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柯意识混沌冷汗涔涔的时候,那一声“救命”只在他雾蒙蒙的脑海中打了个囫囵便沉了下去,连声回响都没有。

连自己的命都快送掉大半条了,还能去救谁的命呢?真是好笑……

白柯在朦胧中呵呵笑了两声,结果却被直钻入肺的凉气呛到,咳得整个人都震动起来,越蜷越紧,连胸口都被牵动得发疼。

在这一刻,他心里无可抑制地涌起了一阵烦躁和怒意--

他白柯十八年来自问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更没欠下过什么值得报应的债。怎么就落得这个境地?

疯疯癫癫的父亲他倒是不曾真的嫌弃过,天盲鬼眼之类的这么多年习惯了也就罢了,他窝缩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里,规规矩矩地生活,怎么就入了这些大仙大神的法眼,一个两个都盯上了他。

短短两天里活活受了多少莫名其妙的罪?

三番两次差点把命送掉,甚至连比他更加不明白状况的白子旭都被牵扯到这个世界里来。

平凡的世界里,白柯尚能和白子旭相依为命,勉强把日子过出个模样来。可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和白子旭在那些修士大能面前不过一介蝼蚁,一只蝼蚁凭什么能在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的人面前护住另一只蝼蚁,平安地生活下去?

白柯在想清楚这个问题前,就已经好几次隐约摸到西天的大门了。

不就是升仙么?修个鬼!一人给自己脖子来一刀,分分钟就上天了……真是吃饱了撑的!——这是之前白柯的想法。

然而当他蜷缩着躺在这片“冰魄”之上,不知是三番两次生命受威胁勾起了他平日里深藏的脾性,还是这“冰魄”本身能将人情绪放大的关系,亦或是两者皆有……此时的他,猛然间涌起了一股子想要修道的冲动来。

不只为了双眼恢复正常,也不只是为了平安地将植入体内的七星丹取出来,更是为了变得强大而不可战胜,为了剥去蝼蚁这层让人连挣扎都无力的身份,为了不在任人宰割,为了能守住重要的人,护他们一世平安。

这世间,但凡在某一方面有大成之人,必然是对这一方面有些格外之处的。或是源于最初格外强烈的冲动,或是因为后来格外执着的追索。行走在大道窄桥上的人千千万万,如果没有突出的起始或是突出的过程,又凭何能得到个突出的结果来。

即便是修道之人,也须以执念入道,才能摒弃执念而得道。

须以溪流之狭隘起始,才能以汪洋之无垠而终结。

白柯这一惊一怒,反倒在体内结起一团气来,饱胀充盈,而后经百脉流遍周身,几番流转,竟让他四肢回温,重新聚起了力气来。

他的意识在这期间终于慢慢重回清明,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当他看清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却再度生生愣在了那里。

只见那偌大的“冰魄”之上,满是一缕一缕袅袅的烟雾,散发着点点荧光,乍一看如浮散在空中的星芒,可仔细再看却让人毛骨悚然。那缕缕烟雾间隐约可以看到一张张人脸,五官不甚清晰,只能依稀分辨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样密密麻麻地浮在周遭,用那一双双黑洞洞的、失去神采的眼睛木然地盯着白柯。

明明看得并不清楚,可白柯却生生从那一双双看似空洞的双目中看出了一丝隐隐的疯狂来。似乎是把白柯当成了猎物似的,圈在当中。

而他们之所以只是远远地包围着却没有涌上前来,则是因为白柯面前蹲跪着的这个人。

同样是有些虚渺的身形,这个人的五官却十分清晰。

白柯的目光从他那双斜眉隼目缓缓下移,扫过挺直的鼻梁,紧抿着的薄唇,线条刚硬的下颚,然后落到了那人透明而虚无的身体上,他甚至能透过这人看到不远处的一片星星点点的荧光。

这人的手掌还保持着覆在白柯额头上的姿势。从他覆着的地方,有一股浅淡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正是这股依稀的暖意驱散了之前折磨着他的剧痛和寒意。

“霍……君宵?”

