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我未婚妻。”

顾桢还记得江砚那封只有两句话的遗嘱。

如果受伤不要告诉家人。

如果殉职请取消我和她的婚约。

顾桢扯了扯嘴角,“你那未婚妻是哪种,家族联姻,还是互相喜欢?”

“不是家族联姻,”江砚低着头,右手手指一下一下捏着左手关节,“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顾桢认识江砚十一年,从没听过江家少爷用这种语气说话,似乎很无奈,并且毫无办法。

他轻嗤:“那就是你喜欢人家,还是单恋加暗恋那种?”

江砚没有否认。

这哥们生了一张高冷禁欲系的少爷脸,在男女比例逆天的警校追求者都一堆,参加工作以后就更别提了,拒绝小姑娘比总结案情还要波澜不惊冷上几分,荆市公安局公认的“行走制冷机器”。

顾桢心说能被江家少爷牵肠挂肚的必定也不是一般人,肯定不能像他正前方、那个风风火火跑来的小傻子一样,就差把“缺心眼儿”这几个字写在脑门上。

“哥哥!我拍到了超级好看的彩虹照片!”

顾桉从远处哒哒哒跑过来,姜黄短袖,蓝色背带裙,像颗鲜活生动的小太阳,虽然她总是在强调自己已经二十岁,但还是小孩子脾气,一开心就蹦蹦跶跶。

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刚刚放学,她看起来也像其中之一,还是得了小红花捧到家长面前求表扬的那种。

顾桉不知道亲哥在和未来男朋友说些什么,只是猜想依照这俩的关系,以后大舅哥和妹夫之间肯定不会有矛盾,这个想法让她美滋滋笑出小虎牙。

她献宝一样把自己的摄影大作怼到两位哥哥眼皮底下,“看这构图,这色调,出自顾桉大师之手!嘿嘿嘿。”

亲哥轻嗤,看傻子似的看着她,而江砚摸摸她头发,眼角微微弯,说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几个字:

“嗯,喜欢。”

——“那就是你喜欢人家,还是单恋加暗恋那种?”

——“嗯,喜欢。”

江砚出院后,直到伤好得差不多才敢让江家知道,江家一天三顿让人往洲际佳苑1101送山珍海味,可算是给顾桉长了见识。

她个子矮,长点肉就很明显,没几天就实打实地圆润一圈,这就跟媳妇坐月子老公跟着胖一个道理,只不过在这俩身上角色对调。而江警官顶着一张温柔无害的绝色脸,陪人吃饭陪人玩耍完全纵容,“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江警官踩着刀尖度过异常艰难的一年,西南边境流血流汗立了功,总算雨过天晴,并且因此享受到荆市公安局的吉祥物待遇,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警犬见了尾巴都要摇上天。

沈局长在给他签批请假手续时,还不忘拍拍他肩低声鼓励:“我希望你下次请的是婚假。”

“我也想,”江砚破天荒没忍住,低头笑了,“只是我未婚妻还小。”

自此之后,江砚的日常就从出警、抓嫌疑犯、实弹射击,变成陪顾桉做饭、请顾桉吃饭、给顾桉解闷,无数次顾桢下班看到沙发上排排坐看着电视吃烤串的两位,都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是非常多余的那位。

并不知道自己是男神未婚妻顾桉小同学,心境已每天从睁开眼睛开始就是开心的,每天都迫不及待起床、迫不及待哒哒哒跑下小阁楼,乖乖巧巧坐在沙发等江砚起床。

而等江砚真的从房间出来,她又会搓搓眼睛打个呵欠,装出一副“我也刚刚起床”的样子,说一声“哥哥早”,然后期待他摸摸她的头,又或者捏捏她的脸,开始美滋滋的一天。

电视上播放着她喜欢的明星带娃综艺,顾桉坐在沙发,小包薯片放在牛仔裙前兜,手里抱着大杯可乐,一边“可次可次”一边“吨吨吨”。

旁边江砚一身宽松干净的黑色运动服,手里抱了本顾桢从单位给他拎回来的专业书,眉眼低垂看得认真,边看边记着笔记。

即使是毕业七年之后,身上也不可避免带着些优等生的书卷气。

面前的小朋友一边感叹“好可爱好可爱”,一边笑得东倒西歪,嘴角翘翘虎牙尖尖,江砚抿了抿唇角,又低下头。

明明,他身边这个人类幼崽更可爱一些。

盛夏阳光绚烂,远不及她眼眸万分之一鲜活。

电视上画面从小可爱切换到广告,顾桉揉揉笑疼的脸,转过身问江砚:“哥哥,你怎么不看,你不喜欢小朋友嘛?”

