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国前,荆念回了趟老宅。

荆梵的状况比之前好了不少,手术后悉心调养了一阵子,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祝玉母子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侧,一左一右,画面和乐。

7月初正是炎热时,考虑到病人身体虚弱,别墅的中央空调没开,只用传统风扇来降温。

荆念经过时,电线被他鞋后跟不小心勾住,那立扇应声而倒。

荆弦安先回过头,诧异道:“哥,你怎么来了?”

荆念插着兜,没看他一眼,直接往后花园走。途径他们三人时,嘲道:“下次回来我会找乔特助预约。”

话里有刺。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年被梗得脸皮一红,他本来性格就随母,内向敏感,从小没有父亲陪伴长大,少了几分阳刚之气。

祝玉小心翼翼抬眸,有些委屈地看向荆梵。

“阿念!”他果然开口,拿拐杖杵了下地板。

荆念在院落门口顿足,不耐道:“我没空闲话家常,失陪。”他来到玻璃花房,顺手接过园丁手里的修枝剪。

东南区那一片的苗圃被翻新,红泥外露,不见植被。

他几乎是瞬间冷了脸:“太太原先最喜欢的郁金香呢?”

园丁是新来的,有些畏惧这个阴晴不定的大少爷,战战兢兢道:“就是太太说改种玫瑰我才动手的。”

两人口中的太太明显不是同一人。

祝玉小步往这里赶,她属于典型的江南女子,五官温婉动人,说话的时候带着特有的软侬,“阿念,你别生气,我让他们再种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倏然轻笑:“听说你以前陪酒时候的艺名叫玫瑰?”

祝玉仓皇地垂下头,脸色惨白。

荆念冷眼看着,也不知她现在这做低伏小的样子是怎么入了老头子的眼,他幼年时不小心撞见过他们的肮脏情事,当时她可不是这等羞怯样,甩着长发放浪得很。

“我让他们种回来……”她又重复了遍,笑得很尴尬。

“不用。”他把剪刀丢到她脚边,弯下腰掸掉裤脚不小心沾上的泥土,轻佻道:“你可以再多弄点蔷薇茶花什么的,把你们那帮子姐妹都种上。”

气氛凝滞。

祝玉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

荆弦安远远听到,不忍母亲受辱,急匆匆走过来。他护在祝玉身前,这会儿态度又强硬起来:“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不满?这两个字未免也太轻描淡写了。

荆念无声地笑了下,好看的眼里满是讥诮。

青年被这眼神惊到,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祝玉扯了下他的手,几不可闻冲他摇摇头。

荆弦安微愠又不甘,恨恨握紧了拳。

荆念懒得同他们周旋,转身离开。

厅堂里荆梵坐在沙发上,看护正在帮他弄医疗仪器,他鼻子下面还挂着吸氧管,见儿子进来,不由得皱着眉道:“你这阵子又去哪里?越来越不像话,把家里当什么了。”

他眨眨眼,口气散漫:“人间炼狱呀。”

听见回答,荆梵气得把拐杖往他身上丢,怒道:“混账东西。”

荆念拿脚尖轻轻松松踢了下拐杖,顺势立起,拿在手里,而后淡淡道:“能逼疯一个正常人的地方,不是炼狱是什么?”

荆梵深吸一口气:“我说过,你母亲本来就有精神分裂征兆。”他犹豫了下,又道:“你恨我,就不恨她?”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人,他俊眉长眸,下巴轮廓秀气,像极了年轻时的她。可那双异常美丽的眸子里蕴着阴暗和戾气,隐隐约约透露着疯狂。

荆念双手撑着拐杖站定,撇唇:“说这些有意思没?”

荆梵还在自顾自叹息:“要不是她,你不会看了八年的心理医生还没痊愈。甚至,那一天若不是陈伯拉住你,可能你就……”他想起那一天的暴风雨和歇斯底里的女人,脸色发青,没有再说下去。

荆念垂下眼,脑子里的画面断断续续闪现,他的头开始痛起来。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天台,女人抱着他,满脸泪痕……

“阿念!”

他回过神,手指微微颤抖着。

怕失态,他一把推开门,没再理会荆梵的呼喊,径自朝外走。

车子疾行,在花店前停下来。

荆念下车,买了一束紫色郁金香,他神思恍惚,连找钱都遗忘,就这么一路开到了凌山墓园。

天气就像感知到了悲伤的情绪,淅淅沥沥下了小雨。他没撑伞,雨滴挂到长睫上,落进眼里,一阵酸涩。

缓缓走至最后一排的尽头处,他停下脚步。

白玉墓碑上没有什么缅怀的语句,只有简单的生卒日月及姓名,甚至没有刻同立碑人的亲属关系,兴许是很久没人祭拜,墓边上杂草横生。

女人的黑白照片也因时间久远,变得些许模糊。

他蹲下身,把花放到碑前,像是自言自语:“今天他问我恨不恨你。”

“我只恨你清醒时给我的那些温暖,叫我如今还放不下,午夜梦回时都是你离开的画面。”

长指拔了几根野草,他继续道:“嫁给他之前你活得恣意,嫁给他之后满身怨气,情情爱爱,值得么?”

