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2
王小嵩在医院里碰到的那个女人,其实正是郝梅。这个早已“死”去的人,也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她背着的那个不能走路的孩子,是她的女儿芸芸。她背着芸芸挤上公共汽车,在拥挤的车厢里站着,一个老者看不过去,给她让了座。
郝梅对老者笑笑。女儿在妈妈背上说:“爷爷,谢谢您!”
两个坐着的女青年议论着:“这女人真不像话!人家老头给她让了座儿,连声谢谢也不说。还不如她孩子有礼貌呢!”
“就是。孩子毕竟有老师多少教育点儿,到了她这种年纪谁还有义务教育她啊?”
“因为有这样些个人,所以我才偏不学那份儿雷锋哪,学了又不落好儿。”
女儿猛地朝后座扭回头,分明想声明什么,更想抢白她们什么。郝梅的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女儿的嘴。
被捂住嘴的女儿抬头望着她。她也望着女儿,摇了摇头。
女儿眼中渐渐充满了泪。车到站了,郝梅背着女儿下车,朝家走去。在一个单位门口,芸芸说:“妈,你把我放那儿,歇会儿吧!”指指单位门前的水泥护花台……
郝梅摇头。芸芸又说:“妈,你怕我凉着是不是?坐一会儿没事的。”
郝梅发现垃圾桶那儿有破包装箱,背着女儿走过去,一手捡起来看了看,见还干净,拿着走到护花台那儿,将里面折到外面,给女儿垫着坐下。她坐在女儿身旁,搂着女儿。芸芸掏出手绢,替她擦汗:“妈,我心疼你……”
郝梅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脸偎向女儿的脸。一对外国男女青年见状,给她们偷拍了一张照片。
外国女青年拿着立显照片走到她们跟前,将照片递给郝梅,郝梅礼貌地报以微笑。
芸芸说:“谢谢阿姨!”
外国女青年问她:“照得好吗?”
芸芸说:“好。真好!”
外国男青年高兴地点头:“你说好,我们,非常高兴!拜拜!”
芸芸挥挥手:“拜拜!”
母女二人挥手与外国男女青年告别后,欣赏照片,对视而笑。她们笑得那么愉快……歇够了,郝梅背起女儿继续走。她们走进一个院子,走到了自家小屋门前,女儿在她背上用钥匙开了门——看来她们早已习惯如此了。
屋里陈设当然再简单不过,与张萌的居处相比,更显得一贫如洗。郝梅刚将女儿放在床上,有人敲门:“能进吗?”
郝梅开门,迈进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那是邻居老潘,他说:“我中午买了两袋儿包子,给你们送一袋来。这几根黄瓜我已经洗干净了,再拌个凉菜,挺好的一顿午饭。”
郝梅满脸感激,急忙从兜里掏出钱来要给老潘,老潘推卸:“这是干什么啊!邻里邻居的,这不就见外了么!”郝梅求援地望向女儿。
女儿领会地:“叔叔,那我就替我妈多谢您啦!”
老潘见女儿手中拿着照片,走过去问:“让叔叔看看,照得真不错!谁给你们照的?”
“在路上,两位外国朋友给照的。那种照相机可高级啦,当时就能出这样的照片……”
老潘开玩笑说:“送给叔叔吧,怎么样?”
芸芸舍不得地:“这……就一张……”
老潘说:“舍不得?那……借给叔叔翻拍一张,然后再还给你。”
芸芸说:“拿去吧,可一定得还。我妈妈也喜欢这张照片……”
“叔叔保证还。芸芸,你妈妈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啊?”
芸芸困惑地瞪着对方……
老潘将声音压得更低:“叔叔打算为你们改装一辆旧自行车,改装成个三轮的。在你妈生日那天送给你们,那你妈妈就不用再背着你去看病了。”
芸芸说:“在我过生日那一天送给我们不行么?”
老潘不禁一怔:“当然也行啦!”厨房里一直响着郝梅切黄瓜的声音……
芸芸说:“我妈妈的生日是四月份,那就要等到明年了。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六号,再有一个月就到了。叔叔你能争取在我生日那天送给我们么?我妈妈天天背着我去看病,我可心疼她了……”厨房里响着爆锅声、添水声……
老潘心有所动地抚摸着芸芸的头:“叔叔一定争取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们。”
芸芸说:“叔叔,我要告诉你一句悄悄话儿……”
老潘见她一脸郑重,将耳附在她嘴边。芸芸郑重地说:“我老想,我还不如死了,让我妈少替我操份儿心,少替我受份儿累……”
老潘严肃地板起了脸:“芸芸,听着,再也不许你有这种想法,尤其不许你当着你妈的面说这一类话!”
