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早上醒来,眼睛疼得厉害,蒙蒙睁眼;梁水缩成一团歪在沙发里睡着了。那么大个人,挤成小小一团,脑袋半吊在椅背外,看着竟有点儿心酸。

她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滑下床,可他还是一瞬惊醒,慌慌地看她两眼,又尴尬地低下头,用力揉了揉脸。

苏起穿上针织外套,背上书包,默不吭声往外走。梁水赶紧跟上,跑去前台退了房,一回头,她已出了酒店。

梁水追上去,跟她身边,她眼睛肿着,眉心蹙着,还在生气。

进了学校了,他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请你吃早饭好不好?”

她不理,拐弯。

他跟着拐:“那你想不想去超市买零食?……水果?”

不理。

他挫败地开口:“你不会以后都不跟我讲话了吧?”

还是不理。

“七七——”他没办法,拉她,她跟揪了耳朵的猫儿似的炸了,一把挥打开他的手,恶狠狠瞪他一眼。

梁水被她瞪得心头一怵,停在原地;苏起大步进了宿舍楼,头也不回。

回到宿舍,薛小竹去过十一了,方菲回了家,王晨晨在玩植物大战僵尸。最近,这款国外新出的游戏席卷了高校,很多学生都在玩。

苏起坐在一片僵尸吃脑子的声音里,头疼得很。

她划开手机看短信,江喆的短信已经没有未读标志了。梁水那狗崽子!

王晨晨在地上种下一颗倭瓜,道:“所以你选前男友啦?”

苏起:“薛小竹跟你说什么了?”

王晨晨好笑:“她说她逃命去天津了。让你不要追杀她。”

苏起翻出书本:“谁也不杀,谁都不选。我选学习。”

“学个头啊,放假了来玩这个吧。超好玩,你玩五分钟没上瘾来找我。”

苏起心头烦躁,看书看不进去,干脆去打僵尸了。

……

下午七点,正是校外餐馆就餐高峰期。

梁水坐在新疆餐馆靠玻璃窗的角落里,抄起啤酒瓶往杯子里倒。路子灏一把夺过:“你怎么也搞起借酒浇愁的戏码了?别害我啊,我可不想把你架回去。”

梁水面颊潮红,手捂着杯口,额头往手背上一压:“心烦!”

“活该!”路子灏被他那样子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计划蛮美的,考上大学来跟她好。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梁水微微抬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没这么想。”

“你这么做了。”

他又埋下去了,低低道:“我当初真以为我废了,没希望了。”

提到那段时期,路子灏也不忍,说:“你俩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可能就是,错过了。”

梁水:“我不!”

路子灏:“……”

“行行行,你说不就不。”他吃了块羊肉,食不知味,放下筷子,说:“水砸,其实你当初跟七七分手,对她伤害挺大的。”

他眼睛又抬起来了。

“她一开始没什么表现,我也以为她没事。反正她是苏七七么,过一阵子就开心了。可是,”他微抬头,回想一下,“你们分手后一个月吧,她过完生日第三天。夜里一点钟,她跟我打电话,就哭,说路造我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来找我。”

梁水嘴唇抵在手背上,一动不动。

“就雪灾那年,冷死了。我凌晨跑她宿舍楼下,她站在风里哭。见我了也不说话,掉头就走。我就跟着她走,出了学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都不知道原来北京夜里这么空旷,跟灾难片一样。她一边走一边哭,哭得太伤心了就蹲下来嚎。那天夜里零下15度,她从她们学校一直哭到景山,又从景山哭回来。”路子灏讲到这儿,很难过,“长这么大,没见七七那么伤心过。那天我都哭了。”

梁水眼圈红了,吸着气,压抑着。

“水砸,我特别喜欢七七。她这人吧,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碰过坎儿,所以每天都笑眯眯,很幸福的样子,看着让人特开心。但你就是她那个坎。你没发现吗?跟你分手后,她安静了很多。”

梁水坐起身,靠在椅背里,胡乱抹了下脸,盯着窗棱不讲话。

“你要是不能保证和她善终,就别招惹她了。再搞几次,后头连朋友都做不成,何必呢?”

梁水下颌绷得紧紧的,仍盯着窗棱,问:“我要是能保证呢?”

路子灏:“你别是一下心血来潮。”

梁水看他:“你觉得我是吗?”

