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过戴世亮之后,心烦意乱的齐之芳忽然极其迫切地想见到李茂才。她不知道自己是想从李茂才身上得到一种能够让自己心思安稳下来的力量,还是想验证戴世亮对李茂才和自己之间感情的判断。

慢慢地登上了李茂才家的楼梯,渐渐冷静下来的齐之芳,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不免颇有几分可笑。就在她犹豫着自己是否该敲响李茂才家大门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房门一响,一道少年单薄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齐之芳抬起头,她看出从李茂才家中跑出来的人是儿子王东。愤怒和委屈将王东稚气未脱的脸扭曲成了一股尖锐的戾气。

“怎么了?”齐之芳问道。

王东没有理齐之芳,而是从她的身边擦过,飞似的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齐之芳追着儿子下了楼。

“王东!王东!”齐之芳的喊声在王东背后响起。

但王东却毫不理会地继续往李茂才住处的大门外跑去。齐之芳只得捂着小腹挣扎着追了出去。

“王东!站住!你知道妈妈不能跑!”齐之芳喘息着喊道。

大街上,王东的身影在街道尽头若隐若现。

走到王东的身边,齐之芳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她询问道:“告诉妈妈,你怎么了?”

王东摇头。

“是不是李叔叔骂你了?”

王东犹豫一下,然后又摇了摇头。

“王红是李叔叔接回来的吗?”

王东点点头。

“那李叔叔让你帮他挖土豆,你帮着挖了吗?”

王东又点点头。

“我现在就找李叔叔打架去。替你报仇。什么玩意儿,这么大的一个老革命,大处长,欺负我们四年级的小学生!我晚上就参加了一下我们合唱队的排练,他就欺负你,我非跟他打一架!”委屈至极的表情,和儿子王东表现出少年特有的倔强沉默,不知不觉挑起了齐之芳心底的怒火。

“妈!……别去!没人欺负我!”见母亲齐之芳转身就走,王东反而急了。他坚守多时充满对抗态度的沉默瞬间破碎成了灰。

齐之芳停住了自己的脚步,转过身看着儿子王东。王东知道母亲是在等着自己说话。

“妈,真没有人欺负我!李叔叔他就是问我,是不是我把航空模型弄断的。”

平生最是要强,一向不许儿子、女儿乱动别人东西的齐之芳闻言不免脸色一沉,呵斥王东道:“谁让你去碰它们的?他不是说过,他儿子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吗?”

“我没碰!”王东吼道,愤怒与委屈让一条青筋从他脖子上绽出。

“那是谁碰的?”

“您……您怎么跟他说一样的话,冤枉我?”眼泪在王东屈辱的眼睛里闪动。

“那你说说看,没人碰,它自己怎么会断的?”齐之芳按照大人们通常的逻辑继续追问着儿子。

“你跟他一样,我就知道,你也会这么问!”王东狠狠地转过了头。

齐之芳却没有理会王东带有对抗意味的肢体动作,继续训斥王东道:“我的孩子一个个眼皮子都那么浅,一点都不像你们的妈妈!看人家有一点好东西,就心里痒痒,手也痒痒,非得去碰两下!”

“啊!”王东仰起头如狼嚎般地大叫了一声。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齐之芳发现儿子已经是泪如泉涌。

话说到这份儿上,显然是没法再说了。王东干脆转身虎着脸向公车站走去。

“站住!王东,你给我站住!”

齐之芳的话,王东就像是没听见,继续闷头往前走去。

一辆有轨电车进站。王东抬脚准备上车,及时赶到的齐之芳一把揪住王东的后脖领,把他拎了下来。

“你要去哪儿?”

“孤儿院。”

王东的话让齐之芳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一刹那之后,齐之芳却忽然觉得王东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你妈我又没死,孤儿院会收你吗?”

“我坚决申请!”王东的脸上写满了坚决。

“好,那你先好好写份申请书,我给你改改错字再递上去。”

被齐之芳拿话一堵,王东不说话了。

“跟你妈我斗嘴,你还嫩点,我看你嘴有多硬?”

“我、我、我,”王东又急又气,话都有点结巴了,“我帮他挖了一上午土豆,根本就没进过屋,上来就说那破飞机是我弄坏的!那根线本来就不结实,飞机吊在那儿,那么久了,可不就断了吗?怎么赖我呢?”

王东一番话说完,齐之芳才算是了解了儿子的委屈。她把儿子抱住,搂进自己的怀里:“东子,妈错了,诬赖我们好儿子了。现在给你赔个不是,行吗?”

王东忍了许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的泪很咸、很苦、很辣。

齐之芳边连拉带拽把气哼哼的儿子王东领回了李茂才居住的院子,边向儿子倒起了肚子里的苦水:“东子,妈也没有办法。这自然灾害都三年了,谁知道还会多久,我怕哪天把你们饿着。怕你们饿着了,就长不高,长不壮实。就算饿不着,妈也想让你们跟那些有爸爸的孩子一样,生活富裕一点,一礼拜能吃上两顿肉。要不为这个,我不会跟你李叔叔——”

“我不想吃肉。”王东决绝地说道。

“可是你还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个——”齐之芳用手摸着自己的腹部,如同抚摸着她自己作为一名母亲的无奈,幽幽地道:“这个妹妹或者弟弟呢!”

