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秀和黎朔过了近半个月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李程秀觉得俩人的生活大概就跟普通夫妻差不多。

平时早上一起出门,黎朔会特意先绕一圈把他送到公司,再自己去上班。中午休息的时间必然要聊上十来分钟的电话,晚上李程秀总是争取早回来,能让黎朔一进门就能吃上饭。黎朔要比他忙很多,可是平时不管回来多晚多累,只要看到李程秀在干活,必然要去帮一手。

晚上他们靠在一起看看电影,听听音乐,生活是那么悠然自得。

李程秀说不清他对黎朔的感情是不是喜欢,他只知道他非常乐意跟这个人待在一起,并且心存感激。

过了几天,黎朔跟他说他要回趟家。

李程秀愣了一下,想起来他的父母都在美国。

黎朔走得有些匆忙,他颇为遗憾地说:“真可惜,这次是被我爸临时叫回去的,早知道近期要回去,就给你办个签证,现在实在来不及了。”

李程秀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黎朔续道:“我跟我爸妈提起过你,他们一直想见见你呢。”

李程秀惊讶地看着他:“你的父母……”

黎朔笑道:“他们都是很开明的人,放心吧,我的性向早就不是秘密了。”

李程秀心里有几分羡慕。

黎朔有家人,而且家人还如此的通情达理,多么的幸运啊。

黎朔一边整理行李一边道:“不过也好,下次我能倒出比较长的假期再帮你办个签证,我们一起回去玩玩儿,这次我可能几天就回来了。”

李程秀点点头:“小心点。”

黎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几天习惯有你在了,我会很想你的,你会不会想我?”

李程秀腼腆地笑笑,很诚实地点点头。

黎朔眼睛都笑弯了,过来就又亲又抱的,说给他带好玩儿的东西回来。

两个人都以为这趟旅行就像普通的出差,却没想到自此一别好久,下次再见,已经物是人非。

临走前黎朔特意给李程秀的手机开通了全球通的业务,还给他存了好几千的话费,说这样就可以直接给他手机发短信打电话,还跟在国内一样。

黎朔没告诉他的是话费会贵出几倍,李程秀信以为真,只道真方便。他一直以为打越洋电话什么的,需要前面加好多好多数字,转好几个弯儿才能到。

黎朔走的那天早上李程秀特意给他煮了他喜欢吃的蟹粥。

黎朔出门的时候,就说要直接去机场,今天没法送他去上班了,让他自己小心点。

李程秀点点头,嘱咐他路上小心。

黎朔捧着他后脑勺,细细密密地亲吻着他,李程秀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些难受。

黎朔不过几天就回来了,为什么他却觉得两个人像永别一样。

他勉强压下心里异样的感受,笑着把他送出了门。

黎朔等飞机的时候,李程秀已经坐在办公室了,他就一直给他发着短信闲聊。

等到黎朔上了飞机,李程秀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没有坐过飞机,总觉得那么一个东西飞在天上,有点悬乎,何况黎朔还要做坐那么久。

他不仅有些担心起来,一天下来几乎是数着时间过的,希望黎朔到了之后能第一时间给他报平安。

等到晚上的时候,黎朔打来了电话,那边嘈杂不已,他说自己刚下飞机,正在入关。

李程秀绷了一天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下来。

黎朔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只是旅途的劳顿还是有些遮掩不住,李程秀就嘱咐他到了家赶紧休息。

两人没聊太久就挂了。

李程秀收拾好躺倒在床上的时候,黎朔又给他发了短信,竟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他拿手指指着自己的胡茬,状似无奈地笑着。

李程秀忍不住笑了笑,给黎朔回了短信:“你昨天怎么忘了刮胡子。”

黎朔回道:“昨天只想着赶飞机要早睡,就忘了,在飞机上又没有心情刮,我妈看到我这样,一定要嘲笑我。”

两个人互相说着些毫无意义的话,李程秀却觉得无比的轻松自在。

短信声响起,他毫不犹豫地按开,打开一看,却是一段似曾相识的话:“程秀,很想你。”

李程秀有些奇怪,两个人在聊别的,黎朔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段话,他刚想回,才猛然发现,这是个陌生号码。

李程秀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他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陌生的号码一律忽视,刚才因为一直和黎朔发短信,就疏忽了。

他知道这个号码的主人,十有八九是邵群。

这下他也没有和黎朔聊天的心情了,匆匆说了自己明天上班,要睡觉了。黎朔就说等他安顿好了再联系他。

李程秀就跟电话那头有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匆匆关了机,把手机塞进了抽屉里。

黎朔不在,他才知道一个人是多么的孤独和惶恐。

黎朔走的头两天,还是好好的,黎朔没事儿就会给他发发短信,打打电话,还会给他讲一两个他爸妈的笑话。

可是到了第三天,黎朔一整天都没有消息。

李程秀有些奇怪,就给他发了信息,可一直等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回。

李程秀算着时差,觉得这个时候打电话不合适了,打算明天再打,也许黎朔有事在忙。

第二天他打了两个电话,黎朔都没有接。

当李程秀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黎朔已经有三天完全没有消息了。

李程秀终于着急了,连续给他打了个好几个电话,后来甚至还打给了他的助理。

他助理是知道他们的关系的,以前李程秀在黎朔的事务所实习,他们就认识。助理在电话里遮遮掩掩的,什么也不肯说,只说让李程秀等等,黎朔没事,忙完了就会联系他。

黎朔做事一直是非常有分寸的,即使再忙,也不会让他平白无故担心这么多天,连一条短信都到不出空来回,除非真的遇到了什么事。

李程秀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脑子里乱糟糟的。

又过了两天,黎朔终于来电话了,李程秀看到来电显示的一刻激动得手都抖了。

“喂……”电话那边儿传来了非常疲倦的声音。

李程秀心里一酸,知道黎朔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从来没听黎朔发出过如此沮丧和疲惫的声音。他总是自信而稳妥的,即使累坏了情绪也不会低落。

“黎大哥,你怎么了?”

