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男知青宿舍里月光洒入进来。轻微的鼾声四起。吴振庆夜不能眠,静静地躺着,瞪着房顶出神。
突然外面响起当当的敲铁轨的声音……
喊声:“紧急集合,森林失火啦!全体紧急集合!”
黑夜中,人们从各个宿舍奔出。
森林中吴振庆挥舞着树枝在奋力扑火。有人在他身旁晕倒。
有一臂戴“副总指挥”的人对他大声命令:“你!照顾她!”
吴振庆奔过去将昏倒者扶起——使他意想不到的,竟是张萌!
她的衣服被烧破了好多处,短发散乱,脸上尽是灰黑;吴振庆用手掌心擦她的脸。
同时,在另一处,王小嵩边扑火边跑向韩德宝问:“看见吴振庆了吗?”
“刚才我们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子没了。”
徐克也在附近扑火,他凑过来说:“刚才我看见吴振庆那小子,抱着个人往后边走了。”
王小嵩说:“你胡扯!这时候他不会逃离的。”
徐克说:“我是说,他也许救了个人!”
森林大火只要烧起来就是可怕的;结果生产建设兵团、农村社队、边防驻军、数千人联合出动剿扑,人们与大火较量了两天两夜,才最终将火扑灭,有数名知青死于火中,几十人受伤……
天渐渐黑了。吴振庆背着昏迷不醒的张萌在劫后的大森林中盲目地走着——显然的,他们已被救火大军抛在后面了。张萌搂抱着他脖子的手忽然松开,她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了。
张萌轻声说:“放我下来。”
吴振庆将她放下了。
张萌问:“怎么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扑火的人们呢?”吴振庆侧身而立,眼望别处。
张萌又问:“你是谁?你要把我背到哪去?”
吴振庆缓缓向她转过脸。
“你?!”——张萌不禁后退了一步。表现出一种心理的戒备,一种下意识的防范。
吴振庆说:“火烧到山那边去了,你在扑火的时候昏倒了。”
张萌说:“我的鞋呢?”她瞪着他,冷冰冰地问,没消除戒备心理,没松懈一丝防范。
吴振庆似乎这时才发现她赤着双脚,讷讷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我背你时,从你脚上掉了。”
张萌根本不相信:“把鞋还给我!”
吴振庆说:“我真的不知道……”又有些恼火地,“我要你的鞋干什么!”
他弯下腰,从自己脚上脱下了翻毛皮鞋,扔在她脚旁。
她对他的举动和他那双鞋无动于衷。她朝山那边望了一眼,火光已经暗淡,天色正黑下来,四野一片寂静。她又低头瞧着自己的赤脚,犹豫了一下,毅然转身朝山那面走去。
吴振庆拎着鞋跑到她前边,拦住她的去路:“你追不上扑火的人们了。”
她一只手伸到衣襟下,瞪着他……
吴振庆说:“听话,穿上我的鞋吧!我小时候经常赤脚,比你……”张萌喊:“别靠近我!”她那只探在衣襟之下的手迅速抽了出来,手中攥着一柄匕首,自卫地反握于胸前,利锋对向吴振庆——那匕首不算太长,但看去不但可自卫,还能伤人。
吴振庆怔住了。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语调尽量平和地说:“把它给我。它带在我身上,会比带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却分明将匕首握得更紧了。
吴振庆说:“不管你如何对待我,我们两个,都只有在一起过夜了。”
张萌再次四面环顾,这时夜幕已开始笼罩下来。她似乎意识到——在此过夜是唯一理智且明智的选择。
她仍握着匕首,眼盯着吴振庆,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一棵大树下,身子紧靠树干站定,抬头朝树上望一眼,见树火已完全死灭,才慢慢坐在树下。她目光仍盯着吴振庆,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
