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阙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十分忠诚的臣子, 没有因为私心影响办事,他为姬越挑选这十名年轻郎君无不是在姬越给出的条件范围里的佼佼者,他们有的是无心仕途, 有的是年纪不到,有八名士族郎君,两名寒门出身。

十名年轻人跟在司徒韩阙身后, 低头走进明光宫中, 排在第一个的既不是魏云也不是韩放,而是一名来自江左的陆姓青年,名叫陆宴,陆宴长相出众,即便是在十名精挑细选的优秀郎君之中也属于前列, 世代尊儒,是去岁国子监大考的头名,姬越听韩阙介绍完,忽然问道:“既已入国子监,为何今日来面君?”

陆宴跪伏在地, 声音不高不低,恭敬地回答道:“回禀陛下,为臣者为君分忧, 学生以为,陛下今之忧虑应不在朝堂,学生本草芥之身,如蒙陛下垂青,定当……为君解忧。”

陆宴说话时停顿了一下,原本话到那处,一般就应该说些绵延子嗣, 开枝散叶之类的话了,但他不是妃嫔,作为一名男子,对未婚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冒犯,故而只好含蓄应对。

姬越看了陆宴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只道:“回汝国子监罢。”

陆宴叩首,低头弯腰一步步后退至宫门,这才退了出去。

第二个就是魏云了,虽然和自家儿子有私怨,但韩阙也没办法故意压低魏云的名次,陆宴排在前头,是因为江左士族和韩魏两家没有利益牵扯,何况陆宴长相漂亮,选妃又不是选臣,勉强也可以说胜过魏云,排在第一并不过分。

姬越之前就听过魏云的名字,是从魏雍那里听说的,魏雍如今在军中已经颇有些资历,姬越准备找个时间让他也独立带兵,故而对魏家也多了几分关照,便和颜悦色道:“抬起头来。”

魏云将半个身子直起,头抬到一个恰当的角度,视线向下,一眼都不多看姬越,却能让姬越观察到他的五官神情,姬越看了看,发觉魏云长相不错,眉眼间带着勃勃英气,很是顺眼,又多问了一句,“今日为何来面君?”

魏云就比陆宴干脆得多,也恭敬得多,只道:“回陛下,臣自幼学文习武,略有成就,蒙天之幸,容貌亦好,今日陛下选妃,臣有自信可入陛下之眼,故此来了。”

姬越失笑,又问道:“学习不易,如入宫墙,二十年辛苦白费,也不能报效国家,你也心甘情愿?”

魏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生之中的关键节点,他随意思索了一下,只道:“臣心甘情愿,但也想报效国家,待臣日后容貌衰老,或请陛下开恩,让臣再尽一份力。”

姬越笑得更加开心了,让魏云起身,对他说道:“大好男儿,何必把自己局限在深宫内苑里,朕有意让你去江南做个郡守,考较几年,再作他用,卿可愿意?”

魏云知道自己这次是没过,他作为婚配对象没有被女郎看上,但又作为臣子被君王看中,孰轻孰重很明显,所以也不失望,当即恭恭敬敬领命。

此后几番问答大同小异,不合姬越眼缘的随意打发走,合姬越眼缘的就被问一些报效国家的问题,来到这里的郎君没有绣花枕头,也不是都心甘情愿,姬越一个个问过,不是留下做官,就是直接打发,轮到王安石的时候,那张姿容艳丽的俊脸上甚至露出了些许茫然之色,像是误入狼群的羊羔。

姬越也是在见到王安石的脸之后才想起来原委,于是也没有为难的意思,把前问魏云的话又问了一遍。

王安石愣了愣,但也没有怯场,立刻答道:“回陛下,臣想报效国家,为君尽忠。”

姬越摆摆手,示意韩阙今日的选拔结束了。

韩阙也很茫然,比自家儿子还要茫然,他不明白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了,眼见着前面的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回答被淘汰,儿子竟然还能掉链子,把他往常一半的浪劲拿出来,也不至于就这样结束啊!