黎朔轻轻叹了口气:“程秀,对不起,我这些天实在是……我这里出了点意外,我暂时回不去了。”

李程秀心里咯噔一下:“你的父母……”

黎朔轻声道:“他们很好,是我在中国的业务出了问题。”

李程秀问道:“很严重?”

黎朔嗯了一声:“这件事很复杂,我被人诬陷了。现在只要我一踏进中国的地界,立刻就会被逮捕,我现在人在国外,一切发生得又太过仓促,一时之间,水深水浅我试不出来,现在我不能冒着风险回国,你可以理解吗?”

李程秀心里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连黎朔这样的人都能有如此低落的时候,可见这事有多严重。

“黎大哥……”李程秀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让你担心的,可是考虑到你的安危,我实在瞒不下去。”

李程秀一激灵:“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十有八九是邵群干的。”

李程秀身体一震,感觉一盆冰水兜头扣下,凉意瞬间爬进了四肢百骸。

黎朔继续道:“我现在担负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其中根本不涉及第三方利益。我的意思是,不管结果如何,损失或者受益的只有可能是当初的一个公司的法人代表及其债权人,也就是国有银行,任何人试图诬陷我,都得不到好处。那个公司的法人已经根本找不到了,银行更不可能做这种毫无益处的事,如果这里面不涉及利益,那我只能想到私人恩怨。”他顿了顿,续道:“说到私人恩怨,考虑过时间、手法和政府部门影响力等因素之后,我目前只想到邵群。”

李程秀急得想哭:“黎大哥,真的是他?”

黎朔沉吟道:“十有八九,这个事情解释起来太复杂,光当初破产案的一系列卷宗就有半人高,我现在要找到证据给自己辩护,恐怕少说要花个一年半载的。”

“那你,不能回来了?”

“短期之内恐怕不行,我无法冒着被捕的风险回国。如果我留在美国,这件事最糟的情况是我永远无法入境,但是我回去……最糟的情况是被刑拘。”

李程秀心里难受极了。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邵群干的,那就是他连累了黎朔。就算不是邵群干的,黎朔栽了个大跟头是个事实,短则一年半载无法回来,他辛苦在深圳建立起来的一切,就都荒废了。

黎朔续道:“我现在很担心你,如果这是邵群主使的,那么我怕他下一步针对你会有所行动,我那里……恐怕你又不能住了。我已经联系了我的助理让他给你找房子,这个你暂时不用担心。”

李程秀心中一片悲凉,他突然就厌倦了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一次又一次,他究竟要躲避邵群到何时呢?邵群不仅把他的生活搅成了废墟,还连累了黎朔,他如何赔得起这么大的罪。

李程秀难过道:“黎大哥,对不起……”

黎朔那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程秀,我并不想听到你的道歉。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现在还无法确定,就算真的是邵群做的,也不是你的错。这两天我想了很久,很多。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我父亲由于健康原因,想要退休,他的主顾希望我能接手他的工作。我本来是不感兴趣的,我更乐于开创自己的事业,可是现在突然出了这么大的转变,我想也许这是命运给我的指使,也许我该留在美国发展一段时间。我现在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我想听的。”

李程秀哑声道:“什么?”

“你愿意来美国吗?”

李程秀一愣。

“我知道这个问题需要给你时间思考,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需要颠覆你过去的生活,离开你熟悉的环境,这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一个挑战。但是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可以被克服。语言、环境、朋友、工作,全部都可以克服,这里有我,只要你愿意来。这里每个人都会欢迎你,我父母也很乐意见到你,只要你愿意。”

放下电话后,李程秀的心情很久都无法平复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又一次被颠覆了。

黎朔答应给他时间好好考虑,但同时让他把证件交给他的助理,给他办理签证。

黎朔的原话是:“办签证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哪怕在登上飞机之前,你都可以反悔,但是我真的希望两个月后,能在美国拥抱你。”

李程秀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去,就彻底辜负了黎朔,而且他们之间,也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要他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捡起十多年没碰的英语,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谈何容易?

如果他只有十几二十岁,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挑战,可是在他这个年纪,就是次冒险。

他既没有好的学历,也没有语言技能,难道到了美国,一切依靠黎朔吗?那成了什么?

在国内,即使他同样没有亲人朋友,可至少他熟悉这里的一切,他能找到糊口的工作,不会让自己陷入一片焦虑之中。

李程秀的心里,是真的不想去的。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也不敢擅自做出改变。他这么没用的人,花了十年的工夫,都没有在这个城市站住脚,谈何异国他乡呢?

可是黎朔……

李程秀真的陷入了两难。

下班回家被邵群堵到的时候,李程秀并没有太意外。

很奇怪,他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畏惧万分,他只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一颗心被反反复复地伤透了,结成冰,化不开,也是很正常的。

邵群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好像很久没睡了,但是见到他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有了精神。

邵群看着李程秀的时候,眼中的情绪好像快要满出来了,刚要张嘴,李程秀却比他快一步说了话,那声调既冰冷又疏离。

“黎大哥,出事了,是不是你?”