吴振庆忽然对着烧焦的树根大骂:“你他妈的!”他无处宣泄地踢一脚,忘了自己没穿鞋。踢在树的断根上,疼得他抱着那只脚,龇牙咧嘴单脚蹦跳不止。
“你滚!滚得远远的!要不是扑火副总指挥命令我照顾你,我才不背你!我也不至于被甩掉。”他一瘸一拐走到一棵和张萌相向的大树前,也疲惫而瘫软地背靠大树坐了下去。
余烟、晚雾和夜幕使他们彼此都望不见对方了。
次日清晨,曙光抚慰着大森林。吴振庆双手交叉抱着膀子睁开眼,首先向对面望去,张萌不见了。
他的鞋在他身边。他立刻站起,旋转着身子,四处寻觅,终于发现了她——她坐在地上,也在望着他,似乎打算向他求助,又似乎不愿那样。
吴振庆穿上他的鞋,重新站起,看也不看张萌一眼,大步便走。走出十几步,脚步放慢,站住了,回望张萌。
张萌也仍在望着他。
他返身向她走去。
他走到她眼前,发现她已在无声地绝望地哭泣,泪流满面——她脚上有血,被扎伤了。他背对着她,蹲了下去。
张萌说:“不,我不用你背我。我还能走……只要你别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
他说:“别废话,我没那么大耐心期待着。”
张萌无可奈何地伏到了他背上。
吴振庆背着张萌走出了着过火的森林地带,但是没着过火的森林更无路可走。
张萌说:“你已经背不动我了……你放下我……歇会儿吧。”他们背靠着同一棵大树的两面坐下。
吴振庆四周看了看,说:“我们迷路了。”张萌突然身子向前一倾,栽倒在地。
吴振庆闻声慌忙扶起她:“你怎么了?”他用手摸摸她额头:“在发烧!”
张萌说:“我还饿,饿极了……又冷又饿。”
吴振庆说:“我也饿,忍着点,千万别泄气,我们往回走吧!”
“得走多远啊?”
“也就两百来里地。我一定能带你走出去。你得相信我。”
“好吧……我信。”他们互相依扶着向来路走回去……
忽然张萌的目光发现了什么,她摆脱吴振庆的搀扶,独自向前走了两步,从地下捡了半个馒头,上面爬满蚂蚁。她用衣襟将馒头抚了几下,立刻狼吞虎咽……吴振庆估计她已吞完了那半块馒头才转过身。
张萌干燥的嘴唇上粘着馒头屑,不无惭愧地看着他,忽然捂住脸哭了。她说:“我……我真自私,别瞧不起我。”
“哪儿的话!我并不怎么饿。”吴振庆走到她跟前,又搀扶着她,边走边说,“准是扑火的人们掉的,大概咱们离森林边缘不远了。”
他们互相依扶着走。
他们忽然站住了,目光中都呈现出极大恐惧……
一头黑熊立在他们对面十几米处,熊眼眈眈地瞪着他们。吴振庆将张萌扯到身后,虽赤手空拳,却准备用生命保护她。
熊和他们对峙了片刻,像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似的,缓缓落下前掌,大摇大摆地走了。冷汗从吴振庆额头上淌了下来,他身子晃了晃,几乎瘫倒,被张萌扶住。
她同时将什么东西塞在他手里。他低头一看,是那把匕首。他们又向前走。
一具被烧的动物的尸骸摆在他们眼前。他们彼此看一眼,默默绕过去。
雨……张萌滑倒了。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她浑身瑟瑟发抖。吴振庆说:“我就是用嘴叼,也要把你叼出大森林。”
他背起了她。
吴振庆用匕首砍树枝,割伤了手,才撑起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小小的“帷盖”。他将张萌抱起,坐到“帷盖”下。
她一动不动地偎躺在他怀里。
张萌仍在说:“你……别管我了。”
吴振庆说:“不……”
张萌说:“我知道……你内心里,肯定不像你平时装出来的那么……敌视我……其实我内心里…一也是……我觉得你……挺仗义的……像个男孩子样……可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爱你……为了我爸爸……我把自己预售给别人了……我的话……令你鄙视了吗?”
