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匆这段日子觉得很不对劲,也许是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太生猛了,也许是冬天通风少导致的有点抑郁,反正哪里看着都非常态非主流。

比如小瑾突然把头发剪短了,擦干净了那张云雾缭绕的脸,一本正经地早出晚归背着书包上学。弄得他们班本来已经绝望的班主任,为自己教化了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一样顽固的不学好份子而痛哭流涕。

再比如对门的人好像一夜之间变得行踪诡秘,原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没了,邻里邻居的住着,却能一个礼拜都难能碰到一两面,偶尔碰到了,也没了以往熟稔随意的玩笑招呼,大多应景似的点点头,就擦肩而过了。

还有那长时间以来,他都已经快习惯了的,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突然就不见了。

就像整个世界都决定,在迎来公元纪年新的一年之际,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了。

他经过附近高中的时候,发现教导主任正扯着嗓子喊:新年要有新气象。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种似乎都在平稳中往好发展的新气象烦人极了。

元旦过后没多久就放寒假了,小瑾反常地宅在家里读书学习,莫匆竟然在她的写字台上发现了练习册这种诡异的东西。而安捷好像完全忘了他还要高考这码事,尽管据说他的各门任课老师连番找他做工作,他仍然拒绝了任何一个“在自己私人时间”内的补习班。一放假就收拾了行李,背着包旅游去了。他倒是放心,家里的钥匙留了一副在小瑜那里,告诉她可以随时过去拿书看。

四哥接过了曹兵所有的东西,包括曹兵的风头,曹兵的蒸蒸日上……甚至四哥手头那些明面上的正经生意,也随着新春采购高峰的到来效益翻番。当初的许老四,总让人有点斯文败类的感觉,可是如今境遇变了,人的气质好像也能随着天差地别。

鼻梁上仍然是那副眼镜,可是镜片后边的目光却有气势多了,莫匆忙忙碌碌的结果就是喂饱了许老四和陈福贵两个人的荷包,他自己得到的好处自然也不少,只是……以他现在一个“普通大学生”的身份,没办法拿出来用。

莫匆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四哥越来越大的势力,越来越硬起的底子。

钱不算什么,利益也不算什么,这些他的生活都不缺,他的最终目标是翟老炮。莫匆有时候想,即使翟老炮不弄出那些个借刀杀人的幺蛾子,当初没有出手阴四哥,总有一天,他还是要找上翟老炮的。

就因为北京城第一号人物只能有一个,翟海东年纪已经大了,又是个残废,他霸占着这位子太久,也该皇帝轮流做了。当初如何英明神武,那是当初的事……如今,不是那个年月儿了。咱们要有自知之明,既然是流氓,就不用太遵循社会上那些个所谓论资排辈的老黄历。

这个世界上,各行各业都要与时俱进,开拓创新。

莫匆无时无刻不在估算自己和翟老炮的实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那头已经瞎了残了……老得快死了的狮子的位子。

这是某种,能让人疯狂的野心。

有先哲说了,上帝要让人毁灭,必先让人疯狂。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好,可惜真正的疯子都拿它当耳旁风。

许老四在这种类似咸鱼翻身,几十年的媳妇熬成婆的美好感觉里飘飘欲仙,他也还不明白一个道理——豺狗有豺狗的活法儿,就算整了容,它也干不了森林之王这差事。

就好比这一天——才破五,饺子味还没从食道里消散。许老四在和人谈一桩生意,对方是陈福贵介绍来的几个俄罗斯大鼻子,人高马大的带着亡命徒一样的气息;一个皮肤黑里透着黄的柿饼脸翻译;还有几个运货的。

他没带黑衣过来,毕竟黑衣是他的秘密武器,曝光率太高不好。

俄罗斯人能喝酒这点许老四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多烈的伏特加人家喝下去跟灌汽水似的,脸不红心不跳,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稀里糊涂地也没少往肚子里灌。

可事实证明,中国的土著肠胃果然对这帮北极熊的洋酒有点水土不服,好容验了货,一手收一手掏钱两清了,他这才吁了口气,说声不好意思遁去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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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四在卫生间拉好了裤子,晃了晃脑袋,自我感觉还算良好,至少神智是比刚刚清醒些了,他以不规则的行走路线来到了洗手池,小脑还没从五迷三道状态回过味儿来,就着池子洗了几把脸,才要抬起头来,却猛地发现自己后脑勺上顶了一个让人觉得不那么和谐的东西。

