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每年都有一次全家人一道出国的长途旅行, 从双胞胎五岁那年开始, 之后没间断过。

起初是纪星一手挽着韩廷, 一手牵着一串双胞胎, 琛儿走在弟弟身边帮爸妈看着他俩。渐渐,是纪星一手挽着韩廷, 一手牵着瑾儿。瑜儿撒丫子乱窜,琛儿跟着守他。再往后, 纪星仍挽着韩廷, 身高不断上窜的儿子们则各自走路聊天。

一年一年,孩子们越长越高, 纪星成了家里的小矮人。

有时瑜儿会走上前来, 从背后抱住纪星,下巴搁在她头顶上,笑话她:“妈妈,你怎么这么矮了?”

琛儿更是时常就对她勾肩搭背,跟揽小弟一样。

就连最安静的瑾儿有次在布拉格的街头等冰淇淋时,回头看她半晌, 忽然就拿手在她头上轻挠了一下, 笑得眼角弯弯。

纪星对韩廷说:“你儿子欺负我。”

韩廷说:“那不要他们了,全扔这儿别带回国了。”说着把她揽过来, 揉了揉她的头顶。

纪星:“……”

三个小伙子笑成一团。

光阴飞逝,到了结婚第二十五个年头, 韩廷跟琛儿他们说, 下一年不会再带他们集体出行, 之后他想花更多时间单独陪纪星旅行。等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们想要孝敬带父母出来玩,情况另论。

那次旅行去了德国的新天鹅堡。纪星很开心,路上絮絮叨叨跟儿子讲当年和韩廷在慕尼黑的事。他和她的故事,她讲过无数遍,从小卡片星星吊坠,讲到他曾为救她而摔下楼。每次都乐此不疲。

琛儿他们从小听到大,丝毫也不意外他们那冷静克己的父亲会做出那些事。他们之间的爱,孩子们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是家里最柔软的一部分。小时候,他们调皮惹了事,眼看韩廷要责罚,便跑去纪星那儿求助,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纪星放软声音撒个娇,韩廷就放过了。韩廷生活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工作,人总是习惯性冷肃;但纪星总能让他很快放松下来,他的幽默逗趣也多半因她而生。

等到他们渐渐长大,父母渐渐老去,父亲倒是比以前柔和了些,母亲则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是乐观又心软。

结婚三十年时,韩廷和纪星开始逐步放手东扬的事务,交给儿子们打理。那之后的很多年,他们的工作愈发自由随性,更像是平日里打发时光的消遣。夫妇俩上班也是待一块讨论下市场形势,分析预测下未来走向,聊一些生活琐事,在公司坐上一会儿便出去逛街玩儿了。

纪星年纪越大,却越像小孩子,依然对街上的零食感兴趣,也喜好参观精品店买些小玩意小饰品放家里屯着。韩廷嘴上笑话她几句,却总由着她陪着她。

有次他看见一个精致的音乐盒子,上了发条里头就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歌。韩廷居然很喜欢,买回去放在床头,时不时就拧上让它唱歌。

一天一天,他们渐渐老去,渐渐和周围年轻的世界格格不入。

当孩子们长大,有了新的生活重心和圈子,他们俩安静地退回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彼此,过得比原来更加纯粹干净了。

生命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在走过中间那段波澜壮阔汹涌奔腾的开阔流域后,终于越收越窄,流向平静无波的地平线。

他们生命里剩下的东西越来越少,纪星仍是挽着韩廷的手臂一路走,也一路扔下很多身外之物——曾经的工作,荣誉,名声,地位;曾经的豪情,斗志,热血,激情——曾经附着在身上的所有标签散落一路。到最后,留下的只有最纯粹的彼此。

有一年,夜里有红月亮。

韩廷带纪星去楼顶看,不小心吸进冷风,之后开始咳嗽,引发了很严重的肺炎,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两三个星期。

