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李枫然起床刷牙。他含着满口的水,扬起下巴咕噜咕噜准备吐出来时,瞥见镜子里自己的喉咙上有一块小突起。他凑近了看,伸手在凸起处摸了下,隔着一层皮肤,下面是硬硬的骨头。

他想起班上一个叫陈峰的男生,有段时间在男生堆里偷偷哭,说得了绝症,不敢告诉爸爸妈妈,怕他们伤心。大家问他得了什么绝症,他指着喉咙说长了个肿瘤。路子灏笑:“那是喉结!你这憨包,男生都会长,我哥哥就长了,你看,我也有!”

陈峰破涕为笑。

路子灏说:“你要长大变成男人了知道吗?”

李枫然刷完牙,又摸了摸喉结,他并没感到多大的变化。哦,好像声音变了点,不太明亮了。但幸好他不需要唱歌,如果是苏起,她一定会很沮丧。

“风风!要走啦!”苏起在巷子里叫他。

“哦!来了。”他套上校服外套,提起书包。

经过小客厅,冯秀英正收拾教案:“枫然你拿钱去外边吃。”语气一变,怨道,“反正做了饭你爸爸也不会吃。浪费我心情。我都不知道我嫁个不存在的男人干什么。”

李枫然从饼干盒子拿了三块钱,出了门。

巷子里,路子灏跨在自行车上,在逗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猫咪。那只猫来巷子里有几天了。陈燕叫道:“小心它爪子挠你。”说着,走上前塞了五块钱到路子灏的校服口袋。

高中生路子深没等他们,蹬着自行车先出发了。车轮声在清晨的拐角里一滚,就没了踪迹。

林声刚出门,才踢开自行车脚刹,沈卉兰跟出来,叹气:“怎么又买学习资料,要多少钱啊?七七!”

林声低头不吭声。

苏起回头:“诶?”

沈卉兰:“老师又让买学习资料了?”

苏起瞪着眼睛:“对呀!”

“多少钱啊?”

林声手指抠了抠车把手。

苏起说:“十八块。”

梁水刚走出门,见状回头对康提说:“哦,我忘了。要买学习资料,十八块。”

康提给了他二十。

苏起眼神无声移向他,苦于无法拆穿;梁水极其细微地挑了下眉,跨上自行车。脚一蹬,风一样嗖地从她身边骑过去。

程英英端着一碗面汤出来,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喝汤呢?营养都在汤里——你要买学习资料?”

苏起眼珠一转:“我不买,我用付茜的。”

程英英:“我看你就是偷懒不好好学。”

“哪有,我昨天测验考得可好啦。”

“自我感觉良好的,成绩出来都很差。”苏落背着书包从她身边经过,说。

苏起伸手扇他后脑勺:“你再说一句!”

小学生苏落灵活躲开,跑走了。

沈卉兰还在叹气说资料贵,林声沉默接过她手里的钱,头也不回用力踩动自行车,跟着梁水消失在了拐角。

梁水绕出巷子,骑上坡时,放慢了速度,问:“你有什么麻烦么?”

“没有。”林声用力蹬着踏板,憋得脸颊通红。

梁水单手扶着车龙头,踩上江堤,另一手将康提刚给的那二十块钱塞进她口袋,说,“先放你这儿。”

林声一愣,脚下猛地一松——她的车已爬上江堤,地势平坦了。

堤坝那边,江水如练。

晨风吹着梁水的短发和校服,他已骑到前边去了。

“等等我呀!”苏起的声音从巷子里传来,三人争前恐后冲上坡。一串自行车沿着江堤飞驰而去。

“苏七七你慢点儿!给我冲到江里去算了!”巷子里,四个妈妈守在各自门前张望着孩子离去的身影。“回回都火急火燎跟猴子烧屁股似的。”程英英端着面汤碗,训了一句。

陈燕朝邻居们走来,神秘兮兮的样子,忽说:“我家子灏长大了。”

程英英、沈卉兰、康提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陈燕脸上笑成一朵花儿,凑过来嘀咕几句,妈妈们心领神会地一笑。

陈燕道:“他早上爬起来洗内裤,不让我碰。我说长大了是好事儿啊,他不准我说,我偏要逗他,说恭喜你长大了,奖励你五块钱。哈哈哈哈哈。”

康提叹:“我要这么逗梁水,他能把屋顶掀了。”

冯秀英老师终于收拾好从屋里出来,说:“自然处理,少逗点儿,孩子这时期心里敏感。”

“我知道。他脸皮薄,我现在先不说,等他长大了,我拿这事笑死他。”陈燕咯咯大笑。

沈卉兰打趣:“你家子灏还脸皮薄呢?”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是青春期。不管孩子是什么性格,心里头都敏感脆弱得很。”冯老师说。

沈卉兰这才想起来:“声声也是。她来好事,她爸爸搞开明,说了句恭喜,她气得一天没跟他讲话。”

程英英:“这些孩子,以后怕是越来越不好管啰。”

康提侧头,透过玻璃木窗看到自己的脸,忽说:“孩子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

一时无语。

陈燕道:“老什么老?诶,咱们去跳舞呗。我知道一个舞厅。”