郝梅端着热腾腾的包子、拌好的凉菜走入屋。
老潘站起来说:“你们吃饭吧,我走了……芸芸,记住我的话啊?”芸芸点点头。
老潘走出门去。郝梅狐疑地望着女儿。
芸芸见状,赶忙解释:“妈,叔叔只不过对我说,平时要多体谅你,听你的话,别惹你生气……”郝梅将女儿抱在椅子上。
母女二人在旧方桌面对面吃饭。饭后,郝梅擦桌子,芸芸将作业本和课本铺开,准备写字。
郝梅则坐到女儿对面,检查女儿的算术,并画“√”和“×”。芸芸停止写字,望着母亲批改。
“妈,那道题没错。”郝梅抬头看看女儿,又看书,将“×”改成了“√”。
芸芸:“下一题也没错。”郝梅又抬头看看女儿,自己在纸上演算一题。又将“×”改成了“√”。
她歉意地对女儿笑笑。
芸芸说:“妈,我想和你谈一谈。”
郝梅摇头,表示不同意。
芸芸又说:“你有心事,才会批错。要不我思想没法集中,就像妈妈现在一样。”
郝梅的目光流露出了惊讶。她将双手平放在桌上,注视着女儿,准备与女儿倾心一谈的样子。
芸芸问:“妈,那个人是谁?”同时将一个小本儿和一支笔推向母亲。
郝梅在一页纸上写道:“哪个人?”又将纸推向女儿。
芸芸说:“在医院碰见的那个男人。”
郝梅在第二页纸上写道:“我不认识他。”
芸芸说:“那,他为什么认识你呢?”
郝梅在第三页纸上写道:“他认错人了。”
芸芸看过之后又问:“他为什么还能叫出你的名字呢?”
郝梅在第四页纸上写道:“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她每在一页纸上写完字,都不忘记画上一个句号,推向女儿。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不难看出,她用笔做出的回答皆是违心的。
芸芸问:“你不但和另外一个女人长得像,而且和她一样,同名同姓?”
郝梅怔住了。母女二人目不转睛地互相注视。
郝梅在第五页纸上写了一个字:是。这一次她没在“是”后面画句号,也没推向女儿。
芸芸缓缓摇头:“妈,我不信,这也太巧了。你当时装不认识他,可我知道他是谁。”
郝梅又在第五页上接着写道:“别胡思乱想,好好写字!”
芸芸急切地说:“妈,你真有事瞒着我,我不愿意你那样。如果是使你伤心的事,我会劝你的。”
她将母亲推给她的那页纸又推给了母亲。郝梅在那页纸上又加了一个“!”再次推向女儿,表情渐渐严厉。
芸芸在“!”后面画了一个“?”,推向母亲;郝梅在“?”后面画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表情更严厉地推向女儿。
芸芸用笔将那一串“!”都画了“×”,在另一页纸上满纸画了一个大“?”,推向母亲。看得出来,她在耍执拗的小脾气了。郝梅也换了一页纸,生气地写了一句话:“罚坐二十分钟!”
她将女儿的书本收拢在一起,将小闹钟啪地冲着女儿摆在桌上。芸芸见母亲真的动气了,流露出了怯意,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成被罚的样子。
郝梅看也不看她,起身到外屋去了。郝梅在外屋想找什么活儿干,借以平息情绪,可她转了一圈儿,却不知该干什么。
她似乎要发出叫嚷,可只不过张了张嘴,她情绪无处发泄,用拳左右擂自己的头,她忽然发现洗衣盆、洗衣板、小凳子放在一起,盆里还有洗过衣服没倒的水。她从身上扯下围裙,坐下去洗起来。
望着狠狠搓围裙的双手,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年的北大荒。
遥远的洁白的雪地上,两个人影相向奔跑——火红的落日在他们当中。他们终于跑到了一起,他们的身影充满落日里。
他们相视微笑。郝梅看着王小嵩:“你黑了。”
王小嵩也看着郝梅:“你也是。”
郝梅不知再说什么好,明知故问地:“你……干什么来了……”
王小嵩笃笃诚诚地说:“回老连队来看看你呗……”
郝梅低下头笑了。
王小嵩望着远处老连队的房舍:“真想老连队啊!”
