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臣子一起用膳倒不是外人所想的那么庄重, 多个人多双筷子罢了,姬越平日里对吃食不大上心,也极少饮酒, 如今过了长身体的年纪,饭量也较为正常,只是她吃到一半时才想起来距离不远的张异, 思索片刻, 放慢了动筷的速度。

张异食不知味,他平日里虽然在明光宫一待就是一天,也经常被留饭,但从来没有在明光宫直接用过膳,他思索着自己这些日子在君王面前的表现, 连思维发散一些都做不到,毕竟上次在椒室偷偷绘画就已经快要把他给吓死了,觊觎君王这样的罪名不是他能担得起的,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的心思被发现, 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面君了?

张异脸色微白,几次看也不看用筷子去夹汤,虽然神情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 但姬越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对于姬越来说,注意一个人不需要掩盖,她看了看张异,便放下筷子问道:“未离可是抱恙在身?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未离是张异的字,友人之间通常不直呼其名,而是称字, 长辈和上位者却可以随意,姬越一般是直接叫张异,但在张异再次来明光宫就职之后,姬越就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

张异连忙也放下筷子,见他还要起身,姬越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朕只是询问几句话。”

张异这才坐了回去,如今新式的桌椅板凳在曲沃很是流行,但也有一些较为守旧的人不愿意改变跪坐的习惯,张异就是其中之一,他习惯了跪坐,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反而会让他感觉不舒服,更何况他如今整日待在明光宫中,跪坐是一种可以随时跪直起身然后拜伏在地的姿势,但坐在椅子上大喇喇地直着两条腿,到了要行礼的时候还得站起来再拜,十分不尊重,故而他并不喜欢。

但他却喜欢极了姬越坐在雕龙画凤的黄铜座椅上时,那副睥睨一切的模样,只是他从来不敢多看,生怕一个眼神就泄露心思。

姬越经常一整天坐着批阅奏疏不说话,平日里也比较少言语,这是必然的,君王孤寡不是说说而已,难道姬越能够找个宫人随意聊上一两个时辰?天子难得开口关心他,虽然说了他难看……张异也不知是喜是涩,低垂着眸子道:“臣谢陛下关怀,臣身体无恙,只是近来有些少眠,白日里精神不济,让陛下担心了。”

话说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他真是痴傻了,陛下多半只是随口关心一句,他哪来的脸面说什么让陛下担心的话。

姬越却立刻接过了话头,再次关切道:“怎么少眠了?近来秋风渐寒,是不是被褥薄了?”

张异低着头,思绪纷乱,随口把那只经常深夜喵喵叫的小黄猫推出来搪塞,他总不可能说近来他夜夜做梦都在明光宫加班。

加班是真的加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经常会梦见自己和陛下待在一起,但哪怕是在梦里,他都谨守着臣子的本分,只除了梦里的他不再认认真真做事,而是坐在原地对着陛下的侧颜发呆。

恋慕一个至高无上的人并不苦涩,他走在街上,会想起她颁布的政令,他站在朝中,知晓她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回到家里,夜夜做着一点属于他的迷梦,他从不敢奢想太多,甚至于连后宫三千人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位置都没有想过。

那距离他太遥远了,他比陛下大七岁,容色也没有美到能够掩盖年龄的地步,他身上有几处伤疤,是幼时习武所留,就算不留伤疤,他也无法和那些自小浸泡药浴养出一身凝雪肌肤的士族郎君相比,他有才华,但写不出魏白那样瑰丽仙灵的赞颂诗,他习武多年,也从未上过战阵杀个七进七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臣子,本该平平淡淡过一生。

然而就在此时,姬越忽然露出了一副……非常虚假的感兴趣的神情,问道:“未离家里还养了猫?那东西朕见过,是不是很凶悍。”

张异却没有发觉,毕竟他也没抬头看姬越脸色的胆子,听了这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臣养的那只猫并不凶悍,只是待人冷漠,不喜被近身,唯有喂食时亲热。”

姬越其实没见过猫,也不知道猫的习性,只是有一次听宫人说起媚娘怕猫,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东西应该比较凶悍,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心理,她硬是把养狗的经验往猫身上套,和张异说了许多养宠的道理。

