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丘比特,一箭穿心,小天使,i love u……苏起随手翻着货架上的十字绣图案。

最近年级里很流行这个,她陪林声来挑。

离下午上课还有段时间,精品店里不少女生来往穿梭。

苏起拿起两个小屁孩亲嘴的图案:“这个?”

林声立即摆手,都结巴了:“哎呀太,太,太不行了。”

苏起哈哈大笑,又找了个英文字母“love u”,字母上勾着花边绿叶:“这个总行了吧?”

林声捧着看了一会儿,仍是觉得太露,说:“先留着,我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

苏起不管她了,转身去看明星贴纸货架。最近店里新上了一批刘亦菲的贴纸,有很多《仙剑奇侠传》和《神雕侠侣》的造型,真好看呀,跟仙女儿一样。

但她只看不买,她得留着钱买漂亮本子,店里各种本子设计赏心悦目,害她总是忍不住掏钱,弄得荷包空空。可给王衣衣写信哪里需要那么多纸呢,买了还来不及用,下一批漂亮本子又上市了。

苏起又看中了两个,在理智和情感中挣扎之时,林声唤她:“七七,我选好了。”

她选了个很简单的图案,白底红心,绣好之后可以做钥匙扣。

苏起觉得大方简洁,表白正好。

但林声还是拿了刚才苏起选的那个。

“你买两个干什么?”

“这个绣了送给你呀,你喜欢吗?”

“不用啦。”苏起拦住她,“我有足球小将和犬夜叉的钥匙扣呢。”

“好吧。”林声说,“你不买吗?你也可以绣了表白呀?”

苏起想了一秒,说:“我决定不喜欢他了。”

“啊?为什么?”

她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他不喜欢我呀。”

“好吧。你别难过。”

“我现在不难过了。”苏起说。

“可是,喜欢不喜欢,是可以决定的?”

“不能。”苏起又想了想,说,“好吧。我理智上不喜欢了,可情感上,”她耸耸肩,承认了,“还是喜欢的。但我可以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我现在有好多别的事情可以做呀,伽利略牛顿孟德尔门捷列夫就够我想的了。反正,以后总有一天,会慢慢放下的。”

林声感叹:“我好佩服你。”

“啊?为什么?”

“我不行。我脑子里会总想。”

“主要是每天都要面对他,太影响了。”

“那也是。”

林声去结账,苏起跑去那两个本子面前继续纠结,旁边两个女生小声说着话,

“哇,刚那个就是林声,真的好漂亮哦。”

“漂亮有什么用,听说思想很肮脏,有人看见她在画室画的画,女的衣服都只穿半截,很下流。”

“我也听说她不检点,跟人开过房呢——”

“再乱说我就撕烂你们的嘴巴。”苏起冷不丁道。

那两个女生惊讶地看过来,见苏起表情很凶,以为她是太妹,没吭声。

苏起拿起本子要走,还不解气,道:“说人坏话的丑八怪!”

高中真烦。她想。总是有小圈子抱团讲别人坏话。

……

一中门口,离上课还有段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或在校外店铺流连,或正往校园里走。

校外沿着院墙一排枫树,树下是学校的自行车停放处。

梁水坐在车上,单脚蹬地,另一脚踩着踏板,无意识地拿钥匙一下下地敲着车龙头。

咚——咚——咚——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放空,只是拿钥匙敲着铁皮。

咚——咚——咚——

路子灏抓脑袋:“水砸,我买个木鱼给你?”

“……”梁水回过神来,不敲了,把钥匙塞进兜里。

他表现得太过安静,居然没回怼,路子灏瞧出端倪:“你有心事?”

李枫然正坐在车上看琴谱,抬起头来。

梁水稍微调整了下坐姿,张口:“我问你们——”

两个朋友看着他。

“……”梁水说,“没什么。”

李枫然低下头继续看琴谱,路子灏很惊悚:“你不是我认识的水砸。”他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你到底是谁!”

梁水拨开他,叹了口气,抓抓脑袋,一咬牙,忽问:“怎么才叫喜欢一个人?”

李枫然抬起头来。

路子灏叫:“你喜欢谁了?!”

“没有!”梁水条件反射地说,“我只是……”他眼神躲闪,又掏出钥匙敲车龙头了,“好奇。随口一说。”

这一问,两人都沉默了少许。路子灏摊手,表示无力解决。

秋风吹着梧桐树枫树窸窸窣窣,三个少年坐在单车上相对无言。

李枫然忽说:“一见到她就很开心,见不到她的时候总是想见到,应该就是喜欢吧。”

梁水不同意,皱了眉:“可好朋友之间也会这样。”

“不一样。”李枫然说,“好朋友只会在见到的时候很开心,不会在见不到的时候总想见。”

路子灏赞同:“比方说我跟你,水砸,我要是一两天不见你呢,我不会想你。”

梁水歪头思忖半刻,又挪了下坐姿,很困惑地继续求解:“那你说的想,又是哪种想呢?”