吴振庆摇头,潸然泪下。
张萌继续说:“我们分手时,他……给了我那把匕首,嘱咐我……时刻随身带着……为了他,用来保护我……我本来可以返城……可……手续被团里扣压了……怕因为放我走……引起知青们……扎根思想的波动……让我先在团里的小卖部,当一阵售货员……你哭了?”
“我没哭,是雨水……”
“你是哭了。”
吴振庆不禁将头埋在她胸口,呜呜哭泣。张萌说:“别哭,我的脸很脏……是不?你替我用雨水洗洗吧……”
吴振庆将她的头发从脸上撩开,用一只手接着“帷盖”上滴下的雨水,替她将脸洗净。张萌抓住他一只手,轻轻握着,又喃喃地说:“听着,我觉得……我要死了……身子好像泡在冰水里……冷,很冷……真冷啊……趁我还活着……我愿意把自己给予你……,报答你……对我的照顾……我应该报答你……要不我心里……很内疚……我最不愿欠别人……什么,……之后你用匕首杀死我……把我埋了。……,自己走……走吧!”
张萌昏过去了。吴振庆双手捧住张萌的脸:“张萌!张萌!你不能死啊!”
他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救救我们啊!”大森林的雨夜异常静谧。
他慌乱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也解开了张萌的衣扣,贴胸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她的身体。
救火大军中有一队人走过来,都扛着工具。王小嵩、韩德宝也在其中,筋疲力尽,衣服被烧破了,脸、手尽是黑灰。
徐克从林子里跑过来,累得直喘:“哪也没有他的影子,我看八成……”
王小嵩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他不会轻易完蛋。”
韩德宝说:“咱们再去找找?”
徐克说:“那几个连也有失踪的,我总有点预感……不说了。”
王小嵩沉思:“我看得先去找连长汇报一下。”几个人加快脚步。
阳光照射进森林里,照射在吴振庆和张萌身上。他们仍彼此抱得那么紧。
最先缓缓睁开眼睛的是张萌——她发现吴振庆似乎仍在搂抱着自己沉睡,又闭上了眼睛。阳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的脸看去恢复了妩媚。
一只什么鸟扑棱棱地从树上飞走,吴振庆也惊醒了。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和张萌会是那样子紧紧搂抱在一起——赶紧放开她,罪过似的替她扣上了衣扣。
张萌仍佯装睡样。吴振庆扣上自己的衣扣,又欲将她背起。
张萌睁开了眼睛:“还是我们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吧。”
吴振庆说:“你……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夜里你烧得那么厉害,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可不是那种……”
张萌的手轻轻捂在了他嘴上,不许他继续表白下去。她说:“如果我们真能活着走出去,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两天两夜。”他们彼此注视着。
张萌缓缓用双臂揽住吴振庆脖子,欠起身,忽然情不自禁地深吻起吴振庆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吴振庆忽然惊喜地叫起来:“看!”
一件上衣被树杈撑开,挂在树上——衣上用树枝标了一个箭头。
他们顺着箭头所示的方向,又发现了许多挂在树上的上衣、背心……
吴振庆一下子背起张萌便跑。枪声……
金属敲击声……喊声:“吴振庆!哎……嗬嗬嗬……班长……”
跑着的吴振庆猛然站住——在他不远处的对面,出现了王小嵩。
王小嵩一手拎着一片犁铧,一手攥着锤子。
王小嵩的身影在吴振庆眼中模糊了……天旋地转……
王小嵩高喊:“班长!……”
然而等待吴振庆的,却是几天之后的一场批判会,因为他的一项秘密的“小制作”,被他的某个战士发现了。一枚主席像章——但塑料膜壳内,已不是毛主席像,而是张萌的头像——使我们想起张萌离开连队那一天,吴振庆在火旁拣起被烧了大半的照片的情形。
张萌在塑料膜壳内,微笑着——笑得那么自负而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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