王东却丝毫不能理解母亲的苦衷,他抬起头恳求般地看着母亲齐之芳道:“妈,我学会种菜了,王方也学会了。我还会刨土豆,我们不用您养活了。”

“别说傻话。以后,李叔叔再冤枉你,不讲道理,有妈妈呢,啊?走吧,上去吧。”齐之芳再次摸了摸王东的头,曾几何时齐之芳眼前这个如此天真倔强的青涩少年,也曾是她腹中的一块灵肉。

王东甩开了齐之芳抚摸自己脑袋的手,道:“你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李叔叔会多心的。”

王东不说话,再次用沉默来作为自己的反抗。

“别让妈妈那么为难,啊?”

“土豆还没刨完,我去刨。”王东不忍看着母亲哀求的目光算是做出了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齐之芳百感交集地看着在月光下离去的儿子,到底只能长叹一口气就此作罢!

李茂才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齐之芳,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齐之芳搀入房中。

在齐之芳坐定后,李茂才边张罗着给齐之芳倒水,边问齐之芳道:“芳子,你刚才在咱家楼底下碰见王东了吗?”

“哦,他说土豆还没刨完,去菜地了。刨完土豆,我答应他先回去做作业——”

“唉,这孩子,他告诉我没作业啊!要是他要写作业,我就不会让他来帮我收土豆了。”李茂才把温水放在齐之芳的面前,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就是想多帮帮你呗。这孩子憨厚,对谁好就不声不响帮谁干活。”齐之芳见李茂才在自己进屋后便忙来忙去地照顾自己,本来在上楼时攒下的那一腔子刺话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发作。

齐之芳不得已只好转移话题。

“王红呢?”

“收音机里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李茂才一边说话一边翻出糖罐给齐之芳的水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老李,”咬了咬牙,齐之芳最终还是决定要为儿子王东从李茂才这儿讨一个公道,她以尽量不露痕迹的语气道,“王东说,没有碰过那个航模飞机。”

“我就知道他会跟你告状!你还说他憨厚,这孩子心眼多得很。我就问了他一句,他就跑你那儿搬口舌去了!家里东西坏了,我都不能问吗?”李茂才头都没抬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对他来说,王东和模型飞机的事早就是翻过片的事儿了。

但齐之芳却听不得李茂才这样数落自己的孩子,眉毛一挑,不客气的话便横着出来了:“那你也先动动脑筋再问啊!孩子一上午都在菜地帮你干活,根本就没进过这个家门!怎么是他弄坏的呢?”

李茂才一看齐之芳要急,忙解释道:“我没有说是他弄坏的!我就问了他一句。再说,就是今天他没碰过那架飞机,上礼拜天他肯定碰过!上礼拜天我就看见他在小壮那间屋转悠。”

“上礼拜天碰过,它今天才掉下来?地心引力延迟一个礼拜,到今天才发生作用?”齐之芳不依不饶。

“什么引力?”

“不懂查字典去。”

齐之芳懒得搭理李茂才,索性走进大卧室,抱起正在床上熟睡的王红便准备走。谁知李茂才却紧跟齐之芳走了进来,来到齐之芳身边一脸诚恳地问道:“芳子,你刚才说的是哪几个字儿?”

齐之芳一时气糊涂了,没好气地对李茂才道:“什么哪几个字儿?”

“你叫我去查字典,总得告诉我是哪几个字儿吧?”

“我叫你查字典你就查字典啊?”

“可不,我学文化最认真了。”

“拿张纸来,我给你写!”

结果齐之芳话音刚落,李茂才竟然一溜儿小跑地真出了大卧室的房门去找纸。

齐之芳搞不清李茂才是在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特别热爱学习。见李茂才真的转身去客厅拿纸,她只得也追出来。

“我让你拿纸你就去拿纸?”

“我敢不去吗?人家都说,老夫怕少妻嘛。现在我才知道,这话一点不错。”李茂才满脸无辜地说。

齐之芳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差点儿让李茂才给气乐了。

“你这叫怕我?我刚为儿子解释一句,你就凶成那样!”

李茂才见齐之芳语气软了点,便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觉得这是一个见缝插针宣讲他教育之道的良机。李茂才说道:“是我凶还是你凶?你一进来就要质问我!女人护犊子的不少见,像你这么护犊子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再忠告你一句,我的之芳同志,娘怀里长大的小子将来没出息!”

不想李茂才这番不能说没有几番道理的话,却激得齐之芳噌一下子又站起来了,脸色阵红阵白地说不出话来。

李茂才显然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色的变化,竟然还自顾自长篇大论地继续说道: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啊,我不就是问了你儿子一句话吗?他跟我翻脸我就忍了,他一个十岁的小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那以后这个家怎么办?我这个一家之主,在小孩子面前都不敢说话了?这还是个孩子吗?整个就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哦,以后家里就这么三个老虎屁股,不止,这儿。”说出了领导训话感觉的李茂才,竟然情绪激动地指着齐之芳的肚子:“还有一个,四个老虎屁股,统统摸不得!我还活不活了?”

