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唐宋上班时察觉到了韩廷身上的一股低气压。

虽然他平日工作里都比较严肃, 但大都对事不对人,与人说话照面多半和颜悦色,骨子里平静淡漠之余表面也维持一丝和气。可这日不同, 大清早唐宋跟司机去医院接他时, 他黑着面,一言不发。

今天周五, 正值汇报日, 繁琐事项一堆。几位高管来给他汇报工作,见韩廷脸色不佳,以为哪里不合他意。他倒不迁怒于人, 平静提出几点修改意见,又说了几项注意要点, 和往常一样迅速结了会议。唯独留下分管AI部的副总江淮。

韩廷说:“DOCTOR CLOUD三期的进展我看着是越来越慢。”

江淮还是那句话:“碰上一些技术难关要突破。”

韩廷说:“我要个明确的时间。”

江淮沉默半刻, 说:“三个月。”

“要是没完成?”

“我辞职。”

韩廷看他半晌,道:“人员,资金, 设备, 场地,你需什么,尽管开口。这些都不是问题。”

“是。”

“德国那边的进度比你们快, 你下周带核心成员去那边考察。”

江淮出去了, 韩廷起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靠在椅背里松了下领带, 下颌绷得紧紧的。

他盯着安静的手机屏幕,出了会儿神。看着看着,莫名冷笑了一下,笑完神色却又空落下去。

内线电话响起,秘书说:“韩总,韩小姐来了。”

呵,人只要心情不爽吧,什么破事儿都撞上来。

“请进。”

韩廷面无表情地重新紧了下领带。

门推开,韩苑走了进来。

她一身黑色薄风衣,束了腰,里头一件正红色长裙,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走动在黑色风衣下翻滚,艳丽却又庄重,高贵而又凌人。耳边的绿松石耳坠是点睛之笔。

韩廷皮笑肉不笑:“姐,今儿有空大驾光临?”

韩苑冲他一笑,款款坐他对面,道:“我再不过来,后院儿都被你烧干净了。”

韩廷:“这话我可没听懂。”

“你把东医里头跟我走得近的全清了,这我也就不说了。三番五次从东科撬人又是怎么回事?”

韩廷:“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东扬内部鼓励自由流动,东医更有吸引力,人非要跳过来,我也拦不住。我这边开掉的人,转眼你那头接了,我也没跑你跟前质问不是?”

韩苑一时没说话,拨了下头发,转了话题:“东医大型医疗器械的市占额降低了,作为董事,我过来问一下。”

韩廷风波不动:“这块儿改走高端路线了,之前的那些个低端产品全线清理。市占额降低在意料之内。只要品质保证,隔个几年,原先那些选择别家的客户自然会流回来。咱俩的生意经南辕北辙。我是觉着眼皮子不能太浅,只盯着眼前利益,是不是?”

“那是。”韩苑微笑道,“韩家目光最长远的就数你。DOCTOR CLOUD是最好的例子,都盯上几十年后的市场了。只是据我所知,DOCTOR CLOUD进展不顺,长期砸钱在这么个窟窿洞里,董事们都不乐意了。”

“董事们只管收钱就成。”韩廷说,“姐,东医的事儿您就甭操心了。管好您那头,别改天谁又跳槽来我这儿,横竖您今儿特意来一趟,我得顾及您面子。到时我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韩苑没说话了,盯着他看半晌,笑了笑,起身就走了。

她人一走,他便冷了神色。

DOCTOR CLOUD项目本就得不到守旧派支持。他能做的无非是尽量提高公司盈利,堵住那帮人的嘴。

正想着,唐宋走进来:“刚在外头碰见韩小姐了,脸色很差。”

韩廷凉笑:“那就对了。”

唐宋:“朱厚宇跟韩小姐关系不错。”

韩廷:“她管东医那会儿,跟朱氏药械长期有技术交流。”隔几秒了,忽道,“上月拓展部不是出过对朱氏药械的收购分析报告?”

“是。您当时批注可行。”唐宋说。

“去查下进度。”

“行。”唐宋答,要走之前,略显迟疑。

韩廷:“怎么?”