最危急的那几天,他的肺叶几乎要丧失功能,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纪星守在医院里哪儿都不肯去,不眠不休,眼睛都哭肿了,谁劝都不听。

等韩廷病情好转过来,纪星人瘦了整整一圈。

也是那次,一贯安静的韩瑾私下和父亲对话,问他有没有想过会怎么离开这个世界。

韩瑾说:“我希望爸爸和妈妈都能在睡梦中离开,没有任何痛苦遗憾,幸福地寿终正寝。”

韩廷说:“寿终正寝,是人生最好的结束方式。我希望你妈妈是这样,不要受苦。”

韩瑾默了会儿,问:“你呢?”

韩廷说:“如果你妈妈先走,我可以。……如果我先走,大概不能这么偷偷安静地走,怎么也得跟她说一声道别。”

韩瑾又是沉默许久,说:“也是。不然她要生气的。”

韩廷极淡地笑了一下,说:“是啊,她这几年脾气越来越骄纵了。”

韩瑾又问:“你希望谁先走?”

韩廷想了很久,说:“她。……我不放心。”

后来韩瑾又去问过纪星。

纪星只说:“我不管。反正我活着一天,他就不准走。”

韩廷那次病倒后,医生说他会元气大伤,毕竟人老了岁数摆在那儿,以后身子骨会很弱。但也不知是纪星的各种照顾有加,还是他心理上有什么别的想法,他竟也一点一点生生把身子调了回来,重新恢复了曾经的硬朗。

纪星这才喜笑颜开,却也依然谨慎有加,对韩廷的饮食和日常锻炼照顾得比营养师和教练还周到。

自那之后,韩瑾和哥哥弟弟们都觉得妈妈越来越像个小孩子,成天黏着赖着韩廷,分开哪怕只是一天都不行,不跟他在一起她就生气。韩廷也是去哪儿都必定带着她,几乎是形影不离。

有次韩瑜感叹:“你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俩感情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对,我瞧着是更好了。”

韩琛说:“他们这岁数,过一天少一天,过完了,就再也不见了。当然舍不得了。下辈子,谁知道还有没有呢?”

一天一天,人生像是一颗加速滑落的星辰。往后的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过得平淡,幸福;美好的日子如流沙,越来越快,漏到最后一点,想要拼命紧紧抓住的时候,手心的沙已所剩无几。

再次病倒的时候,韩廷心里已有预感,知道这次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把纪星留在病床边,哪里也不许她去。

纪星也心中了然。这次,她一次没哭,天天守着他,陪他聊天说话。没有主线,没有逻辑,想到什么讲什么,一会儿说起年轻时有次吵架吵了不到一分钟就和好,一会儿说起那次在滑雪的地方摔了个跟头,一会儿又说年轻时在慕尼黑碰到的老爷爷老奶奶,恐怕早在很多年前就离开人世了。

而他和她竟也就这样走过了漫漫的一生。

似乎很长,因为回忆已经填满;却又似乎很短,因为仍然不舍分离。

这一生的缘分啊,怎么这么快就要尽了呢。

他和她似乎想在最后几天把过去的路在回忆里再走一遍,又似乎想把最后的时光再拉得长一点,再长一点。但那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那是个秋天,窗外的银杏叶全黄了,连阳光也是金灿灿的,洒在韩廷苍白却依然英气俊朗的脸上。

晚辈们全跪在床边,听着他清晰明了地交代后事,教他们好好做人做事,承担责任不负东扬,教他们更加善待他们的母亲。

唯独纪星一人坐在窗边,离得远远的,留一个侧面,不看任何人。

待韩廷交代完一切,些微吃力地回头去看她。纪星侧着脸,看着窗外凋零的黄叶,她安安静静,只有下巴上一颗颗的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坠。

瑜儿哭着叫她:“妈。”