邵群一听到这个名字,马上就露出踩着狗屎一样的表情。

他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那么看着李程秀。

李程秀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当下气得身体直发抖了。

“你,你怎么能……”

邵群一看这么容易就给他知道了,本来还想装一下的心思也彻底没了,流氓本性流露无疑,一歪脖子,不屑道:“我没阉了他都算轻的。”

李程秀气得眼前发黑,从牙缝里憋出一个字:“滚。”

邵群愣了一下,脸上透出几分苍凉,低下头拿脚碾着地上的烟头,闷声道:“他这一走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你们趁早断了得了。”

李程秀把手里的公事包紧抱在胸前,退后了一步,颤声道:“跟你无关。”说着就要越过邵群进楼里。

邵群挡在他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觉得他好像又瘦了,脸色也不太好,忍不住就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李程秀赶紧后退了一步。

邵群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最后颓然地垂了下来。

他挡着不让李程秀走,简直是咬着牙问出了一句话:“黎朔到底有什么好,你告诉我,他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到。”

李程秀冷着脸摇摇头:“走开。”

邵群把手撑在一边的墙壁上,有些迫切地看着他:“我能做到,你说出来,他到底哪里能耐了?我就不信了,我会对你比他更好的,真的,程秀,他走了就走了吧,我们重新来过行不行?”

李程秀心里感到一阵悲哀。

眼前的这个人,即使伤害了别人,自己也意识不到。他只会一味地索取,步步紧逼地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眼中只看得到自己,容不下任何人。

他的喜欢也好,厌恶也罢,仿佛都跟别人无关,他就那么照着自己的心思去活,多么潇洒多么痛快,即使把别人刺得遍体鳞伤,他何尝在乎过?

邵群拉住了李程秀的手臂,不依不饶地问着黎朔到底哪里比他好。

李程秀用力甩开他的手,寒声道:“他尊重我,不会骗我,你不配,跟他比。”

邵群闻言,眼睛顿时红了。他到现在都还是适应不了,记忆中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一次次冲他说狠话,一字一句,跟刀子似的直捅他心窝子。

他哑声道:“我也、我也会尊重你,我也不会再骗你。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总行了吧,我要再犯浑我他妈就是孙子。”

这几句低姿态的承诺,对邵群来说已经是颇难启齿。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被李程秀这样娘了吧唧的男人给熊住了,就跟老虎给兔子进贡一样可笑,不用他那些发小笑话他,就已经够他难堪。可是他就认准这个人了,哪怕他一巴掌就能把这人拍晕过去,这人道行却高到一句话就能杀他个丢盔弃甲,他有什么办法?

只是对于邵群来说如此艰难的几句话,听在李程秀耳朵里,却轻飘得不值一提。

他想起他跟邵群刚见面那会儿,邵群说过多少好听的话。

一口一个宝贝地叫着,也曾声称多么喜欢他。

结果呢,全部都是假的,邵群说的话,只有他自己犯傻地往心里去了。

他这样的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他拥有的太少,而犯错的代价太大,他错怕了,他真错不起了。

邵群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不信,他握紧了拳头,心里那股难受劲儿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他把李程秀堵在墙角,就像个执拗的少年一样,非得问出拒绝他的人为什么不喜欢他,要怎么样才能喜欢他。

李程秀撇过脸不想看他,低声道:“你如果,尊重我,现在,让我回家。”

邵群低声吼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啊?这里就是你的家!”邵群想到李程秀在他的房子里像个木偶一样无声地拒绝着一切,却承认他跟黎朔同居的地方是“家”。

想象他跟黎朔住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已经如同剜他心一样痛苦,他还要当着他的面,说他要回他和黎朔的“家”。

李程秀戒备地盯着他,把手里的公文包死死护在胸前,就像抱着救命的盾牌。

邵群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他单手撑在李程秀身侧,离他的脸不过一只手的距离,却竟然不敢碰他。

他害怕看到李程秀被他碰触时的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

时间静静流淌,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邵群看着李程秀柔软的头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狠劲儿。

他想疼他,想把他捧在手心里,只要他愿意回到他身边,他能把心掏出来似的对他好。什么黎朔不黎朔,他就装一回孙子了,他就假装自己忘了。

可以李程秀一再的冷漠和疏离,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本就不是能沉得住气的性格,他不想吓着他,可是被李程秀一激再激,他觉得自己体内的暴戾就快要控制不住了。

他心里疼得厉害,明知道自己要说出的话,只会把李程秀推得更远,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控制不住地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让那假洋鬼子一辈子回不了国?”

李程秀心头一震,惊愕地抬起头看着他。

邵群脸上的肌肉鼓动着,眼里闪着几分狠绝:“你跟他分了吧,你跟他分了,我他妈就不挤兑他了。”

李程秀的眼睛慢慢红了,颤声道:“邵群,你是,畜生。”

邵群觉得身体给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疼得他想哭,他就忍着,逞着强:“是,我他妈就是畜生,你们都他妈是好人。你看是你们那点儿不痛不痒的感情重要,还是黎朔在国内十多年的创业心血重要,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程秀眼眶渐渐湿了,他用模糊的视线看着邵群,只能越看越模糊,越看越不认识。

这个人究竟要把他逼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他厌倦了漂泊不定、提心吊胆的生活。邵群一次次把他逼得走投无路,如今居然用黎朔来威胁他。

“邵群,我不欠你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邵群死死瞪着他:“对,你不欠我,是我欠你的,所以你给我个机会吧,我好好补偿你行不行?”

李程秀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邵群轻声道:“程秀,我没想逼你,真的。但是,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你跟他好。我这辈子没这么在乎过一个人,我说的是真的,你跟他分了吧,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啊?程秀,再给我个机会,我能把你捧天上去,你再给我个机会。”

李程秀低头不语。

他想到黎朔给他打电话时,那种强自镇定的语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黎朔究竟有多么的痛心疾首。

他的沮丧和失落是那么的明显,却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黎朔是他的恩人,他能眼睁睁看着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事业,被邵群给毁了吗?

李程秀心脏传来了碎裂般的疼痛,他一瞬间仿佛全身的体力都被卸去了一般,哑声道:“我会,跟他分开。”

邵群愣了愣,面上涌出喜悦之色:“真的吗,程秀,你……”

李程秀慢慢地推开他,低声道:“会分开的……你别再为难他。”

邵群这时候哪里听得出李程秀语气和表情都很不对劲儿,只一味高兴着李程秀终于要和姓黎的孙子分了。

邵群忍不住都要笑了:“我,你放心吧,只要你跟他断了,我犯不着跟他过不去。”

李程秀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你没骗我?”