江砚不忍心,但又不想骗她:“嗯,哥哥不喜欢。”

很麻烦,会哭,会闹,他对小朋友的耐心从来不会超过三分钟。

江柠小时候哭起来没完没了,每次家庭聚会却又总喜欢丢给十几岁的他,仅仅因为他是和她年龄差最小的长辈,江柠就指名道姓“我要小叔叔陪我玩。”

“小孩子多可爱呀,”顾桉皱着小脸,手从背带裙前兜往外拿薯片吃,鼓起的脸颊仓鼠崽一般,“你怎么会不喜欢。”

江砚目光落在她稚气未消的脸。

小姑娘一脸不可理喻,皱眉看他。

他哑然失笑,修长手指拨了拨她刘海,指尖有些凉:“偶尔也有例外。”

“是吧?我就说没有人会不喜欢胖乎乎的人类幼崽的!小奶音,肉嘟嘟,眼睛像黑葡萄,走路一摇一摆!”

江砚淡淡“嗯”了声,眼尾无可奈何弯下去,压出一道漂亮上扬的弧:“比如我面前的这个。”

顾桉嘴里的可乐刚“吨吨吨”落进肚子,小气泡刺激着味蕾,嘴里甜甜的味道蔓延,脑袋里有朵小烟花,biubiu升空,“砰”得一下炸开。

她怔愣一瞬,慢吞吞把小脑袋瓜转回去,慢吞吞抬起眼睛看电视,耳朵尖却一点一点红透了。

江砚咬字清晰,嗓音干净磁性,语气稀松平常甚至不带什么情绪,但就是撩得她耳朵发烫。

顾桉咬着嘴唇,忍不住把前言后语在她满是浆糊的脑袋里过了几遍……

——偶尔也有例外。

——比如我面前的这个。

她看起来除了脸红一点异常都没有,只是嘴巴咬薯片的速度明显变慢,小脑袋瓜里弹幕不停,嗖嗖嗖占了满屏——

喜欢我面前这个小朋友,是不是四舍五入,等于我喜欢你呀?!!

可是喜欢还分很多种呢……

如果有人问她:顾桉,你喜欢帅哥吗?

她也会回答喜欢啊!

呜呜呜江砚说的喜欢,到底是哪一种啊啊啊啊!!!

心尖像被小奶猫的肉垫轻飘飘挠了一把,特别特别痒。她回头看他,江砚无辜眨眼,一脸云淡风轻。

每次都是这样!

她面红耳赤!他肤白貌美!

真的是要命了呜呜呜……

电视机里的小孩子热热闹闹童言无忌,让人忍俊不禁,顾桉已经完全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身边的人,以及他刚才说的话,温温柔柔,却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最终,她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打算从沙发旁边的小书柜找本顾桢的漫画转移注意力。

亲哥热血动漫爱好者,《海贼王》、《灌篮高手》收藏了厚厚一沓,顾桉一本一本翻过去,一个磨损严重的笔记本最下面,笔记本里有张卡片大小的便签露出一角。

强迫症让她完全不能忍,顾桉把笔记本从杂志底下抽出来,才发现这个笔记本她见过。

江砚回来的时候,就放在他染血的警官证旁边,陪他一起去过西南边境,经历过生死。

笔记本扉页写着“江砚”二字,而那张泛黄的便签上,用铅笔画着一个小姑娘,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有些模糊。

寥寥几笔,却笑靥如花,依然能看出,那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元气的女孩子。

右下角落款:201x年11月22日,于西南。

这个小姑娘是谁?

又为什么会被他放在最重要的笔记本……

而最让她嫉妒的是,这是江砚一笔一画画下来的。

是他以前喜欢的人,还是正在喜欢的人?

莫非是前女友?藕断丝连那种?

他不会伤好之后就要去追她了吧?!!

顾桉心里一万个柠檬精齐齐发力榨成汁,心酸不打一出来。

她决定装没看见,把小便签随便往笔记本里一塞,气急败坏合上,雄赳赳气昂昂抱着漫画书坐到沙发。

江砚坐在一端,她就坐到另一端,平时她恨不得粘在他身上,今天只想离得越远越好,以至于两人中间化了三八线一般。

她深呼吸,可还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那个时候她那么想他,那么担心他!他倒好!在西南边境还有闲情逸致画画呢!

亏她刚才还傻兮兮怀疑江砚那句喜欢,是那个方面的喜欢,江柠说他喜欢她,她也相信有一点点。

呜呜呜她就是个自作多情的笑话!

大笑话!

小受气包抿着嘴巴一言不发,最后直接坐到沙发旁边的小圆板凳。

而这时,有人用手指关节碰了碰她后脑勺,江砚从沙发一端坐到了她这边,两人距离又瞬间拉近。

可恶!他跟过来干嘛呀!

顾桉瞬间心软,小虎牙也有些想呲溜一下露出来,她看他一眼,却依旧奶凶奶凶:“我的头今天不是很想给你碰。”

画你的画去吧!

画画画!

使劲儿画!

想画素描还是油画?

需要专业指导吗?

要不要我把我的画架颜料都借给你!