“你、你、你自己才是老虎屁股!”齐之芳彻底被李茂才给说急了。

“看看,反口就骂我!一点都不讲道理。你还不承认你护犊子!”

齐之芳站起身走进大卧室抱起王红就往李茂才家门口走。

李茂才也觉得刚才自己说重了话,紧紧地跟在齐之芳身后,低声细气地跟齐之芳搭话道:“芳子,你这是干什么啊?”

谁知齐之芳却压根儿不稀罕李茂才给的台阶,回过头对着李茂才冷笑了一声,诚心斗气般地砸下了一句:“这是干什么你都不知道?护犊子呗。”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茂才家的大门。

在如此这般地跟李茂才大吵一架后,齐之芳多少日都余怒未消。所以当李茂才在某天下班之后,以他异常务实的疼人方式用他的大二八自行车驮着整整一车的食物,敲开齐之芳家大门的时候,齐之芳依旧对他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虽然李茂才那副左边车龙头上挂着一大块半肥半瘦的猪肉,右边车龙头上挂着一串香肠,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粮食口袋,里面装了大半袋豆类或者花生的光辉形象,瞬间就强烈地震撼了跟齐之芳共同生活在一个大杂院中的左邻右舍。

在李茂才找上门之前,齐之芳正在为了王方、王红两个小姐妹因为馋嘴上邻居家讨吃的的事在发脾气。所以当满身披粮挂肉的李茂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齐之芳母子三人的门前时,齐之芳不由被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实惠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正是与此同时,齐之芳朦朦胧胧地似乎领悟到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人世间任何尊严与清高貌似都需要以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来保证。

想到此节,齐之芳似乎也不是像刚才那么生气王方和王红那种向邻居讨要吃食的行为了。齐之芳低声地对王方和王红说了一句:“以后还敢不敢上人家要吃的?”

见王方和王红两个小姐妹皆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齐之芳轻轻地放下了自己准备继续教训两个孩子的手。

齐之芳把手绢塞到王方手里,道:“把眼泪给我擦了。”

“小齐,你们家有客人来了!”阵阵从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动物脂肪香味,让所有跟齐之芳同住在大杂院中的邻居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蹦出来为此时形象好像一座移动肉联厂般的李茂才叫门。

收回自己从门缝中向外偷看来人是谁的目光,齐之芳拿过王方手里的手绢胡乱使劲擦去了自己脸上的眼泪。随后拉开衣柜,手脚极快地拿出一件玫瑰红色的粗呢子外套穿在了身上。

不管到什么时候,齐之芳都不想任何男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你们都坐下。”齐之芳拉平了衣服下摆上的些许皱褶,命令几个孩子道。

齐之芳话音未落,刚刚经历过一阵来自母亲暴风骤雨的三个孩子们,便齐刷刷地像士兵服从命令般地规规矩矩地全都在餐桌边老实坐下。

“妈,门外好像有人。”

“不关你事,给我低头好好吃饭。”齐之芳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自己唯有打落牙和血往肚里咽地强颜欢笑,才能让门外众邻居们没机会看到自己的笑话。想到此处,她不免暗恨起李茂才非选今天来家中跟自己示好实在不是时候。

“当当当”,李茂才又一次敲响了齐之芳家的大门。

“谁呀?”齐之芳声音悦耳清脆,丝毫听不出她刚才哭过。

“我。”李茂才老实答道。

“老李啊,等着,啊。”打开门,一身玫瑰红的齐之芳艳若桃李地走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像是要出门做客。

在众邻居惊讶的目光中,齐之芳对着李茂才就是嫣然一笑,春风摆柳似的说道:“呦,你怎么来了?”

李茂才见齐之芳在今日竟然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不免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只见他憨憨地回答道:“给你送吃的来了。我们单位的小农场自己养的猪,昨天杀了几头,内部分了,还分了十几斤花生米。”

“那还傻站在门外干吗?老李,你还不进来!”齐之芳笑着把移动肉联厂李茂才招呼进屋后,慢慢地用眼睛环顾了一圈从各家各户宽窄门内伸出头的众邻居,然后故意炫耀般地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几个孩子真够淘的,人家一个好好的飞机模型,不知怎么就给碰断了——”

“妈,我也要像齐阿姨家的孩子们一样玩飞机模型!”

“啪”的一声嘴巴,不知是齐之芳的哪位邻居开始拿自己的孩子撒上了邪火。

齐之芳嘴角带笑地、重重地关上了自家的房门。

齐之芳回屋后,李茂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声如同告饶般地说道:“你就别提那个模型了好不好?”

齐之芳不动声色看了李茂才一眼,语气寡淡地说道:“哦,不怪他们了?”

李茂才憨厚地笑说道:“哪能怪几个孩子呢?要怪,就怪地心引力!”