邵群一脸殷切诚恳:“我不会再骗你的。”

李程秀点了点头,转身往楼上走去。

邵群急忙拉住他:“程秀……”

李程秀扯回胳膊:“你不是说,要尊重我,你走吧。”

邵群给噎着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颓然地垂下手,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从他这里搬出来?”

李程秀眼神空洞:“很快。”

邵群高兴道:“你要搬家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我会给你准备好地方的……呃,你放心,不是跟我住一块儿,一切以你的意思为主,好吗?但是你得让我照顾你。”

李程秀不置可否,转身就上了楼。

邵群几近痴迷地看着他削瘦的背影,心跳快得跟打鼓一样。

想到李程秀也许不久之后就能回到他身边了,他就兴奋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李程秀进屋之后,木然地坐到了沙发上,从公事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

那是一本二手书,他在下班的路上在书摊上花了三块钱买的。

虽然是二手的,但是看上去有九成新,原来的主人可能根本没怎么看过,硬质书皮的底色很鲜艳,上面几个烫金的大字《英语口语速成》。

李程秀看着那封皮,忍不住哭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买这书干什么。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勇气跟黎朔远渡重洋背井离乡的,可是经过旧书摊看到它的时候,就想着,也许,也许英语没有那么难,也许美国也没有那么难。

可是其实是很难的。

他拿什么担保,他跟黎朔可以长久?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旦失去了唯一扶持的力量,他该怎么办?

他哪来的勇气,把自己放逐到悬崖边儿上?

他不能把自己生活的根基打在别人身上,否则那人抽身就走,他会摔得粉身碎骨,这还是他从邵群身上学到的教训。

从来不舍得乱扔东西的李程秀,就像要下定什么决心一样,把那本书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把茶杯抱起来,忍不住亲着它的鼻尖儿,自言自语道:“对不起呀,又要搬家了。”

小茶杯拿爪子推着他的脸,呜呜地叫着。

李程秀搬家已经快搬出病了,就连茶杯一看到他收拾东西,就像有感觉一样,情绪很大地汪汪直叫。

李程秀给它叫得心里难受,却没有办法。

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后,坐在茶几上写辞职信。

李程秀一直是做事效率很高的人,遇事从来不会拖沓。他第二天去公司的时候,就把工作辞了。

老板看在黎朔的面子上,这么仓促的辞职也没有为难李程秀。

回到家李程秀先给Adrian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回趟家,如果不联系他,让他不要担心。

Adrian是知道黎朔的事情的,但他不知道李程秀早就没家可回了,以为李程秀是打算出国之前回家看看,还挺为他高兴的:“到时候我去美国找你们玩儿啊。”

李程秀愣了愣,知道他误会了,也没解释,苦涩地答应了一声。

撂下电话,他又给黎朔发了条很长的短信。

“黎大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美国了。我眼看就三十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我无以为报,只能说谢谢。你对我的好,我每一样都记得,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打算离开深圳了,我走了之后,邵群既不会为难你,也为难不到我,这样对谁都好。我辜负了你的好意,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请你不要担心我,我有个亲戚在外地做生意,我会去投奔他。黎大哥,对不起,不能跟你当面告别了,希望你一切安好,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程秀按到最后,手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爬得满脸都是。

他多么希望,他先遇到的是黎朔,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发完之后,李程秀就把电话卡拿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小茶杯和为数不多的行李,去了长途汽车站。

李程秀其实并没有走太远。

他根本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也根本没有任何目的地。

他怕小茶杯在车上颠久了会累,于是就先去了广州。

他先找了个小旅店住下了,然后打算明天就先出去找房子,找到落脚地后,再开始找工作。

至于到底是找会计工作还是干回老本行,他很犹豫。

他现在做会计有了一段时间的工作经验,但是远远比不上厨师的经验有利,考虑到近期要糊口之类的问题,确实是在饭店找活儿靠谱一些。

李程秀琢磨了半天,决定写两份简历,都试一试,能找到哪个就先干哪个。

小茶杯在车上颠了两个多小时,精神不太好,半耷拉着眼皮趴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李程秀把狗粮送到它嘴边,它闻了闻,就把脑袋撇一边儿去了。

李程秀以为它累了,揉着它脖子给它按摩了一会儿,再给它把窝铺好了,让它睡觉。

这个旅馆不太干净,一扇窗户是坏的,怎么关都关不严,留下一道四指宽的缝儿,呼呼往里灌风,虽然现在天气暖了,但是入夜了还是有些冷的。

李程秀把窗帘拉紧了,全身疲惫地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发呆。

他又得一切重来了。

住处、工作,全都要重新去找,去适应。就好像过去的十多年,他只是活着,却什么也没收获。

他想不通,自己的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难呢?

这种无望的感觉难受得让他窒息,李程秀甚至恍惚间就忍不住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活着这么累,又没什么好事,这究竟是为什么活着呀?

就在李程秀奔波于广州找房子的时候,邵群那边儿已经快疯了。

他等了好几天李程秀的电话,天天盯着手机都快把手机瞪出窟窿来了,却屁也没等到。

他渐渐就觉得事情不太对,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李程秀会打电话给他,但是他既然答应从黎朔那儿搬出来,至少给他个信儿吧。

他又不敢贸然去找他,李程秀现在还很排斥他的样子。

可是等了好几天后,邵群终于等不下去了,开着车就过去了。

找到他住的地方按了半天的门铃,里边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邵群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心说自己急糊涂了,这个点儿李程秀肯定还在公司上班儿呢。

他想了想,也不愿意在他和黎朔同居的破地方等着,干脆就开车去了李程秀的公司。

结果一到那儿才知道,李程秀早好几天前就辞职了。

邵群脑子嗡地一下,一股寒意就从脚底心直接冲到了脑门儿,不好的预感随即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跟逃命似的回到车上,几乎飞车回到了李程秀住的地方。

他按着门铃的手干脆就不撒了,足足按了五六分钟,里边儿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他干脆用拳头去敲门,一边儿敲一边儿喊:“李程秀!李程秀!”