她闹小孩子脾气的时候,秀气的小眉毛皱成波浪线,瓷白的脸颊显出糯米团质地,睫毛小刷子一般,纤长卷翘,好像能直接挠在人心上。

好像,怎样都可爱。

她坐在小矮凳子上,江砚坐在沙发,而下一秒,江砚直接起身,蹲到她面前。

“说说,哥哥又惹你生气了吗。”

他眼窝本来就深,因为生病尤其明显,那双看垃圾桶都自带深情的桃花眼,现在很认真地看着她。

顾桉嘴角深深瘪下去,他总是这样,每次她不开心,他都直接默认是他做错,语气温柔,尽是纵容,甚至带着让人心尖发颤的宠溺。

明明他一点错都没有。

明明都是因为她暗恋他,分分钟就能脑补出各种各样的爱恨纠葛,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就把罪名扣到他身上。

顾桉眼睫轻轻颤着,半晌后,才挠挠头开口:“哥哥,你学过画画吗。”

江砚摇头,“但是在刑侦队里混久了,会画一点人像。”

顾桉攥拳。

好家伙!

那是让你去画犯罪分子的!

你竟然去画小姑娘!

她幽幽怨怨看他一眼,嗓音含混:“哦,只是一点呀……我还以为你学过素描什么的呢……”

江砚听她说完,似乎有些迷茫,看起来非常无辜甚至是非常纯良无害。

“我看你画画挺好呢,”顾桉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指尖却不自觉揪着煎蛋t恤的下摆,“你笔记本里那张小便签,画的是谁呀?前女友吗?你这个年纪,确实得交过女朋友……”

江砚微怔,“什么。”

“就你笔记本里那个啊,小姑娘还挺好看,”顾桉小下巴轻点,心里泛酸,小眼神儿却高傲得要命,“眼睛也挺漂亮,看着跟那弯月亮似的……”

她不知道,她那一系列生气炸毛的小动作,在他眼里都过分可爱。

江砚这才明白小朋友迂回婉转嘟嘟囔囔,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她,哑然失笑,低声附和:“我也觉得不错。”

顾桉眼睛瞪得滚圆,简直都要气死了。

窗外明朗灿烂,又一个夏天,而她的心里已经下起大雨!比杉菜拒绝道明寺那天的雨都大!

嚣张的小火苗全部被雨浇灭,最后显出可怜兮兮的人类幼崽本质,她小小声问江砚:“什么时候画的?”

“去年,生死一线,以为再也见不到她。”

他蹲在她面前,仰着头看她,俊脸清冷,瞳仁浸润着午后眼光,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把人无声溺毙。

顾桉忍不住想象,他荷枪实弹,顶着枪林弹雨埋伏在热带丛林,却在难得的闲暇时间里,用那双握枪的手握着笔,潦草画下那个人,可能都没来得及画完就紧急集合。

然后这张小小的便签,和便签上的小女孩,陪他度过过去一年、那段她不曾参与也永远无法得知的时间。

江砚看着面前小朋友娃娃脸皱作一团,像个带褶的草莓大福。她似乎不高兴,从看到那张便签开始。

所以……是吃醋了吗。

如果是吃醋,是不是说明,她有一点点喜欢他。

而不只是当成哥哥。

江砚唇角轻扬,对上顾桉幽幽怨怨的目光,又若无其事抿回去,简直就是个乖巧无辜的妻管严、小可怜。

顾桉低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不想说。

“想知道她是谁吗。”

江砚站起身,她不让他摸头,他修长手指却在她脸颊轻轻捏了下,她不得不仰起脸和他对视。

他低垂着眼睛看她,睫毛长而浓密,稍微有一点点弯弯的弧度,眼睛蕴着盛夏清朗的光,清澈明亮。

“不想……”

知道了干嘛?吃醋吗?找她battle吗?

顾桉口是心非,心里却有个小人,攥着拳头疯狂呐喊:告诉我呀!你这个混蛋!快点告诉我!

下一秒,江砚俯身靠近,英俊深刻的五官在眼前无限放大。

距离太近,她甚至觉得,他高挺的鼻梁快要擦过她鼻尖,他长长的睫毛就要扫到她脸颊,就连他因为带了笑微微弯起的唇角,都无比清晰。

她甚至能清楚看见他深黑瞳孔里的自己。

“看清了吗。”江砚目光直白,看着她眼睛。

顾桉可怜兮兮往后缩了缩脖子,“什么呀?”

“我画的人,和我眼睛里这个,像不像。”

他瞳孔深处的自己,小脸爆红,呆呆愣愣,像只刚出锅的奶黄包,正在呼哧呼哧冒热气。

顾桉心跳蓦地加速,嘴角有意识一般,自顾自就要上扬,被她用上全部力气压下去。

江砚说完便直起身,因为他的靠近瞬间凝滞的空气,开始呼呼流通,鼻尖都是清冽的薄荷香。

而他温温柔柔垂眼看她,无辜笑道:

“她还有一颗小虎牙。”

“当时紧急集合,哥哥没来得及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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