唐宋考虑了下,说:“星辰那边出事儿了。”

“昨晚那事儿?”

“那患者不肯手术,在闹事儿。”

韩廷沉默。

唐宋问:“要不要调查一下?”

韩廷皱眉,冷道:“别管她。”

对于张凤美的出事,纪星和试验小组的人都按规章把她当作特殊病例进行处理。研究中心正准备进行第二次手术,以期查清病因,搞清楚试验的不良反应、排斥因素等。

可第二天纪星再度接到苏之舟电话,说张凤美在夜间被她丈夫接走了,她丈夫拒绝手术,还纠集了工友到试验中心门口闹事。

纪星打车过去时,门口围满了拉横幅的人,颇有医闹的架势。她大感不妙。

见到苏之舟和试验小组各位医生后才得知,张凤美家属列了一系列后续治疗康复费用,要赔偿一百万。

纪星吃了一惊:“昨晚不都说好了继续手术么?”

苏之舟:“不知道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摆明了来闹事的。”

纪星沉默半刻,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就目前的资料看,会是我们的责任么?”

“不是。”苏之舟斩钉截铁道,“我们的材料和工艺是经过耐压耐磨耐腐蚀几十项测试的,规格也完全符合她自身参数,不可能有问题。”

那头有个医生不乐意了,暗怼道:“我们的手术也是全程记录,手术过程没有任何操作问题。”

眼看气氛要紧张,纪星发话了:“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不论责任在哪方,另一方都不可能完全摘干净。与其推诿责任,我看不如多想想怎么把事情解决。”

两边都不说话了。

纪星说:“涂医生,按理说患者应该有定期检查,对吧?”

涂医生摇头:“我们档案里只有她出院前的最后一次检查。她太特殊了,出院不到一周就出事。你也知道,康复后检查是十天一次,还没到时间。最后一份检查是昨天,她脊椎里的融合器已经移位变形。她不配合调查,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原因。”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纪总,手术全过程有记录。我昨晚反复观察过,没有问题。”

纪星心头一沉,说:“我们的产品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没有问题。再说了,如果有问题,手术过程中你也会发现不是?你现在这是……”

“我不是推责任。”涂医生说,“我只是说从现有的证据看,我们没责任。医疗中心每天要进行无数项试验,这件事不能闹大。我希望你们尽快解决。不然中心主任因此停掉我们的试验,是对我的小组影响大,还是对你星辰影响大?”

平日合作融洽的双方,在利益攸关之时,竟也本性尽显。

纪星心里发凉,人却笑了一下:“出了事,责任还没明确呢,双方都得担着!中心如果因此停掉试验,那我会不会拿着合同去告你们呢?”

涂医生面色为难了。

纪星:“你们家大业大,不缺这一个试验。但星辰也不是好欺负的。是不是?”

试验小组一帮人都不吭声了。

纪星却语气一转:“但我不会。涂医生,大家以后还得合作,关系还得好好处。今天这事,星辰会想办法。”她冷声说,“可我希望你们知道,不是因为星辰出了错,而是体恤你们做医生的,知道你们的难处,不想闹成医患纠纷。但也请各位不要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当场的研究医生们都没吱声,纪星带着星辰的一帮人出了门。

上了走廊,小尚道:“纪总,你刚才真棒。”

纪星说:“跟这帮医生合作到现在,总是我们求着供着他们。今天这事儿处理好了打个翻身仗,以后跟他们平起平坐。”

“那是!”

小夏很愤怒:“张凤美太恶心了,好心帮她治病,结果反咬一口,现实版农夫与蛇!”

纪星没说话。

敏敏问:“纪总,现在怎么解决?”

纪星说:“能怎么解决,出去跟他们谈。”

苏之舟:“你别去,我带几个男的去。”

“我得去。我是星辰的老板。再说我一个女的,他们总不能上手打。倒是你们几个脾气躁的,别插手。我给你们别的任务。”

“什么任务?”

“扮路人,偷偷录像。”

众人一愣。

纪星也轻抖了下,说:“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但以防万一,如果舆论发酵,得留证据不是?所以出去谈判的人一定控制脾气,忍,安抚,讲道理。千万不能‘主动’起冲突,懂吗?”