这小区的保安系统非常好,邵群这么大的动静,终于引起监视器那头保安部的怀疑了,不到一会儿就上来两个人。

那俩小保安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材,一看邵群人高马大的,表情都不太自在,就问他干什么呢,这样会影响其他住户。

邵群喘着粗气,脸色很难看:“我在找我朋友。”

其中一个保安看了看门牌号,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就拿对讲机跟保安部通话:“1818的住户前几天是不是搬走了,那天谁值班的?”

一会儿那边儿传来了回话:“是搬走了,12号一大清早天没亮就走了,小吴值班的,还帮着他提了一段儿行李。”

邵群脸色一片惨白,不死心地问道:“他去哪儿了?”

小保安“哎呦”了一声:“老板,这我们哪里会知道。”

邵群晃晃悠悠地下了楼,觉得双腿直抖。

他坐到车里就给小周打电话,让他去找李程秀。

他脑子乱成了一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李程秀可能就此不见的恐惧,如一团阴云无情地压在他的头顶,他只觉遍体生寒,胸口闷得无法呼吸。

他想了半天,想起也许能有线索的人,就翻着联系人,终于找到了Adrian的电话。

Adrian早把邵群的电话给删了,毫无防备地就接了。

邵群也不跟他废话,低声道:“Adrian,李程秀去哪里了?”

Adrian在那头愣了一下:“邵群?”

邵群不耐道:“他去哪里了?”

Adrian这才反应过来,嗤笑道:“程秀跟黎朔去美国了。”

邵群脑中一片空白,心脏瞬时一阵剧痛,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颤声道:“不,不可能,他说他……”邵群想起了那天的情景,李程秀只说会从这里搬出去,他哪里想到,黎朔会真的扔了这边儿的事业,把李程秀骗去国外了。

Adrian冷笑了一声:“邵群,你就给自己积点儿阴德,别烦他们了。人家到了美国该结婚结婚了,你要是对李程秀还有点儿感情,不如祝他幸福快乐。”

“放屁!”

邵群突然嘶吼了一声,把Adrian吓了一跳。

邵群挂了电话,手指颤抖着翻着电话本,马上给一个朋友去了电话:“帮我查查这几天去美国的出境名单,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李程秀的……”

折腾了一下午,邵群才查出李程秀根本没有出境,甚至各个航空公司都没有他的信息,他连飞机都没坐过。

邵群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放下心来,至少李程秀没去美国跟黎朔团聚,可另一方面,李程秀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中国这么大,要找一个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亲戚朋友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邵群现在悔不当初,他那天不该逼李程秀的,他哪想到,就这么把人给逼跑了,他现在要去哪里找他?

邵群在车里从中午坐到了天黑,人一下都没挪过地方,在这个狭窄昏暗的空间里,一个人独自品尝着孤独和后悔。

他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几十亿的资金投进去眼看出不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恐害怕,失去李程秀的恐惧,已经快要把他击垮了。

突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邵群猛地拿起电话,心中还期待着什么。

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而且是从国外打来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区号是美国。

邵群按下通话键,那头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我是黎朔。”

邵群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就算黎朔不找他,他也要去找黎朔的,这时候电话来得正好,他沉声道:“李程秀在哪儿?”

黎朔在那边顿了一下,语调突然拔高了,显示出了他的愤怒:“你居然还敢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邵群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宣告破灭,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椅背上:“他不见了……”

黎朔怒道:“邵群你这个畜生,你把程秀逼得东奔西走的,连个安生的地方都找不到,现在你高兴了吧?他不见了,他彻底不见了!”

邵群心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眼眶一热,眼前瞬时模糊了。

他拿手罩住了眼睛,哑声道:“他可能去哪儿……”

“我怎么会知道,他说他去投奔一个亲戚了,可是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什么亲戚。”

邵群哽咽道:“他没有亲戚……”当年帮他还债的时候,小周已经把李程秀老家的情况给他说了一遍,李程秀哪有可以投奔的亲戚。把钱还清了后,他们根本不联系了。他想不出李程秀能去哪里,中国这么大,他哪里都可能去,即使是一个深圳,找一个人没有住处没有工作没有朋友的人,谈何容易。

黎朔狠声道:“邵群,程秀身上没多少钱,状态也很差,又举目无亲的,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邵群没说话,如果李程秀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黎朔似乎是连跟他多讲一句话都觉得浪费,语带厌恶道:“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回去,我要马上回国,也许还能找到些线索。”

邵群没说什么,径自把电话给挂了。

他把脸埋在了方向盘里,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李程秀找房子速度倒是很快的,这方面的经验他少说不下二三十次了。

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小公寓。这次他运气不错,之前的住户是个学生,签证突然下来了要出国,房子还没到合同时间,提前退掉了就不能退押金,所以他就很便宜地租给了李程秀。

这房子虽然旧了些,但是还算干净,关键是交通比较方便,李程秀一下午就把几件随身的行李搬了过去。

他打扫了大半天,总算把屋子收拾了出来。

因为忙了太久,就没太注意小茶杯,等到晚上喂它吃饭的时候,发现它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东西也没吃多少。

李程秀以前没养过宠物,以为它就是累了,到新环境需要适应,一时也没往心里去。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就开始拿着简历到处找工作。