许老四登时出了一身虚汗,喝进去的伏特加从毛孔里瞬移,头皮一炸就醒了,他战战兢兢地直起腰来,镜子无比忠诚地反射了他身后那位仁兄的柿饼脸——友情客串翻译的柿饼脸兄虽然长得寒碜了点,不过说不上惊悚,惊悚的是他手上那把P7M13。

看着许老四喉咙滑动了一下,柿饼脸阴阴地笑了一声,以那段经典的“破喉咙”台词的口气说:“四哥,你手下的兄弟,现在都歇下了,不用担心。”

许老四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努力抑制住不让膝盖发颤,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们……俄国鬼子……”

柿饼脸把枪口往他脑袋上用力戳了戳:“来的时候,人跟我说四哥是个酒囊饭袋,原来看低了四哥了。”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依鄙人看来……四哥是个高等的,有一定智能的酒囊饭袋。”

他猛地把许老四的手臂扭过来,把枪口往下移,抵住他的后心:“对不住,鄙人受人之托,您再高级,也得跟鄙人走这一趟了。”

屈原何以断送于楚王,武侯何以失意于后主……古来所有良臣不遇明君的悲愤,大概在不久以后,始终对历史抱有浓厚看热闹兴趣的莫匆,会有一个更切身的体会。

或许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们,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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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捷只走了半个月多点的时间就回来了,事实上他走得也并不远,都没出河北省。沿着那条已经接近于废弃的铁路——曾经太著名的京包铁路线,从北京城出来一路向北。

冬天不是一个热门的旅游季节,没有那么多美好的风光,特别是在这古燕赵地。可是你永远能看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都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从燕山山脉脚下经过的时候,才体会到了这个地方的内涵,和南方相比,这里的山算不上高,也算不上险峻,可它们那灰蒙蒙的、裸 露在外边的巨大山石,就是有本事叫人心生悲凉。

枯死的树枝在那些石头缝里钻出来,或者孤独地守候着,靠近山村时候随处可见的简陋坟冢。乌鸦或静谧地停靠,或冲天而起,声声啼叫。嶙峋的山石硬划过朔北的寒风,好像能被迫发出某种悲愤的呜咽。

还有那些破旧的房屋……那些偶尔可见的,至今砖头已经不在、黄土坯却依然坚守的城墙所围成的四方古城。

传说中穆桂英点将台和杨六郎石像的旧迹,没有被旅游业开发的破败的古长城,这曾经狼烟升起的地方——

安捷之前并没有来过类似的地方,上课的时候,读到某首描绘边塞的古诗阅读,才临时做了这样的决定。他忽然就明白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意思,这长城指的绝不应该是京郊那一小段被中外游人充斥的地方,那旅游旺季的时候走一步要停很久的地方,而应是这荒郊野岭处残存的、好似带着刀剑伤痕的身躯。

这是条,男人一生中最少要走上一次的路。

一出了关,来自北方的冷空气没了山脉的屏障,便越发地肆无忌惮开,尤其是在有风的时候,中原地区的人也许无法想象那种冷,不是阴冷,不是寒冷……而是那种,吸进去好像就会伤了呼吸器官的凛冽。

安捷最后一个停驻的地方时坝上草原,然后他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忽然间有些不放心莫家那一对双胞胎的小女儿,特别是情绪失常的莫瑾,这种有所牵挂的感觉,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安捷背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一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脚微微有些瘸——这年轻的身体素质当然没话说,可是显然硬件上不大支持他一下子走那么远的路,脚底下磨了不少泡。

因为脚疼他没走大门,抄了下近路,所谓的近路是小区旁边一个不该有门的地方,因为年久失修,开了个小口子,物业收钱不办事,这口子一直没弄好。

这地方靠着小胡同,没路灯,到了晚上挺昏暗的,安捷本来一只耳朵带着耳机慢悠悠地往里走,却突然顿住脚步。

他缓缓地把耳机从耳朵里拉出来,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照着自己的脚底下——那里有一摊暗红色的液体,没有干,然后安捷慢慢地把手机举高,顺着那液体的痕迹……

荒芜的墙角处靠着一个人,头歪在一边,外衣衣摆把血迹扫出一大片痕迹,微弱的光打在那人的脸上,安捷有那么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莫匆。
作者有话要说:顺便怀念了一下很多年没走过的京包线~~
抬头四十五度忧郁状望天,有多少人暗暗希望小莫子童鞋抢救无效呢?
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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