“就是别人不提,周围都是陌生人,没有任何人提起,你都会忽然想起她。喜欢的话,想见面会想得心会疼。”李枫然说,“她开心,你跟着开心;她难过,你跟着心疼。喜欢,会疼。”

梁水怔了怔,不说话了,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眼前忽然浮现那天在操场上的情形,那一刻的感觉此刻还很清晰。

喜欢,会疼?

所以他帮助林声帮助其他朋友的时候,只是关心,并不会疼。

李枫然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继续看琴谱,却一时忘了自己看到哪儿了。仿佛谱子已经乱了,接不上了。

三人又陷入沉默。

这时,几个学生经过,笑嘻嘻地喊了声:“路小号!”

路子灏匆匆瞥他们一眼,表情尴尬而羞辱。

那几人还在笑呢,一撞见梁水冷飕飕的眼神,收了笑跑了。

梁水不爽地问:“他们给你起外号?”

路子灏苦恼道:“何止啊,他们还……”

“还什么?”

路子灏手指抠着座板,抠了好一会儿:“说我喜欢男生。搞得郑云帆都跟我疏远了。”郑云帆是住在坡下,经常跟他一起搭公交上下学的同桌。

他难过道:“要是我长高一点,壮一点就好了。我现在跟七七一样瘦。我好讨厌我的娃娃脸,秀气得跟女生一样。”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梁水皱眉道,“那么多矮子,胖子,笨蛋,长得不好看的,就活该被取外号被笑话吗?”

路子灏不吭声。

李枫然则轻声问:“那你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路子灏目露迷茫,说:“我不知道啊。很多人都早恋暗恋,但我谁都不喜欢。我怕被人笑,所以在班上都不跟女生讲话,我觉得跟男生玩自在点儿。”

梁水说:“你喜欢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不关其他任何人的屁事!”

路子灏正要说什么,见苏起和林声站在一旁,一瞬不眨看着他。不知她俩什么时候过来的。

“路造,有人欺负你?”苏起走上台阶,生气地问,“你告诉我是谁!”

路子灏忙说:“也没有欺负,就是说些闲话,很烦。他们觉得是开玩笑,但一点都不好笑。”

苏起皱了眉,正要说什么,梁水忽然打断,转移了话题,问林声:“你们买的什么?磨蹭那么久。”

苏起一愣,却见路子灏神色松缓下去,霎时明白了梁水的用意。

林声说:“十字绣。路造你要不要,我绣一个送给你。你可以说,是女生送给你的。”

路子灏说:“好啊。”

梁水看苏起,稳住心虚,说:“你也给我绣一个。”

苏起别开眼神:“我没买。”

梁水说:“那我买了你给我绣一个,我刚好差一个钥匙扣。”

苏起还是那句话:“我不。”

梁水纳闷了:“为什么?”

苏起反问:“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给你绣?”

梁水被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们从来都是互相提要求,毫不避讳,对方都会嘴上说几句抱怨几句然后就去做了。但这次不一样,他感觉到苏起是真的不想做。

还是因为张余果那件事吗,他以为跟她解释清楚了,她也消气了。

他于是采取他最常用的手法:“我请你喝可乐,这总行了吧?”

可苏起不为所动:“你让声声弄吧,我不会。”说着就往校门口走了。

梁水目光追着她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懵。

路子灏拍拍他的肩膀,说:“算了,你想要的话,我给你绣一个吧。”

梁水:“……”

……

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也不知道谁设计的课表。

秋困时节,下午上语文课,不是摆明了叫人打瞌睡吗。

苏起撑着重重的脑袋,瞥一眼身边的刘维维,她坐得很端正,精神抖擞地看着讲台和黑板——手藏在桌下绣十字绣。

学生时代真神奇啊,干什么都有精神,唯独听课叫人昏昏欲睡。

刘维维手上拿着一根小小的针,引着彩色的线在绣布上穿梭,来回几下就出来花纹了。

苏起忽然想起了梁水。不知为何,理智上想友好大方,情绪上却做不到。

想到这儿,她又觉得梁水可怜,无辜被她撒气。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之前的状态,哪有一瞬间就能达成?

哎,只能慢慢来吧。

她深深叹了口气,蔫蔫儿地趴在课桌上,转头看见窗外的蓝天上似乎有风筝在飞。

她真想变成一只风筝,飞到很高很高的天空,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在地下。

但她只是看了十几秒,便收回心思认真听课了。

风筝飞再高,线仍拉在地面不是么。

语文老师在讲《故都的秋》:“这呢,是北京的秋天。现在,我们云西的秋天也到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观察……”

教室里安安静静。

老师看着讲台下的学生们,仿佛能看见他们各自的神思变成一团气体在脑袋上方飘荡,所有人表情呆滞、困倦、游离。

老师将课本放在讲台上,笑起来:“要不,我先给大家睡上两分钟?”

这下,教室里醒了一半。

后排有学生叫道:“两分钟太短啦。”

“你们中午不睡午觉吗?啊?都在这儿打瞌睡,”老师很遗憾,“《故都的秋》,多美的一篇课文啊,好的文章是财富啊同学们,一个个不知道珍惜,不好好欣赏。你们学会了语文,将来在生活里遇到类似的体验,才会有更深的感悟。”

又有学生叫道:“老师,我们想出去看云西的秋。课本上写的,要出去体验了才能感受!”

