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吴振庆来上班了,桌上摆着一厚叠煤气证。吴振庆望着它们,而居委会主任(当然是一位大妈)望着吴振庆说:“今天要换三十二罐。以后,换煤气的人家会把证送到这儿来,你每天到这儿上班。咱们居委会还订了几份报,闲着,可以读读报。但是不能离开去干别的。说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饭忽然煤气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么?”
吴振庆说:“能。”
居委会主任又叮咛道:“千万别把谁家的证或煤气罐丢了。补一个证,那是费很多道手续的。罐要是丢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赔,一个罐两百多元,而且没处买。”
吴振庆说:“谢谢。我全记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叠煤气证,走出门去。
他先给一辆三轮平板车打气,打足了气,开始挨家挨户换送煤气罐。
首先,他得从各家楼上把空罐子扛下来,装到平板三轮车上,之后,蹬着车去换气站。
到了换气站,他还得排队开票,之后将一只只空罐搬下来,一只只交票换罐。
一位负责换罐的人生硬地说:“这几个罐不能换。”
吴振庆问:“为什么?”
“太脏,得刷干净了。”口气还是很硬。
吴振庆央求道:“这……同志,我刚接手这份儿差事。再说,我票都开了……”
负责换罐的人说:“别啰唆。这是新规定……下一位……”
吴振庆说:“同志,您这不是等于让我把这几个空罐再蹬回去么?”
负责换罐的人说:“不错,是那么回事儿。你非要换也可以,我们有人替你刷干净。”
吴振庆这才缓了口气,说:“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证……”
负责换罐的人说:“感激是不必的,刷一个罐,多交五毛钱就是了。”
吴振庆明白了:“还要钱啊?”
“废话!你以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车推开,别挡这儿碍事!”
对方不屑于再理他,接别人的票去了。
吴振庆只好将车推开,把几个脏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车,蹬着平板车回到了小区,扛着沉重的气罐上楼,上去送了一户,又送一户,几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来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湿透了。到后来,吴振庆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没扛起来,又扛了一次,又没扛起来,吴振庆第三次鼓足了力气,终于扛起来了。他的腰已不像刚才那么挺拔,步子也不那么稳了,好像随时会被压倒似的。
上楼时,他的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借劲儿,好容易上了四楼,咣一声,煤气罐重重落在地上。
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少妇出来怒斥他:“你轻点儿好不好?你当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给吓醒了!”
吴振庆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讨厌!”那妇女转身入室,门砰然关上。
吴振庆扛着煤气罐继续上楼,此时他已显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将煤气罐扛起来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担在楼梯扶手的转角处,然后弯下腰,再扛到背上。
他扛着煤气罐上到了六层楼,弯下腰,让煤气罐滑到胸前,抱住,当煤气罐轻轻落在地时,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敲一户人家门,久敲无人开门。他转而敲对门,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
吴振庆说:“同志,抱歉打扰。我是给咱们小区换煤气的。我费了好大力气扛上六楼来,可这户人家,却没留人,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那男人说:“他们家刚才还有人,可能出去不久。”
吴振庆说:“您知不知道他们家人可能去哪儿了?”
男人摇头说:“都刚搬来,互相还不太熟悉。”他退回去,关上门。
吴振庆瞪着煤气罐发呆,想敲另一户人家的门,可举起手,犹犹豫豫地又放下了。
对门又开了,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又出来了,他见吴振庆守着煤气罐坐在地上,背后靠墙,闭着眼睛。挺同情地问:
“哎,我说,你怎么了?”
吴振庆缓缓睁开眼:“没怎么,歇会儿。”
“你没事儿吧?”
吴振庆苦笑:“没事儿,没有金刚钻儿,不揽这瓷器活儿。”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煤气罐先放到我家啊?”
“是那么打算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明说啊?”
“我怕……怕碰钉子啊!”
“我回屋一想,你可能就是那个意思。那就放我家吧。他们家回来了,我帮着拎过去就是了。省得你坐这儿干等。”
吴振庆说:“太谢谢了!”