白柯张了张口,有些迟疑而讶异地叫出这个名字,声音因为刚才的剧痛、挣扎和咳嗽而显得有些嘶哑干涩。

“你怎么……”他皱着眉,实在对眼前的状况有些琢磨不清。

在白柯的认知里,以君宵那深不可测的能耐,悄无声息地闯进这三清池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倒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并不会这样惊讶。

可眼前的霍君宵,和他平日所见的并不一样,单是这透明虚渺得似乎风一吹就会彻底消散的身形,就和平日相差太多。

平日的霍君宵高大沉默,黑沉沉的身影始终有一种压迫的气势,即便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也有一种高人大能的风范。时时刻刻都让人觉得这是个不能惹的角色。

而眼前这个,表情要生动一些,却怎么看都觉得那股生动背后透着丝木然和死气。显然更接近周围那些双目空洞的幽魂。

白柯直觉这个霍君宵是假的——

或许是这些幽魂中的某一个幻化成的,又或许是他在性命攸关的念头求救的意识太过强烈,而臆造出来的。毕竟这个“冰魄”似乎有把意识放大并通过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效用,譬如之前那差点将他活活冻死的寒意。

可如果是这幽魂幻化的,那么非亲非故的,这幽魂为何出手救他?显然周遭的幽魂更想吞了他。

如果是他臆想的,那也十分离奇——臆想出来的人居然还能救他于危难之中?那以后碰到事情都不用怕了,想想霍君宵就得救了。这是不是略扯了一些?即便这“冰魄”不是凡物,也不至于这么逆天吧?

面对他说一半吞一半的疑问,“霍君宵”张了张口,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白柯看他的口型,也不像是在回答他的疑问,因为统共就说了两个字,看唇语,倒像是喊了一声“师父”。

要放在平日,白柯一听君宵提这茬儿就有些头疼。毕竟他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莫名被一个比自己强大太多的人这么恭敬的对待,任谁都会不自在,觉得压力略大,承受不起。可在此时,白柯却并没有那样纠结无奈的情绪。

这片“冰魄”大概磁场太过奇怪,让他变得都有些不像他自己了。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他似乎曾经在哪里看过似的——

仿佛也是这样又密密麻麻的幽魂围堵在四周,而这个面容桀骜的高大男子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似悲似喜……

白柯在那一瞬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翻涌而出,却又被针扎似的疼痛给压了回去。

刺得他猛地又瑟缩了一下。

那蹲跪着的“霍君宵”有些焦急地伸手,像是想要抱住他,然后又似乎觉得有些逾矩,最终那双透明的手还是一只搭在了白柯肩头,一只安抚性地覆在他的额头之上。

那股并不强烈的暖流再次流注入他身体里,恰到好处地缓和着痛感。

白柯喘了口气,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两天以前,他还觉得自己除了视觉上天生有缺陷,体格有些清瘦之外,体质并不比谁差,甚至因为要照顾白子旭,他的体质和抗伤能力要比很多人都强。谁知这短短两天的时间,他在不断重复的晕倒和伤痛中,险些颠覆过往的十八年,把对自我的认知刷新成林妹妹。

稍有缓和后,白柯便撑坐起身。“霍君宵”半搂半扶地帮他站起来,然后犹豫了一下,收回了手,表情有些不舍。

白柯疑惑地看着他,就见他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某个方向,冲白柯张口无声地道:“快走,离开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君宵”,白柯没有平日里那么有压力,非常放松。因为体内有股气不断在周身经脉中流转,不那么冷了,白柯倒不急着回去了,而是问那“君宵”:“为什么让我我离开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恒天掌门说这里叫三清池,可以让我的眼睛恢复正常。”

“霍君宵”皱着眉顿了片刻,似乎根本没有听懂似的,依旧摆手,固执地指了指那个方向,让白柯离开这里。

白柯更疑惑了,索性换了个问题:“你真的是霍君宵?”

“霍君宵”点了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

白柯:“……”根本无法交流。

“霍君宵”见他一脸无奈,这回倒是没再作怪,而是确定地摇了摇头,垂着眼,无声地说了一句:“不是。”

“那你是——”白柯还想再问,却见那“霍君宵”突然抬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上空,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然后冲白柯摆了摆手,继续无声道:“快走,子时快过了,离开这里!”

说完,他抬袖一扫,白柯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一轻,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等他重新站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落回到了那段崖壁之间,左手还被塞进了之前不知什么时候落在那“冰魄”上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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