郝梅回头望了望说:“走,跟我回连队!”
王小嵩摇摇头说:“不了,省得别人说我们的闲话。”
郝梅笑着:“我不怕……”
王小嵩说:“我当然也不怕……但是何必呢?”
“那你今晚住哪儿啊?”
“到营部去。明天一早赶回连队,不耽误星期一上班……我没请假,是偷偷来的。”
“天都快黑了。到营部得走五十里呢。”
“也不过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呗。”
“来回一百多里,就为了站在冰天雪地里看上我一眼啊?”
“还为了送给你一样东西……”王小嵩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四合一”的小开本《毛选》给郝梅,“没见过吧?”
“见是见过。可我没有。”
“高兴么?”
“高兴!”
“那……我走了!”
郝梅依依不舍地说:“你别走……”
王小嵩说:“你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站久了会冻坏你的。”
郝梅说:“我不冷……”
“鼻子这么一会儿就冻红了,还说不冷呢!”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回连队给你买两个馒头带着!”她说罢转身便跑……
王小嵩喊:“哎——”
她跑远了……
郝梅跑回连队,跑回女知青宿舍,从枕头下摸出饭票往外便跑。几个女知青很诧异,其中一位女知青问:
“今天食堂做的什么啊?”
另一女知青:“肯定不是馒头!”
于是她们也纷纷拿了饭盒之类冲出宿舍。
郝梅趴在卖饭窗口问:“我能先买两个馒头么?”
一个男知青说:“刚上屉不一会儿!”
“凉的也行啊!”
“除了热的就是冻的,哪儿有凉的啊。冻的你也要?”
郝梅问:“还得等多久才下屉呀?”
“十五六分钟吧。”女知青们进了食堂,排在郝梅身后,郝梅冲她们掩饰地笑笑。
那位做饭的男知青匪夷所思地自言自语:“今天怎么了,好像都没吃午饭似的……”
郝梅将两个用手绢包着的热气腾腾的馒头揣入怀里,跑出连队跑到了她和王小嵩见面的地方,却不见了人。郝梅喊:“哎,你在哪儿,别跟我闹!”
月光之下,她发现了雪地上王小嵩用树枝写的字:“我等不及了,走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看后将字迹踩平。小嵩。”
郝梅呆住了。
她用鞋底儿将字一个一个从雪地上擦去……
郝梅回到宿舍,她将那一本“四合一”摆在她的小箱里。其实她并非没有,而是已有了两本,算王小嵩送给她的,已经是三本了……
围裙已搓破了,郝梅的手也在搓板上搓疼了,郝梅揉自己的手。她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在毛巾上擦擦手,推开门走进了里屋。
芸芸端坐在椅上,掉泪不止。她流着泪说:“妈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原谅我吧!”
郝梅在一页纸上写了两行字,推至女儿的视线以内。纸上写的是:“你能把你想问的事彻底忘掉,再也不提吗?”
芸芸点头:“能。妈妈我能……”
郝梅走到女儿跟前,搂抱住女儿。她自己也忍着泪。
晚上,郝梅在用一盘儿黄豆辅导女儿解算术题,她一会儿拨分黄豆,一会儿在纸上写什么,一会儿向女儿打着也许只有女儿才能领会的手势。
看得出来,芸芸是个反应非常机敏的女孩儿,对于母亲这一种特殊的辅导方式,似乎也习以为常了。郝梅不时充满爱意地摸摸女儿的头,以示鼓励。
芸芸睡着了。郝梅坐在床边,充满爱意地端详着女儿,她俯下身,轻轻在女儿脸蛋上吻了一下,悄悄离开家。
郝梅将家门反锁上,离开了院子,匆匆走到街上。她来到某小学校一间教室里,听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讲服装设计课,教室里除了她以外,全是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姑娘。
老师正在讲着:“服装的演变,是人类历史的许多条幅线之一。从这一条幅线,我们可以研究并得出结论,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民族,乃至某一个地区,某一个城市的人们,在某一世纪或某一时代,体现于服装方面的审美追求和从众心理,和那一世纪或那一时代政治的、经济的、意识形态的、生活水准的现实状况是分不开的。我现在要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文革十年期间,中国的年轻女性大都喜欢穿军装?”没人举手回答。
老师启发地:“当然,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全面的,我也不这样要求。每个人可以从自己认为有道理的那一角度,作出一方面的回答。”
有一个姑娘大胆举手。
老师说:“好,你先回答。”
姑娘说:“因为当时的男人们喜欢!”