那人帮吴振庆将煤气罐拎入自己家。吴振庆离开时说:“给您添麻烦了。”目光中充满感激。
吴振庆一步一步走下楼,骑上三轮平板车,将车蹬到了一处建筑工地,他从车上搬下那四个肮脏的空罐,在沙滩上用碎砖和沙子擦起来。他向一个工人请求了一番,经允许,拿了一条水管冲洗煤气罐,不一会儿,那几个肮脏的煤气罐面貌一新。
他在水龙头下冲头,洗胳膊,洗手时,看到手上磨起了血泡。
他又蹬起了三轮平板车,又来到了煤气站。
刚才那个换煤气罐的人说:“嗬!你老兄真够下工夫的啊!冲你这良好表现,你甭排队了,优先了!”又指着吴振庆从车上搬下煤气罐对别人说:“都看清楚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样板!那人的,换不成。要么交五毛钱替你刷洗的服务费,要么拉回去自己刷,刷洗不到这水平别再拉来!”
被说之人不情愿地掏出钱包,悻悻地交了五毛钱。
吴振庆将换好的罐搬到车上。
被说的那人嘟哝:“妈的,哪儿都有积极分子。”
吴振庆看了他一眼,隐忍着没有发作。
他又将三轮平板车蹬回小区,之后又从车上搬下煤气罐,一趟一趟扛罐上楼……
在一户人家,他一边替人家接上气管,一边说:“这罐,在换之前,如果太脏了,得刷干净点儿。”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说:“跟谁说哪?”
吴振庆说:“跟你们。”
那青年说:“我们每月向居委会交服务费的!”
吴振庆直起腰道:“你听明白了,这一罐气,是我替你们刷了罐,才换来的,下不为例!我只负责换煤气,居委会没交代我也得替每户人家刷罐。”
那青年说:“那不行,那我们可得找居委会去问问!”
吴振庆冷冷地说:“我记住你们这一户人家了。以后你们自己换吧,我也不挣你们这份钱了。”
他出了门,踏下两级楼梯时,听到那青年在屋里说:“他妈的!什么东西,换煤气的也这么牛!”
他猛转身,冲上了楼,似乎想要一脚将房门踹开。可面对房门,他又冷静了,转身缓缓下了楼。
中午,他来到居委会的值班小屋里,他将一些咸菜夹在烧饼里,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翻报。
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见只有吴振庆一人,怯怯地问:“叔叔,您是换煤气的人么?”
吴振庆停止了咀嚼,望着女孩儿。
女孩儿说:“我家要换煤气。”
吴振庆一边嚼着一边说:“我是人,得吃饭。下午再来!”
那女孩儿说:“我奶奶正给我热着饭,气就没了。我吃了饭还得去上学哪。”
吴振庆只好放下报,拿着没吃完的烧饼,一边吃一边跟女孩儿走了。
这一天干下来,他可真累趴下了。晚上回家时,那上楼的脚步已经跟个老头差不多了。妈妈问他活儿累不累,他说不过一天只换几罐煤气,累啥?就换了拖鞋,进了自己那间大屋,一进屋,便扑倒在床,一动不能动了。
他睡着了,但很快,那熟悉的噩梦又来了,他惊叫道:“爸爸,爸爸,爸爸呀!”
“儿子,儿子……”
吴振庆睁开了眼,母亲立在床边,俯身注视着他,问:“儿子,你又遇到什么愁事儿了?”
“没事。”
吴大妈说:“没什么愁事儿就好。这是二百元钱,你拿着,找个机会,当你爸的面给我,就说是这个月开的工资。”
吴振庆说:“妈,演这么一出戏骗我爸干什么啊?”
吴大妈说:“不骗他行么?他一辈子刚强,现在连刚强都刚强不起来了。就指着你有出息,成了他刚强的资本了。再让他知道你现在又没了正经工作,他还不得懊糟出病来哇?”
吴振庆违心地将钱接了。
吴大妈又给他钱:“这二十元,留你零花。”
“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什么零花钱啊!”
“听话,拿着!”吴大妈强行将钱塞入儿子兜里,“你今天晚上不还要陪人家看电影去么!万一两人要买点儿什么吃的,能让人家姑娘掏钱啊!”