这一通现学现用的歪理引得课堂上哈哈大笑。

老师居然没生气,翻着教案想了一下,说:“那这样,今天这节课你们全部跟我好好上课,好好听讲。后天上午两节连课,我带你们去找秋天,放风筝。”

这话一出,整个班的人都醒了,大叫起来:“好!”

“我有条件!”老师抬手示意安静,但大家一时安静不下来,老师提高音量,“回来之后,都给我写一篇作文《云西的秋》!”

“好!!!!”

第二天中午,苏起找程英英拿了二十块钱。她刚把自行车推出门,就见隔壁梁水单手推着自行车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尴不尬的。

她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早出门,但她没问。

倒是梁水问了句:“去干什么?”

苏起骑上自行车,脚一蹬:“买风筝。”

梁水也跨上自行车,追上她一起去。

苏起骑上堤坝,一扭头见梁水单手扶着车龙头,跟她并驾齐驱。

她起先骑得不快,他也不快,慢悠悠跟着她晃;后来她加速了,他也跟着加速,影子一样随在她身旁。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神色从容,被阳光照得微眯着眼。秋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从眉骨到鼻梁的弧线仿佛水墨勾勒出来似的。很青春,很稚嫩,又有一丝萌芽的成熟。

苏起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你还在生气吗?”梁水忽然问。

苏起立刻道:“没啊,生什么气?”

她目光坦然。

梁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就是在那一刻,看着苏起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梁水发现有什么东西变化了,或许是他们长大了。

因为长大,所以开始撒谎了。

他忽然很怀念小时候的苏起,那个时候他要是惹了她,她要么哇哇大叫,要么嗷嗷挥拳,愤怒控诉,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表达不满。

不像现在,很平静地说没事。

梁水有些无力,漫不经心跟着她的速度踩着单车,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说:“我还是觉得你怪怪的。”

苏起翻白眼:“你才怪怪的。”

骑到下坡路段,梁水不踩踏板了,稍稍捏紧了刹车,说:“你现在有秘密了,我不知道。”

“哈!”苏起得意地笑起来,“我早就说过吧,迟早一天,我会有你不知道的秘密!”

她这爽朗大方的样子,又似回到从前了。

梁水被她感染,稍觉轻松地笑了一下,说:“那是什么?”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苏起眉毛挑得老高,似乎觉得逗他很好玩。

梁水不屑:“看来得我亲自来挖。”

苏起笑容收了一丝,说:“你挖不到了,因为这个秘密快要消失了。”

她说着,松了刹车,风一样冲下坡去。

梁水看她一眼,也跟着冲了下去。

风吹着坡道两旁泛黄的梧桐树,阳光轻薄,落叶窸窣。

苏起迎着风,畅快地蹬了一会儿自行车,发现梁水又跟上来了。这下,她狐疑看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梁水好笑:“我也买风筝啊。”

“啊?”

“语文老师跟数学老师换课了,后天上午跟你们班一起去放风筝。”

他们两个班是同一个语文老师。

苏起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从容地接受了事实。

和诚中学的精品店里有风筝,两人停了车,前后脚进店。

一面墙上挂满了风筝,各种造型,各种材质。梁水心思本就不在风筝上,匆匆扫一眼,随便挑了个孙悟空,又轻又薄,老板说十五块一个。梁水给了钱,十几秒钟就完成了交易。

苏起好奇地摸了摸,那风筝薄薄一层塑料,上头涂着美猴王,套着竹竿骨架,下边挂一条长长的黄色尾巴,她说:“你这风筝太薄了,风一吹就要撕破。”

梁水说:“你懂什么,越轻越薄的风筝,飞得越高。”

苏起才不信他,她要选漂亮的。

她伸着脖子望半天,看见了美少女战士。那风筝漂亮极了,美少女战士的黄色长发和修长的大腿随风飘扬,骨架也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苏起一眼看中了它。

老板说要三十块钱。

苏起只带了二十块,于是凑到柜台边,小声跟老板砍价:“老板,便宜点吧。二十块钱好不好?我只带了这么多钱。”

老板摇头:“小姑娘,你选的这个风筝是进价最高的。你看这里写的什么?”他指着墙上的“谢绝还价”,道,“我们店里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一分钱都不少的。”

苏起拿着那只风筝,有些不舍;一面纠结要不要回家找妈妈要钱,一面又觉得,就放一次呢,三十块钱太不值了。

她还不肯放弃,冲老板咧嘴笑:“好不好嘛,便宜点卖给我呗,以后我买文具都来你这里好不好?”

“小姑娘啊,你这是为难我——”

老板抬头看她,忽见梁水在她身后,冲他做了个手势。

老板明白了,说:“行吧。看你可爱,这也是最后一个,就便宜卖了。”

“谢谢老板!”苏起兴奋地跳起来,赶忙付了二十块钱,“我下次买本子也来你这买。”

她抱着风筝乐颠颠跑出门去。

梁水落在后边,一手拎着孙悟空,一手递给老板十块钱,跟着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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