“你要不是就先忍着。缓缓吧。你俩一年多没处,上来就在一起,可能吗?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你对她好,久而久之她自己会软下来;你跟她硬杠,她比你还倔。再说了,”他拿起筷子,夹了块炒饼,

“你俩现在做朋友都别扭,还情侣呢?先把前头那层关系理清楚吧。真的,你俩谁都不用追谁,顺其自然,反而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急什么?她那条件,学校那男女比例,到现在没谈恋爱,你人都来了还急这一时?别成天心烦瞎想,好好搞学习吧,你们那学院有淘汰率的,别好不容易杀进来,后程掉下去了。”

梁水若有所思。

路子灏皱眉:“我去,为什么要把饼子炒在菜里头?”

……

整个十一,苏起都在宿舍里头种植物,打僵尸,玩得昏天暗地。每天什么都不用想,只用打僵尸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

然而,报应很快来了。

假期余额见底,苏起想起自己荒废的时光,又心虚后悔起来。

她终于从植物僵尸中抽身,背上书包,走出宿舍楼,内心仍是憋闷郁结,胸中堵着一股气,在校园里步履匆匆。

秋风拂过,林荫道上茂盛的梧桐树随风招摇,发出窸窸窣窣的悦耳声响。她抬头看,树叶黄绿相间,阳光烂漫,正是秋高气爽的怡人时节。

她的心忽就平和下去,正要去图书馆,想一想,又绕进教学楼,随便找了间空教室。

自习不知多久,身旁桌椅被人翻下来,一道身影落在旁边。

是梁水。

苏起拿眼神问他:你来干什么?

梁水挺寻常的,说:“找自习室,居然看见你了。”说着从书包里捞出课本。

苏起:“……”

n栋教学楼,几百间教室,有够巧的。

这间教室很空,就他们两个人。

苏起说:“这么大教室你跟我挤着干什么?坐过去点儿,我没地方放书了。”

“等会儿。”梁水翻开工程力学课本,“我有几个问题不懂,要问你。”

苏起不吃他这套:“问你们班同学去啊。”

梁水:“他们还没我聪明呢。”

“嗬。”苏起报复性地鄙视,“你脑子就是颗瓜!”

“……”梁水幽幽看她一眼。苏起微挑着眉,很是坦荡。大学三年,少女硬气了。脸仍是那张脸,眉眼中多了丝淡定从容,更有气质了。他亦是。两年隐忍过后,人成熟了,那双漂亮的眸子愈发幽深锐利,他一盯着她看,她便觉危险,一下子别过脸去。

梁水收回目光,翻到指定的书页处,慢慢说:“你想吃西瓜么?”

苏起忽然没忍住,扑哧一笑。

梁水也弯了下唇角。

苏起迅速收了笑,不太服气,也不想那么快消气,便道:“我教你也行,叫学姐。”

梁水眼瞳微瞪,以为听错:“这便宜你也要占?”

苏起耸肩:“我大三了。请教问题,按规矩来。叫学姐。不叫你就坐那头去。”

她料定了他拉不下这个脸。

梁水目光清亮,轻唤了声:“学姐。”

苏起迎着他的目光,莫名感觉在给自己挖坑,垂下眼:“问吧。”

梁水把习题集往她身边推了点儿:“这个。”

苏起歪头看,手无意识在桌子上摸,梁水把稿纸递给她,她拿笔画道:“这是两个组合梁加一个铰链,我给你画一下受力图……”

阳光照在课本上,白纸光反射在她脸上,愈发莹润了,梁水只看一眼便收了心,低眸认真看她计算讲解。

她已飞速画出受力图,精确而明晰:“这样看得懂吗?”

梁水点头。

“你下次记住了,这种题目一开始先分析受力,一段一段画出来,就一目了然。”女孩耐心讲解着,声音细细的,有着刚才没有的温和平稳,春风一般,梁水脑子有一瞬走神,但很快集中了注意力。

“a端是固定的,那我们取b端为目标,列方程——”她在稿纸上写下两串平衡力学方程,说,“喏,这就解出来了。”

梁水点着头,转笔的手指停住,盯着稿纸上她的笔迹琢磨了几秒,说:“懂了。”

他把习题集抽回来,自己演算一遍。

苏起看看他认真学习的模样,很欣慰,说:“我看书了,有问题再问。”