“我不去!”吴振庆将钱从兜里掏出来,抛还给母亲。
钱掉在地上,吴大妈捡起:“不去哪行!让人家在剧院门口干等?谁叫你当时答应陪人家看了?”
吴振庆一下坐了起来,发作地:“我当时答应了么?我当时说我愿意去了么?”
“你虽没那么说,可你把票接了,一人一张票,那不就等于你当人家面答应了?”
“可谁叫你四处给我张罗找对象的?谁叫你是个女的就同意往家领的?谁叫你当人家面掏出两张票的?还要当人家面给我!”
“我是你妈!你三十大几了,还连个对象都没处过,我当妈的能不着急么?再说那是我领家来的么?那不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么!人家主动地热情介绍,我还能说,用不着你替我儿子操心啊?再说我看你对人家姑娘,还不是那么太反感的样子!”
吴振庆从床上站起来说:“我心里反感,表面上能流露出来么?那不伤人家么?”
吴大妈说:“你今晚不去,让人家在影剧院门口白等,就不伤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了?人家姑娘也就是胖点儿。除了胖点儿哪一条配你都绰绰有余!如花似玉仙女般苗条的姑娘倒是有,那又凭什么非嫁给你不可。”
吴振庆不耐烦地说:“反正我不去!不去!”
他气咻咻地离开了大房间,闯进了小房间,又倒在床上。
吴大妈跟到了小房间:“儿子,妈也知道你心里边,不是那么很中意人家,妈倒也不强迫你非对一个不中意的象。可咱们一不能伤了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二不能卷了人家介绍人的面子,接触几次,如果实在处不起感情来,再从咱们这方面编个什么借口,也算咱们这家人郑重。”
吴振庆不语。
吴大妈又将钱塞入他衣兜:“妈知道你今天累了,你说不累,妈也看得出来。妈给你做口好吃的。吃饱了,洗净了脸,拢齐了头,换身儿体面衣服,去看一场文艺节目,不也算自个儿消除了疲劳,舒散了心情么?”
吴振庆无奈地答应了:“就这一次啊!”
晚上,他刚走到了剧院门口,胖姑娘就发现了他,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穿一套笔挺的西服裙,倒也显得富态,不失胖女性风度。
吴振庆穿一套中山装,脸刮得干干净净,也显得挺男子气。
胖姑娘说:“其实,你挺帅的嘛!”
吴振庆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胖姑娘问:“我呢?”
吴振庆四顾了一下,说:“你么……你很像她……”
胖姑娘循着吴振庆的目光望去,见广告牌上画着一位大张着腥红的两片极其肉感的嘴唇,双手握于胸前的中年女歌唱者,女歌唱者上身穿的是和她一种样式、一种颜色的西服。
胖姑娘问:“你这话,是褒,还是贬呢?”
“非褒,也非贬,是一句实事求是的话。”
“我刚才那句话却很不实事求是,女人总是比男人善于想象的……”她说完,因为自己的反唇相讥而快感地笑了。
吴振庆说:“是啊,我要是能对你也产生一点儿想象力就好了。”
胖姑娘说:“得了,别逗嘴了。”她说着,欠起胳膊肘,意思是要吴振庆挽着,吴振庆佯装不懂:“你胳膊,错臼了?”
胖姑娘说:“别装蒜。咱们也实习实习……”
一对对互相挽着的男女从他们身旁踏上台阶,吴振庆说:“好吧,那就陪你当一回实习生。”他挽着她的胳膊上了几级台阶,站住了。
胖姑娘问:“怎么了?”
吴振庆说:“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
胖姑娘说:“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所以我说咱们都要自觉实习实习嘛。”
吴振庆说:“好像不完全是心理作用……”他扭头看别的一对对相互挽着的男女,恍然大悟了:“不对,应该男左女右,咱俩……搞反了。”
胖姑娘问:“从来也没有男的反过这种传统么?”
“大概没有吧,再说咱们又何必开创新潮流呢?”