姬越倒是心情很好,韩阙选出来的这十个人年纪都轻,也有本事,大部分人被选中的原因都是无心仕途,只想在家里闲情逸致混日子,如今到了她面前,各种愿意报效国家起来了,她整整收拢了六个愿意去地方郡上为官的年轻人才,比起这个,储君的事情可以往后稍稍。

姬越也知道,她这个身份,真正愿意陪伴她左右的人肯定不多,有本事的人自己就能挣出一份体面来,不需要以色侍人,没本事的人也没资格来面君,她现在还年轻,也没有真正思考过情爱的问题,所以也不着急,她为天子,普天之下予取予求,谁都没有拒绝她的份。

韩阙带着人退走之后,姬越忽然想起张异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异平时会在的位置,想着他会如何记录今日的事情,目光一瞥才发觉他并没有在。

忽然就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从心里浮上来。

姬越没有多想,翻开一卷奏本继续批阅,近来天气渐凉,中秋将至,宫中也要举办宫宴,到时候再让张异随侍身边就可以了,这对她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所以也就很快忽略了那一丝奇怪的感觉。

陆宴从宫里出来,心情很是压抑,他自小接受儒家教育,知道家族里很多秘辛,但从来不去沾染,自觉是个出尘不染的人,即便是来到京都繁华之地,权贵云集之所,他也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然而今日殿前问答,那个他甚至没能抬头看一眼的女君只问了他一句话,就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厌烦将他驱赶出宫,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不过被他驱赶的人是个卑微的仆从。

在君王眼里,他的地位难道也如一个仆从一般,可以随意打发,连一点遮掩都不需要,因为他根本没有反驳的资格,也没有翻身的余地吗?

江南世家金玉锦绣堆里养大的士族郎君第一次怀疑起了人生。

其实姬越倒没有想得太多,她厌烦陆宴,无非是觉得他和姜君有些相似,都是不把她当君王,只当她是女郎的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傲慢感,陆宴给人的这种感觉不怎么重,但还是有,显而易见,女君这两个字在他看来,重要的是女,而不是君。

做臣子尚且还需敲打,何况是做枕边之人,姬越从来不愿意委屈自己。

国子监新学期开课也有些时候了,每个月都会有在职官员来任教一天,但轮上张异还是头一回,任教那天不需要去官署点卯,一般官员会睡个懒觉,但张异还是很早就起了,他家中只有两个老仆,年纪也都大了,张异也不让他们早起,他也习惯了自己打水洗漱,更衣束官,出门找个最近的坊市解决朝食。

京都这几年的变化很大。

以前的天仿佛灰蒙蒙的,地上的青砖总也洗不干净,行人也都是一张张空白的脸,他行走在街道之中,和所有的人都隔了一层,他不属于这个世道,这个世道也不属于他。

官员和普通百姓不会有什么交集,史官不可能广交好友,能有一二知交就已经很好,太史是清水部门,每个月的俸禄不算丰厚,但很稳定,就像这个流传千年的世家一样,宛如死水,波澜不惊。

但张异眼里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天不再灰蒙蒙,有时候蓝天白云,有时候雷雨骤起,有时候红霞漫天,有时候狂风呼啸,他被从死水一样的日子里拽了出来,有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霸道无匹,硬生生把万丈红尘撞进他的眼底。

于是他的眼里有了色彩。

张异绕了小半个西市,喝上一碗曲沃最好的豆浆,又折去西南坊,买了两个酱肉包子,听闻城外有耕牛老死了一匹,店家收了些牛肉,又掏钱切了四五斤酱牛肉,用绳子穿了提在手里,穿街过巷,没过多久手里又多了两包糖果,一盒点心,还有一串东瀛商人卖的珍珠贝壳缀起来的铃铛,挺漂亮。

张异准备把铃铛结长一些,套给猫戴。

他养了一只猫,是近来曲沃时兴的小宠,从西边贩来的,有长毛有短毛,他听人说长毛不好打理,就买了一只短毛的小黄猫,贩猫的人说是这东西可以用来抓老鼠,但张异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猫应当是不抓老鼠的,只会抓坏他的官服。

张异又买了点菜,直到拿不下了,才慢悠悠地回家,他走路的姿势很像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会儿是手里有东西,如果没有东西,他比较习惯背着手走路,更显老气。

就算是清闲部门,也少有休沐,国子监讲学是在下午,他难得有一个早上的空闲去逛街市。

回到家里,已经变成大肥猫的黄猫翘着尾巴喵喵叫着凑过来,张异知道,它是为了酱牛肉来的,这东西和人不亲,和食物最亲。

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把酱牛肉拿去过水喂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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