齐之芳闻言不免捂嘴一笑。

李茂才见齐之芳乐了,以为他和齐之芳之前的一天乌云全散,便把自己身上的“香肉肥肉披挂”尽数摘下,递给齐之芳。谁知齐之芳却没有伸手相接。

“还生气呢?你一走我就好好查了一下字典。”李茂才用自己的胳膊亲密地碰了一下齐之芳的胳膊。

齐之芳被李茂才憨憨的样子给逗乐了,再也绷不住自己的一张冷脸,索性开怀大笑了起来。

齐之芳从李茂才的手里接过肉和花生。李茂才明白自己从此刻开始已被齐之芳正式饶恕,不觉得也跟着齐之芳笑了起来。

就在齐之芳准备像一只充满了母爱光辉的母羊般带着王东、王方、王红三只小羊羔和在她肚子里那只小小羊,眼睛一闭然后就义无反顾地投向李茂才这片水草无比丰美实惠的老草窝子之时,命运却用三斤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再一次开了齐之芳一个大大的玩笑。

说起来简直有点可笑,不过生活中所有真实发生的悲剧向来都有其荒诞如同喜剧的一面。不过就是为了抢购到某街道粮店特卖的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齐之芳竟然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挤掉了她肚子里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则在这个过程中也几乎被挤掉大半条命。

随着粮店售货员放开嗓子断喝一声:“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已经卖完了。”奇迹般瞬间涌起的疯狂抢购人潮,又宛如奇迹般地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夕阳下,大街上重新走满了个个脸上写满了安分守己的众生。唯留下一个大着肚子满身肮脏脚印的齐之芳,生死不明地手里攥着一个用来打破壳鸡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横在地上,仿佛一次小小人海波澜起伏后无意间没有解决干净的尾巴。

晚霞穿过云层,随性地落在齐之芳的脸上。看清了此时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齐之芳之后,刚好下班回家的戴世亮出于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抱起齐之芳就奔了医院。

夕阳西下,天地间忽然一片没头没脑地昏暗,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戴世亮抱着齐之芳这个因为抢三斤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差点儿断送了一条性命的女人,也许永远没有人搞得明白向来无言的苍天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惊讶于向来极富创造力的命运之神竟然远比我们人类想象的更爱让人类的生命充满巧合和戏剧性。

仿佛闯过了一场全然的黑暗,然后又飞过了一窟满是光明的山洞,齐之芳终于在病房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在齐之芳眼前的几张面容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最后终于在她头脑中联系到与这几张面容所对应的名字:王红、王方、王东,还有正在推门走进来的戴世亮。

齐之芳想向自己的三个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虚弱的身体却已不再听她使唤。

“妈妈!”

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王红见母亲醒来,扑过来就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在王红之后,齐之芳的长子王东、长女王方紧随其后也凑上前来,把自己头和脸紧紧地挨在母亲胸口和腹部。

也许是由于母子连心的缘故,在王东、王方、王红这三个孩子先后扑入齐之芳怀抱之后,齐之芳的全身竟然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齐之芳尝试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间,一阵强烈的刺痛传来。齐之芳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右手上插着输液的针管。强忍着疼,齐之芳艰难地挪动着没插着输液管的左胳膊企图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搂进自己的怀抱。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这充满温情动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亲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戴世亮拿过一只玻璃杯里往里面放了些红糖,拎起床边的暖壶,给齐之芳倒了一杯红糖水。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妈妈,”王方用小手指着戴世亮道,“就是这个人给哥哥的学校打电话的。”

“是哥哥到幼儿园接我来的!”王红见姐姐开始向妈妈汇报起情况,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王方仿佛跟王红比赛般地接着向齐之芳汇报道:“妈妈,我知道这个人是开大公共汽车的——”

“什么‘这个人’?叫戴叔叔!”齐之芳终于攒足了开口的气力。

王方害羞地一笑。

虽然齐之芳只不过是昏迷了几个小时,但她的几个孩子却个个仿佛都像跟她分别了很久似的,每个人似乎都跟她有说不完的话。也许这三个孩子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点儿又有一场生离死别发生在母亲和他们之间。

“我先打电话到你们报务室,跟你那个女同事打听到王东的学校。这才通知王东的。”戴世亮的声音既平稳又清晰,听在齐之芳耳朵里显得异常地让人踏实。

王东接着戴世亮的话头说道:“妈,我没告诉姥姥和姥爷。”王方则在他后面补充道:“哥哥说姥姥心脏不好。”

齐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她头一次真的觉得王东是长大了。

王红则指着床头柜上的一盒糕点道:“刘阿姨送的。”

戴世亮轻轻地拍了拍王红的小脑袋,把齐之芳床头摇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红糖水递给她。

“千万别相信红糖补血的鬼话。中国医学界的落后愚昧,从这一点就足以可见。”戴世亮语带嘲讽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忘说这个!”齐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过了杯子。

王东指着床头柜上的点心盒子,道:“妈,你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报务室的刘阿姨和郑科长来看你了。他们说明天有空再来看你。”

齐之芳正待作答,一转身却发现女儿王方高高地举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王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见齐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当即顺势说道:“妈妈,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哥哥不让我问!”知道王方想要问什么问题的王东,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红却拿出一张钢笔画的古代仕女画抵到齐之芳面前。“妈妈看,戴叔叔画的!”齐之芳抬眼观瞧,只见这幅画笔触细腻,近似工笔,笔锋流转之间流露出款款深情,而重要的则是这幅画所画之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齐之芳自己。

