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是个苛刻而不自知的人, 她对自己苛刻,对别人也是相同标准,之前下令征调奴子, 她连象征性的一点补偿都不打算给,虽然各地士族也不图她一点补偿,主要还是为了根本上的利益在和她作对。

打铁要趁热, 打劫要趁机, 识时务的士族基本上已经接受了现实,有手脚快的,奴子都点齐录入征兵名录了,但有七成以上的士族一直处于观望状态,鲁地被奴隶肆虐的空档, 又有近一成士族放弃抵抗,剩下的这些士族,姬越下了二次征调令,这一次不光要求送上青壮奴子,还要求士族负担这些人以后的军饷。

这可就过分……好吧, 也不算很过分。

鲁地的事情闹得太大,人心浮动,很多正当年纪的奴子早都动了参军的心思, 一昧打压反而成了坏事,谁也不想半夜起来被家里养的狗割掉脑袋,最重要的是,如果有某个士族家里的奴子闹事,也带起鲁地那样的风潮来,他们家里养的奴子是会御敌于外,还是提刀向里?

几乎没有士族敢保证, 他们对奴子凶残惯了,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人形牲口能有什么反抗的念头。

现在牲口要发疯,这个时候打死一两个,怕是要误了全族的性命!

罢了,罢了!只当送瘟神了!

二次征调令的反响很大,几乎没有哪家士族肯死扛的,一方面皇命难违,大家一起扛着也就罢了,别人都服软了你不退,这就不符合士族处世的观念了,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能死扛,家里的奴子就敢下刀!

近来已经有两起士族被奴子刺杀的案子了,廷尉府明明第一时间就接了案子,却只把人按在大狱里不发落,这是什么行径?这是公然的威胁!

但这种威胁,还真没几个人不吃。

姬越一直觉得自己之前的皇帝都把士族看得太重了,养肥了他们家底的同时也养大了野心,士族是个什么东西?天子赋予他们管理子民的权柄,并不意味着士族就能手握天子的权柄,更确切地说,五等民是羊,士族就像是羌人用来牧羊的狗,人为犬主,天子岂能反被士族所逼?

鲁地的士族清理干净之后,聚拢起来的奴隶也渐渐分出了主次,除了魏灼的几个暗探之外,手底下收拢人最多的是一名叫做黑猪的中年汉子,他先收拢了一批王家的奴子,然后靠着一身本事渐渐打出了名气,亲手杀死过十几个士族,身边还有个机灵的兄弟在出谋划策,好悬没把魏灼派过去的暗探位置顶掉。

姬越这些日子不光在观察鲁地的战况,也在仔细观察奴隶的情况,奴军毕竟不同于正常军队,需要有一个同样是奴隶出身的主将才能安抚人心,魏灼的人手还有其他珍贵的用处,自然不能浪费在这个上面,所以姬越一开始看好了几个,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最后选中的就是黑猪。

心思单纯,战力凶悍,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头脑虽然不灵光,但统率奴军够用了。

黑猪自然不知自己即将迎来一场泼天富贵,他这些日子一直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杀死王承和之后,他就像是释放了某种天性,每逢战事,必然冲杀在前,受伤也不觉得疼,满脑子都是杀人,直到被黑羊一巴掌扇醒。

黑狗早就能下地了,奴隶命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很容易熬过来,黑狗也是醒了之后才知道,张寡妇没有打掉他的孩子,现在正在家里养胎,几个月后,他就会拥有一个自由的孩子。

黑狗拼命吃喝,只想早日养好身体为国出力,脱离这千百年来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奴籍。

做一个人!

三兄弟之中,想得最多的是黑羊,黑羊虽然也不认识几个字,但他的心思最细,头脑最聪明,早就发觉了这个临时奴军的不对劲,带着他们三兄弟的领头人虽然说是奴子,却处处都不像个普通人,有一回他甚至窥见这人在写东西,写东西!谁家的奴子还会写字?黑羊见识不多,但他本能觉得不对劲,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许久。

直到有一天偷听到来自两个不同士族的奴子领头背着人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在交流,黑羊终于确认了,鲁地的奴军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推动的!

谁在推动奴军,谁能控制官军,谁能左右天子心思?