众人点头:“懂了。

不是她多心眼儿,实在只为自保。

之前民警来过,但张凤美的丈夫很懂,他不吵不闹,不协调也不走;民警拿他没办法,说要是明天还在,他们再来协调。

纪星选了男生里头脾气最好的苏之舟和小左,外加几位姑娘去谈判。其余人装路人录像。

她交代:“虽然之前民警没法处理,但如果起了冲突,就必须得处理了,要报警。”

小尚点头:“知道了。”

试验中心外,那帮人还守着阵地,白底黑字的横幅上拉着“人体试验致人残废,星辰科技草菅人命”的字样。偶有路人经过围观。

纪星只叹星辰没什么名气,不至于在社交网络引发水花,不然她哭都来不及。

张凤美坐在一张藤椅里头,表情痛苦。她伤势严重,不做手术恐怕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见纪星来了,她神色慌张,有些躲避。

纪星心里有数,关切道:“很疼吧?”

张凤美不做声。

纪星说:“昨晚说好给你做手术,怎么忽然改主意了?是有什么困难还是我哪儿做得不周了?我担心你身体,再延误病情,怕以后救不了。”

张凤美自知欠纪星的情,张嘴要说什么,迟疑着又咽回去,痛苦地唤:“他爸!”

话音未落,她丈夫堵过来,大喇的嗓门道:“你休想诓我媳妇儿!叫你们老板来。”

纪星:“我就是老板。”

那男人立刻冲周围人道:“就这女的。”一帮工友顿时全围上来,纪星吓得后退一步,苏之舟赶紧护住她。

对方都很聪明,做出很凶的架势,但不上手,似乎等着纪星失控。但纪星相当沉得住气:“有话好好说。”

那男人凶神恶煞:“我媳妇儿上了你们的当,你们骗她说手术能治好腰病。结果是去做人体实验!拿活人做实验你们黑了心肝。一回家就不行了,人都站不直。没有劳动能力了,你们怎么赔?”

纪星半点不恼:“试验方案我们跟你妻子讲过,她同意了的。你先冷静听我讲,我们有后续治疗方案,保证能查出原因把她治好。我们先进去谈可以吗?毕竟你们最在乎的是健康。”

她句句话为张凤美考虑,就见张凤美脸色愈来愈别扭。

可她丈夫根本不听,也被纪星的好脾气磨得躁了,只管要钱:“先谈赔偿!谈好赔偿了我们去正规医院治病,不找你们这帮拿人做实验的黑心医生!”

“对!你们就是拿人做实验的黑心医生!”一帮工友哄闹起来。人群挤成一团,一片混乱。

……

韩廷晚上有个宴会要参加,提前下了班。

下午三点多,车却在路上堵了会儿。秋天的阳光透过黑色玻璃窗照进来,车厢里一片薄薄的暖金色。

韩廷瞟一眼漆黑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忽问:“那边问题解决了没?”

唐宋回头,处理几秒才明白他问的是哪边,道:“我也不清楚。您说不管……”

韩廷没说话了。

道路疏通了半点,汽车走走停停,快到路口时,韩廷又问:“先创试验中心是往右拐?”

“是。”唐宋说,等着他发话。

他却没话了。

司机琢磨不透,目光向唐宋求助。唐宋眼神往右指,司机方向盘打向右边。

韩廷不发一言。

行到试验中心门口,前方一团乱象,拍照的,围观的,拉横幅的,闹事的,挤成一团。

纪星被几个已上火的家属工友围着,人小力薄,跟夹在中间的一片树叶般,衣服挤得皱巴巴,头发也散成一团:“你们先冷静,这件事我们一定负责。她的病情我们会管到底。”

“人就是被你们治坏的,越管越糟!我不跟你们商量,赔了钱我们换正规医院治。你就说现在能给我什么保证?”

纪星毫不松口:“我刚说了,你不把人给我们检查,不搞清楚原因,我不会给你任何保证。想谈,就进去和和气气地谈!”