齐之芳看了一眼画,又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挠着头像个大男孩般地说道:“在王红的指导下画的。”

齐之芳接过那张画,仔细看着,有一种柔情在她目光里,似乎她能从画里看见这个在她身边但她不敢看的男子。

病房中好是一阵沉默的尴尬。

多亏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开饭了!打饭了啊!”的吆喝,才打破了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微妙局面。

齐之芳同屋住着另外五个女病友,每个人的家属都拿着饭盒、茶缸向门外走去。

有为而来地,戴世亮也从兜中掏出一摞饭票对三个孩子道:“这是饭票。你们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我打听过了,他们这儿有十多种盖浇饭呢!”

孩子们听见有吃的,一窝蜂似的兴高采烈地向病房门口跑去。戴世亮则借此机会走回齐之芳的床边,双眼一往情深地看着齐之芳的一对明眸。没有了孩子们的打扰,戴世亮和齐之芳投向对方的眼神完全是赤裸裸恋人式的。

“想吃什么?”戴世亮问。

“随便。”

“孩子们怎么跟你一个样,一问吃什么,都是‘随便’。那是世界上最难做的一道菜。”

齐之芳朦胧地一笑:“是吗?”

戴世亮也微微一笑,道:“是,我妈说的。谁要想吃‘随便’,她可没那本事做。”

齐之芳娇嗔地说道:“我总算听你说到你妈了。”

“她老人家已经作古了。”

“对不起。”

“没什么。幸亏她走得早。”

“你怎么这么说?”

“省得她看见我挨批斗啊,也省得她看见我天天给组织写检查,心疼那些纸。”

深入骨髓的忧伤让皱纹在戴世亮额头上昙花一现。齐之芳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自己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浪漫天真。

齐之芳瞪着眼睛看着戴世亮。

戴世亮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以便使自己的脸和齐之芳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芳子,我要跟你坦白交代的太多了,比跟组织交代的还要多。”戴世亮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很重。

“别吓唬我。”

“芳子,我是被下放到这儿来开公共汽车的。”戴世亮揶揄地一笑,“从哪儿来你也不问问?”

“从哪儿来?”

“傻样儿!”也不知道戴世亮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伸手在齐之芳的脸上亲密地掐了一下,“我从师范学院下放来的。当时刚刚留校当讲师,我们那一届就只有我一个人留校。嗬,把我给狂的!指点江山,指点领导,指点同事,好了,大伙儿反过来指点我,戴世亮,你这个右倾分子!然后,我就灰溜溜地卷起铺盖下放到汽车修配厂。好在我这人闲不住,没事就瞎琢磨,自己学会了开车。正好缺驾驶员,领导就把送去训练了一个月,就调我来开公共汽车了。很快,我就爱上了开5路车。”

“为什么开5路车?”

“5路车上有个芳子。我调过来没多久,就发现有个女人特别面熟,天天在电报局那一站下。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在哪儿见过她。就是考大学之前在姥姥家见过的,打腰鼓最笨的那个长辫子姑娘。”

“你早该告诉我这些。”齐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没想到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活着要面对的世界却那么的让人烦乱。

“早告诉你,早吓跑你。”戴世亮苦笑道。

“你就是因为这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悄悄离开5路车?”

“那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自己这么个人,当不了这么多孩子的爸爸。”戴世亮觉得话已至此只应实话实说。

“这两部分原因,哪一部分更重要?”齐之芳追问着,她觉得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好说。你呢?你觉得哪一部分原因是情有可原,哪一部分是你决不能接受的?”戴世亮又苦笑了一下。

齐之芳别过了脸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戴世亮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

“两部分原因,都挺难接受,是吧?”

“你让我想想。”

“想什么?”

齐之芳把被子往自己头上一裹,宛如女孩般地说道:“你这人不讲道理。你自己躲起来想了两个多月,我就不能躲起来想想?”

看着齐之芳的动作,戴世亮不由心头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自己跟齐之芳说实话后,齐之芳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戴世亮一紧张,不自觉站了起来。

“我等着你的回答。不过在你回答之前,不要去照相。”

“嗯?”齐之芳一下撩开了被子。

“照那种结婚合影啊,用水彩上色的那种。我每次从照相馆门口过,都停下看那些橱窗里的新娘、新郎,”模仿能力极强的戴世亮在齐之芳面前摆出了那个年代结婚照固有的做作姿势,“脸蛋儿让照相师傅涂得跟国光苹果似的,我都为他们不好意思。”

齐之芳虽身体仍十分虚弱,见此情形到底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时光荏苒,一个礼拜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也许忙着做自己跟齐之芳婚礼前的各种准备工作吧,李茂才竟然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去过齐之芳家一趟。而这也成为了多年之后,齐之芳在回忆自己跟李茂才交往历史时,确认两人到底有缘无分的一大证据。

而天地间,也就在短短的一个礼拜里完成了四季的更迭。

盛夏已逝,人间初秋。曾经翠绿欲滴的树叶一片片地凋零成了金色,丛丛菊花绽放出一派天高气爽。戴世亮和穿着病员毛巾袍子的齐之芳坐在长椅上,看着这幅秋景有点痴、有点醉,亦不免都有点各自的心事。

戴世亮对齐之芳道:“看见没有,你一礼拜没出门,树叶都黄了。”

“今天几号?”齐之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十月三十号,礼拜四。”

“哎哟,怎么给忘得精光?”