他从胖姑娘的臂间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并抬了起来。
胖姑娘说:“那,我只有尊重这一传统了。”
她挽着他踏上台阶,进入剧院。
舞台上,画在广告牌上的那个中年女歌唱者正在引吭高歌,唱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西方歌剧的咏叹调,唱完之后,她谢幕而去,场里响起了掌声,她再次上台谢幕。
在观众席中,胖姑娘说:“都是女人,又都是胖女人,她就那么受欢迎。这世界也太他妈的不公平了!”
前排有几位观众,听到她的话回头瞧她。
吴振庆说:“是啊,对可能成为她们丈夫的男人来说,就更不公平了。”
报幕员出来宣布:“休息十分钟。”
他们走到剧场外后,吴振庆问:“想吃点儿什么吗?”
“不,我已经开始减肥三个多月了,你对我应该充满信心。”
吴振庆忙说:“哎,话可得说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胖姑娘问:“你并不在乎我胖不胖?”
“我当然在乎了!”
“那我的话哪儿说错了?你干吗非跟我抬杠啊?”
“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杠!我的意思是,咱们别互相误会了!”
“我不误会你,你总误会我嘛!”胖姑娘忽然冲着一个女人的背影叫起来,“张萌!”
那女人正是张萌,她身旁站着那个即将退役的英俊的军人。
“葛红!”
张萌与胖姑娘高兴地跑到了一处,亲昵地半拥半抱的。
张萌向军人介绍葛红:“这是当年和我一个连队的兵团战友。”又向她介绍军人,“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胖姑娘爽快地说:“你就干脆说是你的男朋友得了呗!”
张萌略有几分不自然,军人也矜持地微笑着。
胖姑娘说:“我也有了……”她回头寻找吴振庆,正往一根柱子后面隐藏的吴振庆被姑娘发现了,她跑过去将他扯到了张萌跟前:“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吴振庆尴尬而恼火。
张萌说:“我们认识。最早是一个连队的,他还当过我的班长。”
胖姑娘说:“嘿,巧劲的!那你给他俩介绍一下吧!”
“还是让我们自己来认识下吧——赵小涛。”赵小涛向吴振庆伸出一只手,吴振庆很象征性地跟他握了一下,“吴振庆。”
“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吴振庆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他和张萌的目光一触即避,两人都显得不自然。
演出铃响了,胖姑娘挽着张萌对那两位男士说:“哎,我俩要聊点儿悄悄话儿,你们坐一块儿吧。”
剧场里,台上正演单人舞,台下,胖姑娘对张萌耳语:“告诉我实话,在兵团的时候,吴振庆恋爱过没有?”
“这……我可说不准。我们在一个连队的时间还没有和你在一个连队的时间长。他自己怎么说?”
胖姑娘说:“我没好意思问嘛……不过,我可不打算让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张萌问:“你觉得,你们会成么?”
胖姑娘说:“目前进展还顺利。我想会的吧!他挺中我意,所以我要盯住他。”
那一边,坐在一起的吴振庆和赵小涛,似乎彼此无话可说。赵小涛主动地问:“在哪个单位?”
吴振庆说:“未来开发公司……”
“都开发哪些项目?”
“运气,主要是开发个人运气。能为您效劳么?”
“不,我运气还行。”
“运气不佳的时候,可以通过张萌找我。”
“谢谢!”
“失陪一会儿。”吴振庆起身离开了。
他走出剧场,一个人失意地走在人行道上,又走入了一家小饭馆,他从小饭馆出来,已是东摇西晃地走路了。
吴振庆回到家里后,吴大妈问他:“节目好看么?”
他说:“好看,好看极了。”
“把人家姑娘送回家了么?”
“谁也没要求我……非得……把她送回家啊!”
“又喝酒了是不?”
“借酒……浇愁嘛……”
吴大妈将他往小屋推:“你爸还没睡,给你爸个高兴,送工资去。”
被推入小屋的吴振庆说:“爸,我……开工资了。这个月开得少了点儿,……二百……下个月……开得多……”
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往外掏钱。
他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不过是一把钢蹦和毛票儿。
他的酒劲儿顿时醒了许多,掏遍全身的兜,再也没掏出钱来。
老吴瞪着他。
吴振庆叫道:“坏了……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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