时候,我才离开了那儿。”

“嗯……昭和十九年,就是舅舅到我这儿的前三年哪!……”这一回,还是菊谷正三郎首先接过了话茬,他毕竟是啊仓吉道夫的外甥。

“是的。此后,我无牵无挂,流落到尾道,当了一名造船厂的工人。在那儿迎来了战争的结束,然后我又结了婚,战后也一直在那儿工作。可是,习惯于组装精密收音机的手,怎么也不适应去干粗活儿。于是,我给住在冈山县的这位菊谷先生,写了一封求援信,正好他的收音机商店刚刚开业,问我来不来这儿,和他一起合伙干,我便去了冈山县。这一回,也许是我很走运吧,从此以后,万事亨通……”

“不过,这些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头一位夫人去世,我倒是听说过,可是……”

“对,是那样。当时,我是不会讲遗弃孩子的事情的。”

“那么,就这些?”

“就这些。”

“是谁抱走的?领到了哪儿?现在在干什么?您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时,也没看报纸,即便是仔细读了报纸,恐怕报纸也不会登载那样的消息。因为当时的报纸,被清一色的战意亢进的消息给垄断了。第二个妻子在生下博五郎后,也离开了人间。在她去世后的昭和三十五年,我曾雇佣信用调查所,秘密调查过一次,但是,松江警察署里没有那种记录,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现在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仓田山吉道夫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当我一知道自己的寿命没几天了,便突然想起了那个孩子。她是一个被亲生父亲遗弃、不知道父母姓名的、可怜的孩子。如果还活着,我想把她找回来,弥补一下她的损失……”仓田山吉道夫越说越激动,突然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声发誓道,“不,不管是死是活,我一定要查出尤佳丽的下落。这是我临死前的最后的愿望,拜托各位了!”

“你的女儿如果还活着的话,有多大啦?”

“到今年四月,就满三十岁了。”

“可是,仅仅这些,大家似乎还是有些摸不到头脑。现在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像条子上写得那样,还是叫作尤佳丽……”宫地律师很为难地说道,望了望野中史八郎,忽然开口问道,“她的脸上和身上,有什么特征没有?”

“黑发,刚出生的时候就长得很稠密。因为她母亲的毛发就很重。她的皮肤在婴儿里面算是白的,这点也像她的母亲。”

“请等一下!……”菊谷常务董事抬手制止住仓田山吉道夫,面对着众人说,“各位先生,请把现在讲的话,记在记事本或什么东西上。因为这很重要!……”

大家掏出了记事本。

“除此之外呢?”

“好不容易到了会爬的时候,她从房子的廊缘掉了下去,把右下嘴唇给碰豁了。缝了三针,因为留下的伤疤非常清楚,我想长大成人以后,那个伤疤也会留在那儿。”

“嗯……伤口是在右下嘴唇……?”野中史八郎重复了一句。

“还有,在左臀部的下方,我记得有一块小豆大的黑痣。这个恐怕一辈子,也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就这些?”

“身上的特征就这些了!……”

“那么……相貌上的呢?……”

“因为当时还是婴儿,现在可不能看那时候呀。不过,要是照着她的母亲的面孔来讲,倒是有一股文静劲儿。她母亲禀性温良恭谨,就是在跟我生活的那段贫寒的日子里,也是从来不唠叨一句。”

“有那位夫人的照片吧!”

“嗯,有的!……”

“能提供参考的就这些……?”野中史八郎好奇地问。

“是,就这些,不过,我想还是有希望的,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松江城不是一直还在吗?”

“可是,不论怎么说,也是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啊!如果以十年为一轮来计算,这已经是三个十年前的事情了。”

“花多少钱都可以。”仓田山吉道夫咬牙强调。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的话,我将会十分愉快地助你一臂之力。更何况山阴还是我的出生地……”野中史八郎应诺道。

“是吗?……就凭这一点,我对你可是抱有特别的希望啊?”仓田山吉道夫颔首赞许道。

“不过,大家分头去寻找,那也有点儿不合适呀!……”常务董事菊谷正三郎扭头沉思。

“虽说是那样,不过,我是想让宫地先生、野中先生、还有我的儿子博五郎三个人,组成一个小组前去寻找。由于菊谷先生从公司脱不开身,这次不能去。俗活说,三个臭皮鞋匠,顶上两个诸葛亮。即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许会意外地想出好主意来呢。另外,虽然也准备让职业侦探与你们同行,不过,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还是你们三人自己去决断吧。搜查所需要的费用,请一起交给宮地先生。请你们三个同心协力,找到尤佳丽。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们三位了。”

仓田山吉道夫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明白了。仓田山先生请放心:我们三人一定同心协力,给您弄清楚您丢弃的女儿的下落。如果她还活着,肯定会给您带回来,您就满怀希望地等着吧。”

当野中史八郎仿佛代表三个人讲完后,宫地满足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只有博五郎低头默不作声。

“不过,这些话以前对人讲过没有?”

菊谷董事如此一问,仓田山吉道夫说:“正像开始讲的那样,告诉了宫地先生以后,只商谈过两次。是啊……那差不多是二十多天前的事啦。”

“就对他一人讲过?”

“就告诉过他一个人。日记里有记载,在刚刚知道我的病,是不治之症后的不久……”仓田山吉道夫肯定地说。

“可是,在委托信用调查所的侦探调查时,大概也讲过这些情况吧?”菊谷常务董事详细地问道。

“我曾对他们概略地讲了一下,可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不管怎样,我想这些话,还是不多让人知道为好。大家能跟我约法三章吗?从现在起,这件事只能装在今天在这儿的各位的肚子里,不向他人泄露一句?”

对菊谷常务董事的建议,无人提出异议。大家当场起誓立约。

“要是这样的话,我想这次的搜寻,还是不让职业侦探掺和为好。”官地律师最后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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