她跟没听见似的,不回应,也不过来,唯有眼泪无声地掉。

韩廷目光深深,凝视她的侧脸,好像看着很远的人,又好像她近在咫尺。

她不肯过去他身边,执拗地以为只要她不过去,不让他交代后事,不叫他放心,不跟他告别,就能死死拖住他,叫他走不了。哪怕拖他在这世上多留一刻都好。

哪怕不看他,只是余光知道他躺在床上遥遥望着她就好。

他静静望了她很久,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一生的时间。

“星儿。”他终于还是唤了她。

她猛地一颤,终于还是听话地回了头,嘴角压瘪下去,像受尽委屈的孩子。韩廷眼中泪雾弥漫,朝她伸手,她几乎是扑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她握到他手里一张卡片,抽出来一看。

“原谅卡

“使用此卡片,让小星星原谅韩先生一次。(ˇ?ˇ)

“本卡片仅限韩廷使用,最终解释权归纪星所有。”

那一年生日的礼物卡早已陆陆续续被他用完,唯独剩下这最后一张。

他这一生,不曾负她;不曾做过任何一件需要祈求她原谅的事。

唯独这一件,他要离她先去了。

她无声痛哭,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目光深深胶在她眼中,是刻入生命的感恩,是不舍,是依

恋,是抱歉。

他还不想走,但已无力回天。

她将他的手贴在脸颊边,轻轻点头:“好。”

“星……”他还想说什么,手忽然用了力,紧紧攥住她,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要用尽此生最后的力量告诉她一句话……

她顷刻泪如雨下:“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眼神终于释然,低低说了句:“我不会走太远。”

她不停点头,一下下吻他的手心,他温热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滑,停在了她唇间。

她将面孔埋进他掌心。

韩廷,和你结婚,做你妻子的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每一天都很幸福。谢谢你。

韩廷走后,韩琛他们都很紧张,天天守着纪星,怕她承受不住打击崩溃下去。

但纪星表现得非常平静,并没有大悲大恸。人到了这岁数,天命到了,生死已经看开。

可他们也都清楚,母亲在世上将留的时日,也不多了。

一个月后,韩廷生日的前一夜,纪星仍和往年一样睡不着。

琛儿他们三个去陪她,陪她讲话,讲起了韩廷的一生。那一年的东扬,早已是子公司遍布世界的全球寡头企业。

那天,纪星一边和孩子们讲述着韩廷的事,一边拨弄着韩廷留下的那个八音盒,很晚才睡。

那晚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实的梦——她梦见一个多月前她跟韩廷坐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聊天时,韩廷捡起一片银杏叶子送给了她;梦见五年前他找人移了一颗桂花树到院子里,说开花的时候像满庭繁星;她的梦顺着时光倒流回去,梦见东扬医疗的DC进驻欧美市场时韩廷在讲台上讲话,意气风发;梦见那年暑假,戴着墨镜的韩廷拉着她的手走在鹿特丹街头,身后跟着三个高高瘦瘦的戴着墨镜的儿子;梦见有次为他庆祝生日后他抱着她深吻了她许久,吻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梦见有次争吵中他突然拿出安静卡,她立刻闭了嘴又噗嗤大笑起来;梦见有次逛街,他推着坐在婴儿车里的琛儿,忽然侧头吻了下她的额头;梦见结婚时他隔着婚纱亲吻她的脸颊;梦见他在大会讲台上宣布免费开放DC前十年的资料;梦见美国,梦见深圳,梦见慕尼黑,梦见一夜情,梦见……故事一开始的那年冬天,车窗滑落下来,他清黑的桃花般的眼睛。

韩先生,认识你很高兴,此生承蒙关照了。

第二天早上,纪星再没有睁开眼睛,很平静安详地去了。

而韩琛还没来得及问她,父亲临走前,她在病床前说的那句“我知道。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是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随着他们的离去尘封入土。不需要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很多很多年前,他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对身边的她说,

“我所认为的爱,大概要到人生的尽头。回首之时,盖棺定论。”

那时,夏风吹进车窗,他们还很年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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