“噢?何以见得?”
“这还用进一步解释吗?毛主席有一首诗词里写着嘛——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儿女,男女都包括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喜欢、赞美的,可不就成了时代潮流了呗!”
大家笑了起来。老师说:“大家别笑,这回答有一定道理。谁还想发表看法?”
许多姑娘开始踊跃举手。老师指着另一个姑娘:“你。”
那姑娘站起来说:“在当年来讲,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能搞到一套军装的。女孩子谁不想穿得与众不同一些啊,当年工厂里只生产黑、白、蓝、绿四种颜色的布,比较起来,女孩子只能……”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才能阐明自己的看法。老师耐心期待着她说下去。
众姑娘也催促她:
“快说呀!”
“只能怎么着?”
“这明摆着的嘛!”她坐了下去。
众姑娘不满意她的含糊回答,互相热烈讨论起来。
郝梅一会儿望着这个,一会儿望着那个,她不能回答但却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从这个有关服装的讨论,她忆起当年在兵团时,由于服装而生出的一场风波。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女知青小张的帽子不见了,正巧大家集体行动,一群人都等在外面,郝梅便把自己箱里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找了出来,让小张围上。
没想到在茫茫的雪原上,那条围巾是那样夺目,它招来了羡慕,招来了嫉妒,也招来了一次上纲上线的批判。在女知青宿舍里开的批判会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连小张本人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也说郝梅给她围这条围巾,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她。
慷慨激昂的女同学们在屋子中间烧了一脸盆热水,将黑墨水倒进盆里,接着将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浸入盆里染黑……往事不堪回首,多年以后的今天,想想还是可怕。
下课了,讲课的男老师叫住郝梅。老师对她说:“郝梅,你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些,你比所有学员都用心,都仔细。我希望你将来成为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你这份图样,我会极力推荐给服装厂的。一旦被采用了,会使你有一笔不少的钱。那你一个时期内的生活费就解决了,这两册服装设计方面的书,我送给你。今后,有了什么难处,希望你能对我说,啊?”
郝梅感激地接过,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激,便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一躬。
郝梅走出小学校,吴振庆在校门口等她,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给她:“郝梅,这是这个月一些兵团战友们凑的钱,一百元,大家委托我送来。”
郝梅推拒。吴振庆说:“收下!你不收下我生气了啊!”
郝梅只得收下。“这就对了。大家都是十年文革这根藤结的苦瓜嘛!就像《红灯记》里唱的——穷不帮穷谁照应啊?”
郝梅从拎着的布兜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匆匆写起来,然后交给吴振庆看。她写的是:“我今天在医院碰到了王小嵩,他认出了我。他肯定会找我!我不想和他见面。”
吴振庆沉思起来。郝梅又从他手中夺过小本写:“你无论如何得再帮我一次!我必须彻底忘掉一些人和事啊!”
吴振庆看罢,不无为难之色地说:“继续让我帮你骗他?”
郝梅坚决地点头。
吴振庆猛吸了一口烟,郝梅乞求地望着他;他扔掉烟:“好吧,也只有这样……”
郝梅回到家里时,推开里屋门,见女儿坐在地上哭,她急忙将女儿抱到床上,又急忙拿了那个“对话本”和女儿对话。
她写:“乖女儿,摔疼哪儿没有?”
芸芸摇头。
她写:“你怎么掉地上了?”芸芸说:“我……我想在床上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我觉得……在医院里碰见那个人,像相片上的一个人……”
郝梅不禁望着女儿发呆。郝梅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翻开,指着兵团时期王小嵩的一张单人照。
芸芸点头。郝梅在“对话本”上写:“有时候,忘记是为了开始另一种生活。妈妈正在努力学会这一点,希望乖女儿帮助妈妈做到……”
芸芸虽然似懂非懂,但在母亲信任目光的注视之下,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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