“忘光了好。”

“你知道我忘了什么呀?还说好?”

戴世亮苦笑着道:“不就是照相吗?我一直帮你记着呢。”

齐之芳嗔怪地打了戴世亮一下,道:“你怎么那么坏呀,也不提醒我!”

戴世亮惊奇道:“我疯了?提醒你去跟别人照结婚合影?让照相馆师傅把你脸蛋儿涂成国光苹果?”

齐之芳眉头微皱,道:“不去也该通知他一声啊!”

“你定了?”戴世亮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齐之芳一脸茫然地看着戴世亮:“定什么了?”

“不跟他结婚啊。”戴世亮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不想齐之芳却道:“结不结婚,反正不去照相了,省得你糟践我们。”

戴世亮不死心地追问道:“你住院的事,为什么瞒着你那位老首长?”

“人家又不老,才五十岁!”齐之芳其实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言不由衷的掩饰颇没意思,但事到临头她话还必须得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瞒着他?”

“我……我怕他整天泡在病房里。”

“他围着你关怀照料,不挺好的?”

“病房里那么多女病友,她们看见李茂才,背后肯定要议论我:这女人怎么找了个这么老的男人?还不定图他什么呢!”齐之芳到底说了实话。

“那你找他没图头?”

“当然有图头。要不我嫁给他干吗?”

“你图他什么?”

齐之芳一时赌气道:“我图他什么你知道。”

戴世亮不说话了。他拉起了齐之芳的手,紧紧握了握。

“其实,我也图他是个好人。真的,他心挺好的。”齐之芳别过头躲避着戴世亮的眼神,但是却没有挣脱戴世亮的手。

“我心也挺好的。”

不想戴世亮这话却勾起了齐之芳的一番心事。齐之芳狠狠地甩开了戴世亮的手,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要是你不消失,我和他,不就没这回事儿了?”

“现在太晚了?”戴世亮眼神一暗。

齐之芳不语,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一个下午在照相馆门口傻等到闭店的李茂才,傍晚时分再次走进了齐之芳居住的大杂院。在确定齐之芳今天下午肯定不会来照相馆跟自己照结婚照之后,李茂才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担心。李茂才很担心齐之芳是因为临时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不能准时如约来跟自己照结婚照,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真遇到麻烦的其实是他和齐之芳之间并不算坚固的感情。

李茂才把他的自行车往大杂院门口一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艰难地一路闪避腾挪地穿过在院子里横横竖竖着一道道晾衣绳,和院中众人挂在上面晾晒的衣服被单、内衣内裤。李茂才只见院中自来水管旁边正围坐着几名女人在水池上洗衣服洗菜。

李茂才边向位于大杂院深处的齐之芳家走去,边向水池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希望能够在这群女人里找到齐之芳。不想却因为侧着头走路,反而一头撞在一床晾在绳子上的湿淋淋的被单上。

暗道一声晦气,李茂才撩起被单,不想却看到正在齐之芳家门口跟齐之芳几个孩子嬉笑玩耍着的戴世亮。

瞬间,李茂才饱含着雄性动物对同性天生敌意的目光定在戴世亮的背影上。

“王东!王方!”

王东和王方顺着声音的方向,一起向李茂才扭过头。刹那,两个孩子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全都一声不吭地僵在了原地。

戴世亮此刻也转过身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李茂才这位不速之客。

“你妈在家吗?”

“不在。”

孩子干巴巴的回答使李茂才有些尴尬,甚至有些自卑。

“她去哪儿了?”

不想在李茂才追问下,王东、王方两个孩子都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戴世亮。

戴世亮见状只好对李茂才这位情敌强堆起笑容道:“您是李茂才吧?听芳子讲过您。王方,快,请李叔叔到屋里坐。”

“礼拜天芳子也不在家?”

“她明天就回来了。”

李茂才闻言不免心内生疑。李茂才走到戴世亮的面前,故意慢慢地自上而下地打量戴世亮。毋庸讳言,李茂才粗猛霸道的目光搞得戴世亮心内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

走进屋,李茂才站在门口慢慢地适应了屋内的昏暗。虽然之前他只来过齐之芳家一次,但是他无法不注意到此时屋子内所发生的微妙变化——墙上挂了四幅一套的工笔画插屏,框在古色古香的旧红木镜框里。窗前立着一个盆景架子,上面放了一盆茂盛的文竹。所有椅子上都放了深紫色贡缎椅垫,使得样式不同、杂七杂八的椅子显得统一了。

望着眼前的一切,李茂才强烈地感觉到了某种审美对这个环境的影响,而且这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种对他所熟悉氛围的侵犯。

戴世亮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李茂才看着他身上的花布围裙,一种敌意出现在他脸上。

“唉,你是谁啊?”李茂才的语气冷冷的,就像一位高级领导在盘问一名新分配到厂子里的学徒工。

不想,小女孩王方却不知深浅地跳出来回答道:“他是戴叔叔。”

“戴叔叔?哦,是个叔叔,还是个代理的。”李茂才边以讥笑的口吻调侃道,边挑衅似的再次用他有如实质般的目光打量着戴世亮。

李茂才用手指着戴世亮,问王方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戴叔叔?”