雨势变大了些。

他笑笑:“你根本不想留我在这世上,你厌恶生下他的孩子,其实我都知道。”

他站起身:“妈,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

八岁,在母亲离开以后,他渐渐知道了自己的不一样,不喜欢旁人的接触,不喜欢过分亲密的关系,甚至不能很好地融入到人际关系里。

八年的心理疾病抗战过程,在经历过最黑暗的催眠手段后,他逼着自己戴上了面具,表面瞧上去与常人无异,可照镜子时,依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没什么东西特别在意,也没什么东西害怕失去。

活着,或者死去,好像并无太多差别。

有时候他开快车,肾上腺素飙升的那一刻,心脏疯狂跳动,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特征。

陆衍常常喊他参加光怪陆离的派对,各种新奇刺激玩意儿,可看在他眼里,也就那么回事儿。

兴许真的到了药石罔医的程度。

他抬起头,又加深踩了下油门,熟悉的加速度席卷全身,血液沸腾,恍若新生。

墓园周围都是山路,他车速很快,过弯时都没踩刹车。

雨天路滑,有个标志不甚清楚,他没在意,直到断头路贸然出现在眼前,他才急急打了方向盘。

车头擦过岩壁,被撞进去一小块,整个车子重重震了一下,随即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坡道旁。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半晌又低低地笑出声来。

恩,还是怕死,还有得救。

手机在裤兜里响个不停,他没看号码,接起来:“喂,哪位?”

听到对方的声音后,荆念有丝意外,这位诊疗时间按分钟来计算的著名心理医生——EmmaChou竟然没通过助理,亲自来了电话问候。

“荆先生,最近好吗?”沉稳的女音。

他开了免提,重新发动车子,“很好。”

“您父亲付给我一大笔诊疗费,可您迟迟未来复诊,我感到受之有愧。”

他语气回复到吊儿郎当:“你随便给他出份报告得了。”

对方没接话,迅速道:“介意我们现在来做个简单的问答吗?”

“介意。”

“……”

荆念笑起来:“问吧。”

“最近还有做噩梦吗?”

他轻轻嗯了声。

“雷雨天情绪波动强烈吗?”

他皱了下眉:“还好。”

对方立马严肃道:“可以来我这边一趟吗?我后天下午一点有预约空档,到时候……”

“抱歉。”他轻声打断,脸上有点逃过一劫的侥幸:“我后天凌晨飞机去洛杉矶。”

对方沉默了很久。

“作为您的心理医生,我建议您在出国的时间里保持和亲密朋友的通话视频,然后回国后请一定过来一趟。”

什么亲密朋友?酒肉朋友倒是一大堆。

他扯了下唇,随口应着:“好的,周医生。”

对方显然是很了解他的病情,提醒道:“尽量避免独处。”

他挑了下眉,学起陆衍的腔调:“那得赶紧找个床伴才行。”

玩笑话,活跃了氛围。

周医生在电话那头语气轻快起来:“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是被您缠上的那一位,下场可能会比较惨。”

车至路口,他看着红灯,心不在焉地交谈:“什么意思?”

“黑暗中的人突然感受到温暖,很容易演变成终极偏执狂,占有欲病态的那种。”

他觉得荒谬,嘴上还是顺着往下说:“恩,我可能会打断她的腿,囚禁在身边,再给她抹上最甜的蜂蜜,日日夜夜品尝她的味道。”

“听上去似乎很变态。”

他点点方向盘,敷衍道:“可不是嘛。”

“那请问截止目前有人给过你温暖吗?”

他下意识道:“没有。”

对方笑了几声,千叮万嘱约了回国诊疗的时间后,结束了通话。

荆念回了公寓,整完行李后,一身黏腻,在浴室洗澡的时候,热水划过耳际,温温热热。

他不知怎么,就想到前两天,有人拿手捂住他耳朵的画面。

画面里的姑娘头发乱糟糟,小脸上挂着担心和茫然。

那时候模糊的场景,眼下回忆起来却异常清晰。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心疯了,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鬼使神差地拿过手机,大半夜给她发了消息:

【我后天要出国,为期一个月,暂时找不到钟点工,你顶替下。】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刚好收到她的回复。

【教授,最近忙到飞起!实验室超多活等着我干,一个月恐怕不行,但依然愿意为您打扫一周。】

一周正好是补考成绩出来的时间节点。

以为他不知道她心里打的算盘呢?等补考过了,一拍两散。

荆念眯起眼,给小夜莺留了条语音:“明天中午去茶餐厅,我把钥匙给你。”

Z大外的茶餐厅生意素来火爆,许柔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店,还有不少人在等翻台。

她往里瞅了瞅,窗边位置坐着位白衣黑裤的美男,回头率颇高,邻座姑娘频频张望。

“荆教授。”她坐下,顺手从他手里扯过菜单。

荆念看着她:“先吃饭。”

“好哇。”她恶狠狠地在心里咬牙,这一顿必须吃回来,否则劳动成本问谁报销?

酒足饭饱,服务员上了甜点——蜂蜜厚多士。

许柔拿叉子去插里头的面包,结果没使上力,反而打翻了盘子,面包倾倒,上头的蜂蜜流下来,落到她手臂上。

莹白如玉的小臂肌肤上立刻笼罩了一层蜜色的液体,缓缓淌过她细腻的手腕内侧,有点可惜地被纸巾擦去。

他似乎闻到了香甜可口的味道。

下一刻,与EmmaChou的对话适时地跳出来——

打断她的腿,抹上最甜的蜂蜜,日夜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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