一连几天下来,机会有那么几个,但是也不知道希望大不大,李程秀只能等着。

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回到家已经累得快虚脱,几乎是倒床上就能睡着。

只是这两天他发现了一个让他颇为头痛的事。

那就是他的隔壁的房间,隔三差五的要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就好像在拿皮球敲地板。这里隔音效果不太好,尽管他一只耳朵几乎听不见,那声音传到他这边儿的时候也还很清楚,只要一敲起来他就没办法休息。

李程秀刚搬到这里,不想跟邻居有什么不愉快的,于是开始就想着还是忍着吧。

可是忍了几天之后,他就有点受不住了。

这些日子里的疲劳奔波,生活的变动,对黎朔的歉疚,对邵群的愤恨,全部都纠结在他心头,这“砰砰砰”连续不断的噪音,把他心绪的烦躁简直推向了一个高峰,一声一声地好像打在他脑门儿上。他不知道怎么的,想尖叫,想哭,想把堵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的情绪,给宣泄出来,仿佛如果它们不出来,他的身体就要爆炸了。

他脑子一热,就冲出了门,用力敲了几下隔壁的房门。

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一会儿,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靠近大门。

李程秀突然有些紧张,万一对方是不讲理的人,他该怎么办。

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少年,身材非常高大,赤//裸着的上身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和整齐的八块腹肌,皮肤是颇为迷人的麦色,长得相当端正俊美,浑身上下都撒发着年轻人的活力。

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李程秀,口气有些不耐:“干嘛?”

李程秀注意到一个篮球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他脚边,想来那噪音就是这玩意儿发出来的。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这个,你在,家里,玩儿篮球?”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不太好惹,而且身材这么健壮,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李程秀很难不紧张。

那年轻人看了眼脚边儿的篮球:“怎么了?这里是一楼。”

李程秀道:“这个,很吵,我隔壁,听得很清楚。”

那年轻人“哦”了一声,撇了撇嘴:“我又没在晚上拍,这里隔音不好,你不会忍忍啊。”

他明显没把李程秀这样瘦了吧唧一脸软弱的人放在眼里。

李程秀怔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到那年轻眉头都皱了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样子,硬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那人瞟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砰地把门关上了。

李程秀一脸愕然。

吃了闭门羹后,他也不敢再去敲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他的性格,碰上这样不讲理的人,自然是能忍则忍的。

回到房间后,果然那边儿拍篮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李程秀不胜其烦,气得团团转,却也没有办法。

白天他还是继续出去找工作和面试,会计的工作找得并不是很顺利,一般人一听他说话磕磕巴巴的,都不会愿意用的。

李程秀那天跟往常一样回到家,一眼就看到小茶杯窝在自己的窝里,地上一小滩乳白色的水渍。

李程秀觉得奇怪,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小茶杯的东西,不是它吐的,就是它拉的,无论哪一个,都是件很严重的事。

李程秀赶紧把它抱起来,发现它精神萎靡。他这才想起来了,已经连续好几天,小茶杯没有在他进门的时候跑过来亲热地蹭他的脚了。

这段时间他疲于奔波劳碌,没有分出太多时间去照顾它,如今看来是生病了,这么小的狗,生点什么病都可能要命。

李程秀急得快哭了,把家里的现金都掏出来揣在身上,把小东西拿毯子裹起来就出门了。他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一间兽医诊所,他去的时候人家正在关门,李程秀几乎是冲着进去的。

兽医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和善,一看李程秀那着急忙慌的样子,门也不关了。

他一边看就一边说:“哎呀这种品种很麻烦的,茶杯这个品种,都是挑贵宾犬一窝里最小的那个繁殖的,久而久之生出来的后代就越来越小。但是你想啊,最小的那只一般都是体弱多病或者抢不到奶的,这么小的东西,抵抗力差不说,寿命也不长,生点病儿真是能要命。”

李程秀快急哭了:“医生,它不会有事吧。”

那医生显然不适应一个男人这么伤心惊惶的样子,心一软,就赶紧安慰他,“它这是肚子里边儿有虫子,这种事发生在宠物身上很正常,一般只要药下去了都不太会有事,就看它的抵抗力了。”

李程秀坐在一边儿,哭丧着脸,看着医生在小茶杯身上忙活。

它只有成年男人手掌那么大,如今软软地缩成一小团,在雪白的床单上显得那么渺小。它眼睛紧紧闭着,身体的起伏非常微弱,这么个小东西,脆弱得不堪一击,李程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眼前有些花,鼻头发酸,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么一只小东西,他竟想不出还有谁需要他,他还能为什么而活。

如果连它也不在了,他真不知道剩下自己,该怎么办。

李程秀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医生吓坏了:“先生,你,你别哭啊,它还不一定会有事呢,人不也隔三差五生个病,是个活物都会生病,这是很平常的,你先别太着急了。”

李程秀摇摇头,又点点头,把脸埋在了手掌里,哽咽道:“医生,你救救它。”

那医生连忙点头:“我尽力,我尽力,这样吧,你把它放在这里吧,我给它喂点儿药,但是还要在这里观察一下。”

李程秀抬起头看了它一眼,不敢走:“医生,我能,留在这里。”

医生露出为难的表情:“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也没用啊,再说我这儿没有给你住的地方,你还是先回家吧,你明天可以一早来看他。”

李程秀想了想,这样也确实给医生添麻烦,他这屋子里这么多东西,人家凭什么信任自己不是贼呢。

李程秀点了点头,交了三百块钱的押金,趴在床边儿上又看又摸地陪了小茶杯好久,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他回到家连觉都睡不着了,反复想着小茶杯可能出现的结果,把自己吓得直哭。

他此时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无助和绝望相当摧残人的意志,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让他不堪承受的事,小茶杯生病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回想着自己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觉得这短短的时间内,恐怕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无论是邵群在他的生命里砸下的巨坑,还是和黎朔分离的怅然和愧疚,都把他的心志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承受多少变故和磨难,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