王东站在门口,看看李茂才又看看戴世亮,神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戴世亮微微一笑试图化解掉李茂才对自己的敌意,和此刻齐之芳家中紧张的气氛,他道:“芳子总是跟我提到你,说你对她特别好。”

李茂才却没好气地答道:“齐之芳可没有跟我提过你。”说罢便转过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东,道:“王东,你老实跟我说,你妈出了什么急事儿。这么急,连个招呼都来不及跟我打?”

王东被李茂才身上往昔军人的煞气吓得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戴世亮挡在王东身前,出言替他答道:“孩子不懂,等芳子回来你自己问她吧。”

李茂才却不搭理戴世亮,粗着嗓门儿冲着王东大吼道:“你妈跟我约好了去照结婚相片,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推推了一个多月!总算定下上个礼拜一,我在照相馆等了她一下午,等到照相馆都打烊了!王东你过来,我问你,你妈是不是在把我当猴耍呀?”

“我不知道。”王东将自己小胸膛一挺同时微微地将自己的小脸向上仰起。

戴世亮看看王东,又看看李茂才。发现李茂才发火时的狰狞面目,让王东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电影里对革命者刑讯逼供的敌人。王东一瞬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视死如归的不屈。

“王方你过来。”对女孩子,李茂才的口气习惯成自然地柔和了一些,“告诉李叔叔,你妈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不想王方也学着哥哥王东的样子,面孔上出现一种孩子式的面对就义的大义凛然,仰着脸走到哥哥身边。

“我也不知道。”没等李茂才开口,王红此刻也干脆站到了哥哥姐姐旁边。

“全都在撒谎。你妈教你们撒谎的,是不是?”就算是个泥人也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李茂才这样一个在战场上玩过命的老军人。几个孩子的拙劣谎言和他们敌视的态度,彻底把李茂才给惹急了。

李茂才用手指着戴世亮,向三个孩子狂吼着:“王红,李叔叔再问你一句,你妈跟这个男人什么关系?”

“不知道!”谎言的力量压得王红抬不起头来。

李茂才声色俱厉地一拍桌子;“红红你也学他们,做坏孩子,跟叔叔撒谎!”

王红被李茂才这一吼吓得瞪大眼睛。很快地,她的眼圈和鼻头红起来,但她在最后却仍顽强地忍住眼泪。

“撒了谎还哭?”李茂才用自己的手指指着王东、王方恨恨地骂道,“哼,一个个的,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哇”的一声,王红爆破般地哭出来。戴世亮从她身后伸出一条胳膊,想安慰一下她,不想王红却一转身直接扎到戴世亮的怀里。

李茂才见此一幕不免心内越发悲愤。只见他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被辜负和背叛的痛心,宽大的腮帮子也开始微微地抖动了起来。

李茂才用手指着戴世亮说道:“我对你们的母亲那么好,她、她还干这种事儿!她,她,她,背着我,搞上这个小白脸!搞就搞吧,她还躲着我,骗我——”

戴世亮见李茂才骂到了自己,终于不再保持沉默了,他对李茂才反唇相讥道:“你这人怎么信口雌黄呢?”

“什么——什么叫信口雌黄?”很不幸在李茂才最悲愤的时候,他又倒霉地遇到了一个他搞不懂意思的词。

“查字典去。”王方学着过去母亲齐之芳教训李茂才的神态语气,小声接了一句。

“好哇,你骂我!”虽然依旧搞不懂信口雌黄是什么意思,但是多年的生活阅历却让李茂才断定刚才戴世亮说的那句成语,绝对含有一层对自己侮辱的意思。

宁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废话。戴世亮干脆把王红往地上一放,反问李茂才道:“我骂你什么了?”

“骂我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不管你和齐之芳谁先勾搭谁——”

“闭上你的嘴!你好歹也算一级领导,听说还是老干部,怎么有这么低级的一张嘴?侮辱我也就罢了,还侮辱他们的母亲!”戴世亮忍无可忍地上前几步似乎就要动手。

不想李茂才见戴世亮欲跟自己动手,反而一脸的兴奋,李茂才用左手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戴世亮道:“你想干吗?想行凶?是不是想打我啊?”李茂才眯起眼睛,威胁地压低了自己的嗓音说道:“小子,只要你敢动我一手指头,你可别后悔。我不像你们,张口成语,闭口新词儿,骂人不带脏字儿,还老让我去查字典!不过你想打架,别看我这把岁数,就你那个嫩鸡子,我一把下去,哼哼——”李茂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右手做出了个狠狠的撕扯动作,“非拧断它不可。我这手,拧断过一个奸细的脖子,你信不信?”