想通了关节,黑羊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感到浑身发颤,一方面为自己的猜想而激动难言,另一方面心中隐隐有些畏惧,他这辈子的眼界只在王家这个小士族里打转,第一次接触到外界的风云诡谲,帝王心术,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

近来姬越一直在忙鲁地的事情,但其他的事情也没有落下,头一件就是雇佣大量羌人养马,一部分愿意离家的羌人送至各地马场,另外大部分的羌人则在义渠替她养马,义渠草场凋敝有各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草地被牛羊啃食严重,百姓不可能只靠养马维生,养得最多的还是羊,羊这种东西是会吃草根的,每到一处草场就会吃得寸草不生。

羌人并不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不养羊他们就无法生活,姬越直接给出了第二种选择,禁养牛羊,一律养马,义渠国小人稀,以前是被晋商压榨太过,事实上只靠养马的收益,就足够她把义渠国当个穷郡养起来了。

珍珠公主听闻这件事,哭得不能自已,几代之前的义渠王雄心勃勃,不肯替晋人养马,甚至时常派遣骑兵劫掠晋人,直到后来被武帝打怕了才真正臣服,但也就是武帝之后,羌人的境况就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哪还有什么雄心壮志,莫说楼兰想献国,义渠难道就不想?谁不想让子民过上不愁吃喝的日子?谁是铁打的心肠,愿意眼看着族里年年有人饿死?

晋人的陛下真是一位英明又仁慈的圣君!

这一点上楼兰的明月王子是有不同意见的,他在驿馆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又被姬越召见了两次,商定了具体在楼兰绿洲开垦田亩,教导种植,乃至派兵驻扎的大小事务,这些会由明月王子直接转达楼兰国王,等楼兰王到了,姬越大概只会象征性地见一见,毕竟她真的是太忙了。

明月王子对这个时间点发生的事情印象不深,但他知道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好的,他从那巍峨富丽的晋宫走出来时,心情一度宛如阳光般明媚,直到迎面有个脊背略弯的中年官员和他擦身而过。

那名官员还对他行了一个小小的礼节。

明月如坠冰窟,熔金般的双眼倒映出人间地狱之景,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那个之前被他遗忘掉的,那个被时光之神藏去踪影的,屠灭楼兰的魔鬼。

随行的官员用不太熟练的楼兰话说道:“那位是我们朝中的九卿之一,粟官窦英,陛下召他应该是为了分拨一部分农人到楼兰教导农桑。”

明月怔愣了很久,这才点了点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改变,他不应该再拘泥于预见,只有真真正正接受命运,才能进入魔王的天国。

姬越召窦英确实是要分拨人手到楼兰,楼兰作为一个绿洲中的国度,百姓基本上不通农桑,青壮靠给商人运货为生,明明占据一块肥沃绿洲,却要靠着苦力维生,姬越初步打算把楼兰建设成为一个进入沙漠之前的补给站,一旦开战,粮草是大问题,莫说中原粮多,运输先要一批人手,这批人手路上要吃掉一部分,回来也要消耗一部分,楼兰就算不能成为真正的粮草供应点,至少也不能让晋国贴粮补给。

姬越毕竟不是专业人才,她只是有一个大致的设想,具体还要看粟官署怎么实行。

窦英对此提出了几点意见,大部分都是为了更好地落实姬越的设想,基本上只要姬越提出的要求,他都会努力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推脱责任,姬越很喜欢窦英这种脚踏实地又老实肯干的臣子,并且他不光有能力,还很懂得感恩,第一批提拔上来的寒门里,唯有窦英真正算是她的心腹之臣。

关于楼兰的事情,君臣商议了小半个时辰,越商议越是合拍,正好到了饭点,姬越便道:“卿不必拘泥,一起用膳吧。”

窦英有些惶恐地应下。

姬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人吃了两碗精米饭,一大盘白切肉,一张面饼,吃相普普通通,不算很文雅,也没有太粗鲁,窦英则是很注重礼仪地低头用食,但他心里很沉重。

天子尚俭,士族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做小吏时就听闻上官请客,席中珍馐无数,号称“赛御宴”,本是夸辞,但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来天子吃得尚不如一介士族郎君精细。

窦英的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愤怒,仿佛能燃烧一切,他想为自己的陛下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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