听着梦寐中的君王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仿佛、仿佛很喜欢他似的,张异魂不守舍,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反正姬越看着他红红的耳朵是满意了。

一顿饭硬生生吃了大半个时辰,姬越才放过可怜的小太史,神清气爽地批阅奏疏了。

距离姬越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晋土之中自然风平浪静,唯有那些被临时要求朝贺海上诸国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其中以东瀛最为恐慌,因为就在两天前,晋国水师再一次在东瀛之滨演武,威势震天。

更令东瀛王恐慌的是,他登基之后没多久就把朝中那些和海贼牵连的大贵族处理了一批,但保留了一部分倒戈向他的人手,还有一些本就是他的人,这一部分贵族除了劫掠,还都有自己的走私船队,这些日子被极有针对性地处理了,动手仍旧是晋国水师,财富折损是小事,但海鹰的报复之意已经如同展露爪牙的凶兽,再不遮掩。

人与人的观念是不相通的,东瀛王以为海鹰重在报复,思索着要不要壮士断腕,却没想过一个海贼出身的杂种竟然有取他代之的可怕野心,东瀛的王室毕竟安逸太久了,国中又极重上下尊卑,看待一些他们所认为的下等人自然而然带有几分傲慢,莫说是海鹰,哪怕是晋国君王,东瀛王都觉得她不会轻启海战,毕竟东瀛水师身经百战,晋国水师才组建几年?

姬越准备给东瀛王一个惊喜。

九月底的时候,曲沃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说事情本身不大,是因为基本没有人员死亡,但要说事情小,被吓得抱头乱窜的晋宫宫人并不答应。

诸葛亮的少府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炸了,自从霍去病献上火-药配方之后,诸葛亮就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火-药研究上,他有极为敏锐的感知力,认定这种配方简单的玩意儿在未来必将拥有主宰时代的能力,藏火石只是他研制出来的一部分成品,也可以说是失败品。

诸葛亮花了几年时间,试过无数配方,近来又突发奇想,使用铁壳包裹新式火-药,在密封的铁壳内又混杂了尖锐的铁钉,分量也越搞越大,最后弄出了一个叫霹雳球的玩意儿,只是头一次试燃,就把半个少府夷为平地,如果不是诸葛亮较为谨慎,平时试验都会清场,这次给少府造成的损失就太大了。

霹雳球爆炸的时候正是午时,许多人都疑心是晴天响雷,姬越那会儿正在例行骚扰、例行关怀臣子,听见那声爆炸时下意识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张异抱在怀里。

可怜张异被抱着,脸红得像喝醉了酒,整个人摇摇欲坠,看上去都要爆炸了。

后来少府的人来报,说是诸葛亮在试验新品,威力惊人,生生把半个少府夷为平地,姬越立刻就把怀里的人忘了,连忙让人把少府召来,她想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玩意儿造价几何,能不能量产,能不能长途运输,能不能保证配方不外泄。

诸葛亮当时离得稍微有些近,人在厚实的铁板后面,但耳朵差点没给震聋,虽然没聋,但他的世界也安静了很长时间,才隐隐约约听见声响,姬越传唤得急,结果人来了又很难沟通,必须像对着七八十岁的老人那样扯着嗓子在耳边喊才能让诸葛亮听清楚,偏偏他自己还把声音放得特别大,生怕别人没听见。

交流了几句话之后,姬越就颓了,还是张异醒过神来,连忙给两人递过去了纸笔,才让这场本该载入青史的对话磕磕绊绊地进行了下去。

据诸葛亮交代,他事前根本没想过能有这样的效果,装填进铁壳里的火-药也是最普通的新式配方,就是藏火石里用的那种,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剂量大了一些,铁壳的密封性强了一点,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细节,他得慢慢回想,毕竟近距离接触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的耳朵伤了,脑壳也有些嗡嗡的。

姬越表示很理解,见诸葛亮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又极为贴心地把人送到门口,连行礼都免了。

诸葛亮走后,张异收起纸笔坐了回去,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看上去其实有一些失落,经历了这几日的骚扰、这几日的关怀,他其实有了一些猜想,但在看过姬越对待看重的臣子时那副亲切温和甚至有些谦让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的猜想终究只是奢望。

张异闭上眼睛,让自己忽略先前陛下抱他时的那片刻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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