偷眼看了一眼李茂才衣服内不时游走的疙瘩肉和蜿蜒在上面的伤疤,戴世亮当即明白跟李茂才动手,绝对是自己的下下之选,当即改变了斗争策略,决定充分发挥出他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戴世亮道:“我当然信。我是个人,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你看,我这都哆嗦上了。”

李茂才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碰到一名两人连手都没动,就会向自己认的男人。加之,王红此时已经哭得惊天动地,王东则把门关严,大有一副跟自己拼命的架势。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反而被戴世亮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

李茂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戴世亮,发狠说道:“只要你说实话,我就饶了你。你到底跟齐之芳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什么朋友?”

戴世亮闻言一笑:“这么简单的词,不需要查字典吧?”

李茂才一下子红了眼,抄起一个茶杯,就连茶叶带开水地向戴世亮砸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部分层次不高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让人觉得恶毒可恶,常因为他们习惯对上面这项原则反其道而行之。

戴世亮用手一挡,茶水浇在了他的小臂上,茶杯落在地上,跌成了一地碎片。

眼睁睁看着暴力事件在自己眼前发生,让王红再次爆发了大哭。

王东和王方怕戴世亮吃亏,连忙奋不顾身地上去拦在了李茂才面前。戴世亮转身拿起笤帚,李茂才反应极快地挣脱了两个孩子的纠缠,一把就抓起了茶壶。

不想戴世亮在拿起扫帚后,却弯下腰来,开始打扫地上的茶杯碎片。

只见戴世亮语气沉郁地说道:“别紧张啊,我就是怕把脚给扎了。要不怎么叫人呢,你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李茂才、王东、王方甚至还在上幼儿园的王红,全被戴世亮这种完全让人出乎意料的反应给看傻了。

李茂才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壶。李茂才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可能误会了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关系。他实在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一个精神正常的女人会爱上戴世亮这种仿佛天生就不带一点尿性的男人。

虽然李茂才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到戴世亮这种滚刀肉一样的男人,但已经苦熬过多年右派惨淡人生的戴世亮,却不是第一次跟李茂才这样一路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来的粗豪老干部打交道。被多年右派生活经验锻炼成全身上下都是应变机关的戴世亮,一见李茂才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眼珠一转几个推理便干脆利落地分析出眼前的这名老干部应是处于某种程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戴世亮当然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脱身良机,几乎毫不犹豫地便在之后的话语当中极有策略地、或明或暗地向李茂才传递大量对自己有利的信息。知识分子向来是最会讲故事的人。话说到了最后,搞得李茂才到了最后竟误以为是自己一时情绪激动误会了戴世亮的所作所为。在不断地向戴世亮道歉感谢之余,差不多要相信戴世亮是因为见义勇为,才把遇难小产的齐之芳送入医院,之后又好心帮齐之芳照顾孩子的当代活雷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戴世亮对李茂才所说的话也不算是假话。只不过他很技巧地回避了他和齐之芳交往过程中的一些重要细节,并且对他本人内心深处对齐之芳狂热的爱恋之情绝口不提罢了!

像李茂才这种性格粗豪的人物,一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从戴世亮口中得知未婚妻齐之芳不幸小产后,李茂才很男人的内心深处不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自责。为了在某种形式上对齐之芳做一个补偿,李茂才决定自己这辈子头一次假公济私一回,特意安排了单位司机班的专车去接齐之芳出院。为了给齐之芳和几个孩子一个惊喜,李茂才便在事先故意没有将此事告诉齐之芳。

谁知齐之芳出院当日,李茂才兴冲冲地坐着单位的小轿车来到医院之时,值班大夫的话却宛如一盆冰水从李茂才头顶浇下,直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看不懂几人关系的值班大夫,先是埋怨李茂才这个当齐之芳“爹”的人怎么不早点来,然后便直截了当对李茂才道,齐之芳已经被她年轻英俊的丈夫用自行车接出院。李茂才听完值班大夫的话,不免当即惊疑不定,谁知正在此时却又听到了齐之芳病房里几个女病友乱嚼舌头根,大赞对齐之芳和一名姓戴男子在齐之芳住院期间的亲密无间。

一番思前想后,李茂才终于想明白了齐之芳跟戴世亮绝不可能是什么戴世亮口中的朋友关系?想明白此节,自觉被齐之芳欺骗的李茂才不免一时既悲且愤,索性心一横打发走单位的小轿车便骑着车杀奔了齐家。

与此同时,被戴世亮送回父母家的齐之芳也不免愁肠百结,她一方面既不知道该如何料理干净自己和李茂才之间的情事,另一方面也不敢就此把自己和三个孩子的未来都赌在戴世亮这个曾经在真爱前临阵退缩的男人身上。

好在人生最快乐的事之一,便是不管一个人长到多大,只要父母都还健在,便始终可以拥有在自己父母面前当一个孩子的特权。齐之芳觉得反正上面两件事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清楚,不如干脆不想,索性暂时把一切烦恼都抛开且在自己的父母膝下承欢一个晚上,享受一下自己久违的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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