那人想激怒纪星却始终不成功,彻底沉不住气了,突然猛推纪星肩膀。

对方终于先动手,苏之舟也不忍了,一把搡了那男人,两拨人顿时搅成一团。

纪星夹在其中,被人推得摔倒在地,手指擦在水泥地上,顿时数道血痕,剧痛难忍。

身边腿脚凌乱,眼见要踩到她身上,她惊恐地抬手阻挡,却猛地被人拎起来。人却是撞进韩廷怀中。

纪星不料让他撞见这场景,错愕不已。

韩廷脸色难看,问:“报警没?”

“报了,还没到。”

韩廷把她拉到身后,冷眼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喝了声:“吵什么?!”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

韩廷无视掉所有人,眼神锐利直盯张凤美:“你是建筑工人,手术后恢复得很好。突然恶化成这样,是不是出院后违背医嘱,干了什么重活?”

这问题直中要害,张凤美惊得眼神躲闪。一帮工友也全心虚地交换眼神。

纪星一愣,猛然明白:她被骗了。

那丈夫涨红了脸,反驳:“没有!在家好好待着,就被小孩撞了一下,还不是你们的东西有问题。她出院后就没上过一次工地!”

“上工地这话儿是你自己说的。”韩廷冷笑,“有没有去过,警察调查就知道了。”

那男人顿时也支吾了。

韩廷看向那帮工友:“哥儿几个都跟着包庇、闹事,是铁了心一道蹲局子?”

工友们气势软了大半,谁都不吱声,有两个无意识后退拉开距离。

韩廷再看张凤美夫妻俩:“她的病情,试验中心医生最熟悉,能给出最好的治疗。耽误了真成残废,给你一百万也救不了。你们想治病,就进去治;想闹事儿,就跟这儿继续闹。等警察过来,查出你们讹人,那抱歉,我请律师告你们敲诈勒索。蹲局子不算,还得赔名誉损失。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男人见他如此强硬,也心慌,外强中干道:“你不用吓唬我!这事儿没那么好解决,你要是不给钱……这事儿没完。”

韩廷微微一笑,说:“那你就试试。我让你钱拿不到,手术也做不成。你信不信?”

他太过狠戾,对方拿不定主意了。几个工友也上前劝他。

张凤美则痛苦得终于开口:“他爸,求你了……”

纪星气得人直发抖:“你才出院就上工地了?医生怎么交代你的!自己身体不珍惜,赖医生,你有没有良心!”

她嗫嚅着,瞧见丈夫,又闭了嘴。

这回她丈夫松口了,道:“你们是有钱人,一点儿钱不算事儿。我们不闹,手术也不做了。你们拿点儿钱消灾。”

藤椅上,张凤美突然惊恐得眼泪直冒。

纪星:“你休想!”

韩廷一把将她扯回到身后,说:“我给你20万,立刻走人。等警察过来,我可就一分钱不给了。”

纪星不肯:“凭什么?不准给!我负担她第二次手术,但……”

韩廷:“你给我闭嘴。”

纪星一怔,其他人也都噤声。

那丈夫不同意,拿乔:“20万就想打发我……”

韩廷:“15万。”

对方一愣:“我跟你讲……”

韩廷:“10万。”

“你!好,我马上走,就20万……”

韩廷:“5……”

万字还没发音,那人立马道:“10万就10万。走人!”

韩廷回头看唐宋:“交给你了。”

唐宋点头。

藤椅中,张凤美已是泪如雨下。

“我不同意!”纪星怒极,“不准给他钱,一分也不准!这是星辰的事,轮不到你做主!”

“你给我醒醒!”韩廷冷冷看她,突然扯住她手腕往路边走。

“你放手!唐宋你不准给他们钱!你放手!”纪星竟不知男人的力气能那么大,她根本拗不过,一路挣扎却被韩廷轻而易举拖出几百米,生生拖上车,塞进副驾驶座,关上门。

她正要推门下车,“滴”一声车门被锁。

韩廷走到驾驶座拉开门,门锁解开,纪星就要窜下去,韩廷迅速将她拖回来,再度锁死车门,将她摁在驾驶座上绑好安全带。

开了车,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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