他觉得太累了,老天爷连给他停下歇歇的时间都没有,就接二连三地把他往悬崖边儿上赶,他现在就有种半只脚悬空的感觉,不知道什么事情,就能让他彻底崩溃。

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李程秀就跑去了诊所。

小茶杯醒过来了,但是不吃东西,就那么蔫蔫儿地躺着,医生只说要再观察。

李程秀工作也不找了,提心吊胆地硬是在医院坐了一天。

晚上回去的时候,他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听着隔壁又响起了拍篮球的声音。

李程秀心里突然蹿上了一股火,烧得他脑门发热。

在这种极度焦躁的情绪下还要听到如此令人焦躁的杂音,真的能把人的怒火一下子点着。

李程秀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冲了出去,用力地砸了几下那个年轻人的房门。

里面篮球声停了,紧接着就是脚步声。

李程秀一听到脚步声,突然清醒了一些,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紧张得一手都是汗。

他不敢想象要是那个人冲动得跟他动手该怎么办。

小茶杯还在医院躺着,他不能也进去吧。

门打开了,少年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程秀,显然那几下重重的敲门声听在他耳朵里是很明显的挑衅。

他双手抱胸,看着瘦巴巴的李程秀,也不说话。

李程秀虽然紧张,但还是努力说道:“你,你在屋里玩儿,玩儿篮球,太吵了,我不能,休息。”

少年翻了个白眼,不耐道:“嫌吵?你不会找个好点儿的地方住啊。”

李程秀愠怒道:“我们,是邻居,以和为贵,你为什么,不能,体谅别人。”

少年显然是没耐心听李程秀结结巴巴地说话,哼道:“话都说不利索,还来教训我,小爷我要练球,你爱听不听,不想听就搬走吧。”

李程秀气得眼圈儿都红了,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李程秀说了没几句话一副要哭的样子,明显怔了一下,接着就露出了看神经病的表情。

李程秀说道:“你可以,去篮球场。”

他撇了撇嘴:“我要是找得着篮球场我早去了,我才搬来没几天,我哪儿知道哪里有。”

李程秀愣了愣,迟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

年轻人眼睛亮了亮:“真的?免费的吗?”

李程秀点点头。

他把球抱了起来:“那带我去吧。”

李程秀道:“我告诉你,怎么走……”

他挥挥手:“别废话,直接带我去。”

李程秀为了自己耳根清净,没办法,只好带他去。

一路上实在太尴尬了,李程秀为了缓解这嚣张的少年带给他的压力,就随口问道:“怎么,称呼?”

他瞟了李程秀一眼:“我姓季。”

李程秀听他只说了姓,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名字,就说:“我姓李,你叫我,李哥就行。”

少年嗤笑道:“能让我叫哥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你这样的,叫你李姐还差不多。”

李程秀知道他嘲笑自己娘,心里一阵难受,也不说话了。

篮球场离他们住的地方其实不远,走路十分钟吧。

李程秀有习惯住到一个地方后,熟悉一下周围环境,这个篮球场就是一个小区里面的。

那少年看到篮球场挺高兴。

李程秀就说:“我先回去了。”

“哎。”他叫住他,“你在这儿等着,你回去了我怎么回去?”

李程秀一愣:“原路,回去。”路也不是很难记啊。

他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皱眉道:“我才走一次哪里记得住,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带我回去,做事要有始有终懂不懂。”

李程秀心里不愿意,可是想到要是不答应他,自己还得受那噪音的罪,于是只能留下来。

他把兜里的手机钥匙掏出来,然后又解下自己腕上的手表,全都不客气地扔到李程秀身上,“帮我拿一会儿。”

李程秀无奈地接住。

那少年拿着篮球就跑到场中央,就跟出来放风一样兴奋,上去就一个三步上篮。

李程秀无聊地坐到一旁的石凳上,随意地看了一眼手上的东西,那个手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块表他在黎朔另一个套房子里看到过。

黎朔喜欢收集手表,有一整柜子的名表,当时这块钻表特别漂亮特别耀眼,他就多看了几眼,黎朔就说要送给他,他吓着了,哪里敢要。

后来偶然被Adrian知道了,Adrian几乎是捶胸顿足的,点着他脑袋骂他白痴,说那表要一百多万,白给的都不要,缺心眼儿啊。

李程秀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猜想也许是假的。

如果这个年轻人这么富有,怎么会住在他隔壁呢。

李程秀也没深想,但是拿着表的时候就有点怕磕了碰了的谨慎。他是不识货的,万一这个真是真的,碰一下可够他受的。

那少年玩儿了一会儿大概觉得一个人没意思,就招呼李程秀过来。

李程秀连连摆手:“我不会,我不会。”

“篮球有什么好不会的,把它投进框就行了,过来过来。”

李程秀还是摇头:“真的不会。”

他“啧”了一声,上来就猛地一下子把他拉了起来。

李程秀给他拽进场中央:“不会你就站着,让我练下过人。”

李程秀还没听懂他要练什么“人”,那小子已经拍着篮球快速地从远处朝他冲了过来,李程秀大惊失色,觉得这速度这角度,怎么看都是要撞他的,他吓得低叫了一声,赶紧跑开了。

少年一愣,都给他弄没脾气了,笑骂道:“你他妈胆子是纸做的?还是你是女扮男装的?”