他低头写着公式,随口“嗯”一声。

两人互不干扰,各自学习。偶尔他碰上一两个难点,找她请教,她稍一点拨,他就懂了,再反复琢磨记牢。

窗外,风吹梧桐;阳光一格一格,缓缓在桌椅间流动;教室门时开时关,椅子板上下开合,学生进出……

两人心无旁骛,各自看书。

不知不觉,窗外风停了,阳光变成橘色,暖暖地铺在教室里。

黄昏了。

苏起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扭头一看,梁水已做完习题,在看航空英语。

她好奇地瞟一眼,大部分专业英语她都认识,一些涉及领航的有些陌生。目光一抬,少年的侧脸很好看,下颌的弧度更清隽了。

还看着,他忽扭头,迎上她的目光。

夕阳照着,他微眯了下眼,眼瞳在阳光中散着琥珀色的光,亮晶晶的。

苏起移开眼,合上书:“我要走了。”

梁水也收了书:“一起吧。”

出了教学楼,苏起往宿舍方向走,梁水跟着她走。

苏起说:“我约了室友一起吃饭。”

梁水说:“我也是。”

苏起:“……”

两人隔着一人的距离,并排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

梁水抠抠脑袋,忽说:“七七——”

苏起凶凶瞟他一眼。

他无所谓:“行,学姐。”

“干嘛?”

“明天中午要不要跟我去看真飞机?”他语气像拿糖果诱哄小孩儿,“我带你去玩。”

苏起说:“水砸,我学飞行器设计的,大三了。我不仅见过真飞机,还知道怎么造飞机。我不仅知道怎么造飞机,还知道怎么造火箭、卫星、空间站。”

梁水一句话不说了,漠着脸色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住,回头:“你不会开。”

苏起说:“你也不会开。”他上学才一个多月,估计下月才去珠海上课。

梁水:“……”

扭头走了。

苏起落在他身后一两米,有些好笑,他就是颗瓜!

笑完看着他高挑挺拔的背影,她忽就很庆幸——好在他足够年轻,年轻尚能经受折腾,倒了还能一次次爬起来,还能恢复过来,还能慢慢找回当初的少年心。

只希望,以后不要再有磨难了。永远。

吃完晚饭,苏起跟薛小竹在校园里散步,照例走去篮球场,停在拦网边。薛小竹很喜欢看男生打篮球,说朝气蓬勃,是大学生该有的样子。

苏起也乐于欣赏,站在绿色的塑胶线网外围观,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梁水和飞行学院一群小伙子正在打球。无论平均身高,抑或身材气质,都比周围球场的高出一大截,自然吸引不少女生围观。苏起都不知道他们学校这么多女生,恐怕不少隔壁的。

薛小竹眼睛放光:“要不要进去里边?”

苏起:“不要。别被篮球砸到头。”

晚风轻吹,黄叶飘落,隔着一道绿色的镂空的网。那一头,脚步移动声,拍球声,篮球砸筐声,此起彼伏,像一曲乐章。

梁水手持着篮球,拍打,跑步,过人,转身,起跳,投篮,和朋友击掌,回跑,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身姿依然矫健。

苏起想起,上次看他打球是五年前了,还上高一的时候。

球场上的少年仿佛忽然之间长大了,褪去青涩,已隐隐透出男人的姿态。

他跑动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瘦瘦的手臂上露出匀称好看的肌肉弧度,小腿也修长有力。他一直都挺瘦的,身体素质比不上一般的运动员,身材却刚刚好赏心悦目。

苏起及时打住思绪,别开目光。见傍晚的风很轻,黄叶片片飞落,几片树叶穿过拦网,落入球场。

大一时,他曾站在现在这个位置,羡慕地望着场内的大学生。如今,得偿所愿了吧。

她不自禁望向他,心中满满都是庆幸。幸好,他终于还是起来了。

突然,篮球砸到她面前的拦网上,“哐当”巨响,苏起吓得尖叫着跳起来:“啊——”

这一声叫引得不少人侧目。

苏起面红耳赤,惊魂未定之际,那球已弹回去被梁水一手捞住,在地上拍了拍,变乖顺了。

少年额上全是汗,面颊潮红,头发一簇簇湿漉漉的:“你怎么在这儿?”

苏起心砰砰直跳,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梁水挑眉,冤枉道:“你怎么这么想?”

苏起话堵在喉咙里,不吭声了。

梁水看向薛小竹,道:“不进来玩?”