李程秀苦着脸,觉得自己跟年轻人折腾不起,连连讨饶:“我真不会。”

他大概也觉得没意思,自己玩儿了一会儿,看天完全黑了下来,就说回去了。

李程秀如获大赦,把东西还给他后,三步并作两步地领着他快速往家走。

那天晚上果然隔壁没再传来拍球的声音,李程秀也松了口气。

小茶杯在诊所住了四天,才有好转的迹象——开始吃东西了。

医生说只要吃东西了就是好兆头。

李程秀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仔仔细细把医生嘱咐的都记在纸上,当天就把它接回了家。

交钱的时候李程秀手都有些软,他没想到给宠物看个病,竟然花了一千四百多,他自己都没看过这么贵的病。

可是只要小茶杯能好,他也认了,只是自己手头一下子就更紧了。

刚开始的几天,他还是不敢出门,就怕自己一走,小东西出什么事儿,可是钱是只出不进,越用越少,李程秀开始心慌了。

有天晚上他在家炖骨头汤,小茶杯最近有食欲了,李程秀就想给他做点儿好的。

正炖得满屋子飘香呢,门铃响了。

李程秀打开门,见是他隔壁那个姓季的少年,他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那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装作随意地开口道:“那什么,上次那篮球场,你再带我去一次吧。”

李程秀一愣:“我,我有事。”

“不就几分钟路吗,你带我去趟吧。”

李程秀想了想,皱着眉问道:“你不认得路?”

他脸色微变,不自觉地拔高了声调:“才去了一次哪里记得住。”

李程秀无奈了,这人是真的不认路,那道儿多好记,拐三个弯就是了。

他回头看了看蹲在厨房地上眼巴巴的看着冒热气的汤锅的小茶杯,歉意地说:“明天,行吗?我今天,有事。”

那少年越过他肩头,看了看里边儿,房子很小,什么东西几乎都是一目了然。

那浓香四溢的骨头汤的味道,也飘进了他鼻子里,他的肚子不自觉地就叫了。

两人都有些尴尬,少年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程秀。

李程秀就客气地问了句:“吃,吃饭了吗,要不……”

李程秀就是意思意思,没想到这年轻人真不客气,说了句“好啊”,直接就跨进来了。

李程秀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邻居间互相照应也是好事,李程秀关上门,招呼他随便坐。

这姓季的年轻人就跟很久没吃着饭了似的,进去先闷声喝了两大碗肉汤,头都不带抬一下的,把李程秀看愣了。

李程秀心里不免有些同情他。自己虽然经济状况不好,但是养活一人一狗,还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年轻人恐怕是在这里上学的,没有收入,才会这么窘迫。

李程秀赶紧炒了两个菜,又给他盛上米饭。

他蹲着往小茶杯的食儿里掺医生给的药,时不时就抬头看看吃得正香的人,心里连连感叹。

那少年吃了一会儿,大概是垫上肚子了,才反应过不对来。低头看了一眼正偷瞄他的李程秀,脸微微有些红:“哎,你怎么不吃啊。”

李程秀晃晃手里粉红色的小碗。

那人似乎是现在才注意到小茶杯一样,“咦”了一声,随即咧了咧嘴:“这狗不都是女的才养的吗?”

李程秀低下头:“别人送的。”

“女的送的?”

李程秀背影微微一僵,突然就想起了他跟小茶杯第一次见面。

它被绑在了一大捧花里,被邵群当作示好的礼物送到了他手里,当时他心里的感动和甜蜜,简直能把自己给淹了。

现在想想,这是邵群一贯的伎俩,冲他发火,说难听的话,做不好的事,事后就会想办法示好,但是从来不会真诚地道歉。

只要想起邵群,昏天暗地的悲伤就能汹涌而来,也不知道他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人见他不说话,也没兴趣知道,埋头继续吃,一边吃一边道:“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我在我屋就闻着香味儿了,你不会是厨子吧?”

李程秀站起身一边洗手一边道:“我是。”

少年挑了挑眉:“原来真是啊,怪不得。”

李程秀也盛了碗米饭坐到他对面吃了起来。

他现在想起来作为主人应该说句“多吃点别客气”,却发现刚炒出来的两个菜,就剩点儿底了。

那少年尴尬地眨了眨眼睛。

李程秀小心地问:“吃饱了吗?”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李程秀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嘴角,起身又去弄了俩菜。这么长时间,他都忘了该怎么笑了。

酒足饭饱,那少年话也多了起来,问了李程秀的名字,就开始直呼其名。李程秀就叫他小季。

李程秀是话不多的人,更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闲聊,基本是小季问一句,他答一句。

他大概没见过像李程秀这么闷的人,觉得没意思,就蹲下去逗小茶杯。

小茶杯正吃饭呢,被他拿手指戳了几下脊梁骨,戳得东倒西歪的,就回头怒瞪他。

李程秀忍不住开口道:“别逗他,它病刚好,要好好吃饭。”

“病刚好才要多活动呢,你越惯着它,它越娇气。”他一边说一边扒拉小茶杯的脑袋,玩儿得不亦乐乎。

李程秀眼皮直跳,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把小茶杯和它的小食碗都抢了过来,换了个地方。

小季讪讪地坐回座位,大言不惭地问道:“有没有甜点啊?”

李程秀无奈了,他很少碰到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不知道怎么应付。

他起身在冰箱里翻了翻,终于翻出一块儿早上买的枣糕,递到他面前:“枣糕,吃吗?”

小季看着那东西的卖相,皱了皱鼻子:“算了。”

他吃完饭也没个想走的意思,李程秀也不好意思赶他,俩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坐着,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等小茶杯吃完饭,小季就把它抱过去逗它玩儿,李程秀看得心惊胆战的。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十点多,小季嘴一抹屁股一抬,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程秀送他出门都觉得累。

从那以后李程秀觉得这个年轻人好像讹上他了。

隔三差五地就让他带他去球场,带了六七遍他总算认识路了,就开始老跑来蹭饭。

李程秀脸皮薄,哪好意思撵人家。再说心里也挺可怜他一个半大小子孤身在异乡,没个人照顾。其实多一个人饭不多,他不是负担不起,再说屋子里有个人气儿,比他一个人好很多,久而久之李程秀也习惯了他来蹭饭,有时候甚至特意给他留点儿饭等他打完球回来吃。

两个人只一墙之隔,一来二去的,渐渐就熟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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