薛小竹刚要说什么,一看苏起眼神,嘿嘿笑:“我们看了很久,快走啦。”

梁水又看苏起,她从脸颊到耳朵根都红透了,是被刚才那声尖叫给闹的。他拍着球,心情不错,就是故意的。

他的同学们刚好下场喝水,有几个看梁水在跟网外的女生讲话,这女生还挺好看,不免多看几眼。

大家互相推着指着,一下子,一帮小伙子都盯着苏起看。

苏起:“……”

梁水随她目光一回头,撞见一群笑眯眯的狼崽子,顿时无语。脸一板,说:“看什么看?叫学姐!”

众人一愣,苏起看着像大一的。

梁水说:“大三的。飞行器设计的。”

一群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拧好水瓶,身子微微站直,颔首点头:“学姐好!”

苏起:“……好。”

梁水满意了,回头看她:“大一的,不懂礼貌。”

苏起瞪他一眼,正要说什么,一个女生跑过来递给他一瓶水:“梁水,喏。”

梁水低头,摇了下手里的水瓶,说:“我有。你自己喝吧。”

那女孩挺不好意思的,笑笑,一溜烟跑回去场边了。

梁水随口问:“你晚上去哪儿自习?”

苏起说:“图书馆。”

梁水说:“真不巧,我要去教学楼。”

“……我管你去哪儿。”苏起白他一眼,拉着薛小竹走了。

薛小竹嘀咕:“我说吧,绝对有女生在追他。但他表现好,不受贿赂!”

苏起:“你干嘛总提他啊?”

薛小竹:“我追星啊。”

苏起:“星你个头,上次的帐还没跟你算呢。”

薛小竹:“啊我闭嘴!”

那晚去图书馆自习,学到一半,苏起拿杯子喝水,手一伸,抓到一杯温热的奶茶,吸管都已经插好了。

她吓一跳,抬头找,就见梁水坐在另一张桌子对面,正低头看着书,手指利落地转着笔。少年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头发干干净净的。

苏起喝一口奶茶,瞥他,他没注意到这边,专注在书本上。灯光打在他的黑发上,有层薄薄的光晕。

之后,梁水但凡课余就蹭着苏起一道上自习,美其名曰“请教”。

苏起起先怀疑他居心叵测,可他学习认真,言之有物,对她除了朋友间的玩笑,没半点逾越,苏起也就不多想了,且见他那么勤奋努力,心里挺高兴的。她多希望他好啊。

有时碰上苏起的班长和一两个同学一起自习探讨问题,梁水还特大方,过来给学长学姐们送饮料,也向她班上同学咨询难题,一副谦虚求学的好学弟姿态。

有一次,难得江喆也在。

苏起跟那一帮同学讨论着极地卫星轨道切换的问题,一扭头发现梁水趴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还问江喆:“江学长,你以后的志向是研究卫星?”

江喆笑:“是啊。”

梁水冲他竖大拇指:“棒。我特别佩服做科研的人。你要坚持梦想。”

江喆道:“谢谢啊,我努力。”

苏起正想他怎么这么好脾气呢,梁水看过来,微笑:“学姐,你以后想研究民航客机?”

苏起:“啊。”

梁水:“加油。”

苏起:“……哦。”

他回座位上看书去了。

班长说:“梁水这小孩挺好的。”

苏起:???小孩???

“你就高两个年级。”

班长哈哈笑:“前段时间搞社团招新,说习惯了。”

正说着呢,他不知怎么又折返了,问:“七,李凡下月回北京,到时看要不要把声声也叫来。”

苏起眼睛一亮:“好啊。但不知道她来不来。”

梁水笑:“我去跟她说。”

江喆、班长他们都不知道他俩在讲什么,一个都没插话。

梁水也不多说,这次真回座位了。

江喆不知道她小名叫七七,他也不让他知道,所以简略了叫她七。

江喆虽然知道李枫然是谁,但他不知道李凡是谁,更不知道声声是谁。

梁水翻开书,江喆和苏起有共同话题,他也有。再说,她的志向是研究民航客机,而他以后是开飞机,简直不要太配。他和苏七七的共同话题有一吨。

这么一想,又心情不错地多背了几个单词。

第一名。

他想,第一名很难吗?期末拿个第一给苏七七瞧瞧。省得她没见过世面以为有多稀奇,什么鬼得个“第一名”都能星星眼,跟个傻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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