……

苏起梁水上学骑车大概二十分钟,走过一段长江江堤,连接着一道城内堤坝,下一个小坡进城,穿过四五个杂乱的十字路口,上一个很陡的山坡,进了是燕山,再走一道蜿蜒的路就到实验中学了。

早上的中学门口挤满小摊小贩,身着校服的中学生们聚在小卖部、小摊贩周围买早餐和零食。

李枫然停车去早餐店买米粉,梁水在家吃过早餐,但路边梅花糕的香味把他吸引了。

那是用模具烤的细长条的梅花形状糕点,里边有红豆夹心,外焦里嫩。脆脆的外皮尤其好吃。

苏起咽了下口水,要一块五呢,好贵。

梁水接过梅花糕,就见苏起的眼神黏在他手上,跟502胶似的。

苏起:“水砸——”

“想得美。”

苏起撅了一下嘴。

梁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把梅花糕递给她。

苏起张开“血盆大口”,梁水眼疾手快,一把掐她后脖颈。她这下乖了,缩着脖子咬了不大不小一块,冲他眯眯笑。

梁水说:“不拦着你,你能把我手一起啃了。”

苏起说:“切,你的手一看就没鸡爪好吃。”

李枫然拎着一碗面过来,问:“七七你想吃梅花糕吗?”

梁水道:“你别跟她买,她已经吃饱了。”

苏起冲李枫然摆手:“不用买啦。谢谢风风~”

梁水呵呵一声:“吃我的怎么没听你说谢谢啊?”

“你刚才掐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苏起说,“风风,过会儿回教室,你吃面的时候给我吃一点。”

李枫然:“好。”

“放辣椒了吗?”

“放了。”

“棒!”

一行人推着自行车进学校,把车停进自行车棚。

今天来得有点迟,车棚里挤满了车。梁水找到一处空位,勉强把五辆车塞了进去。刚锁上车,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梁水,你的赛车好好看哦。”是他们班体育队的张余果。张余果是练短跑的,又高又瘦。天天在跑道上跑,皮肤却很白。

梁水看一眼自行车,说:“还行吧。”

张余果开玩笑的样子:“哪次回家的时候搭一路呗。”

“不顺路啊。”梁水说,“再说我车后面没座位,把你绑在轮子上么?”

路子灏噗嗤笑起来。

张余果也笑了:“对哦,我都没注意到。哈哈。”

她爽朗笑笑,先走了。

苏起在一旁看着,全程沉默地蹙眉。

梁水瞥见,说:“有屁就放。”

苏起果断地说:“水砸,你的声音变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朋友们的目光聚焦到梁水脸上,梁水皱眉:“你是猪吗,人的声音都会变的。”

苏起眉心舒展,下了定论,她说:“你现在说话声音变得像一只鸭子,嘎嘎嘎——”她大笑起来,边说边扑腾“翅膀”。

梁水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

苏起笑得更厉害:“本来就像鸭子,嘎嘎嘎——”

梁水没搭理她了,跟着林声出了车棚。

他不太开心。

变声这件事他自己早就发现了,他困惑而又茫然。他也很反感喉咙上忽然凸起的骨头,嗓子里沉下去的嗓音,身上忽然冒出的几根毛发,这都让他无端烦躁。

李枫然可以和他爸爸讲,路子灏爸爸在外地,他可以和哥哥讲。梁水不知道跟谁讲,他也不想跟任何人讲。

苏起说他的声音像鸭子。

他很少生苏起的气,但这天他忽然不想理她了。至少,一天之内是不会理她了。

而没心没肺的苏起根本不知道他生气了。她照常上课,做课间操,跟同学玩闹,去练功房跳舞,没发现任何异常。

下午放学了,上专业课前,苏起说:“我下课了在学校外面等你们。我过会儿要去逛精品店,买一个漂亮的本子。”

梁水说:“你弄完就先回去,不用等我。”

苏起说:“又不是等你一个人。”

梁水说:“哦。”

他拎着运动服和鞋子,将袋子扔在肩后,走了。

苏起有些意外他居然没跟她斗嘴,诧异地问路子灏:“他怎么了?”

路子灏茫然:“嗯?怎么怎么了?”

苏起也没多想,拎着舞鞋去了练功房。

梁水的上冰训练主要在周末和周二周四,另外几天则在学校和体育队一起体能训练。他练了一个半小时的短跑,跑得精疲力尽,还不太想走。

他早跟李枫然路子灏说了不用等他,打算留下多练半小时,没想跑了几回合。美术队的陈峰跑过来,喊:“梁水,苏起好像在校外头哭。”

梁水一愣,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她坐在精品店门口哭,叫也叫不走。”

梁水脱了跑鞋,迅速收拾好背包跑出去。

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足球场,冲到学校门口,就见苏起缩成一团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扎着脑袋,一只手用力抠着鞋子,只有眼泪无声,吧嗒吧嗒往地上掉,在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斑点。

“苏七七!”梁水陡然间无名火起,怒道,“谁打你了?!”

苏起猛地抬起脑袋,一见他来,顿时哭出声来,眼睛鼻子嘴巴全皱成一团,“水砸——水砸!”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水更是恼火:“谁欺负你了?说完再哭!”

苏起哭得浑身直颤,抬起手指身边,一个路过的男生迎上梁水刀子一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定在原地,茫然四望。

苏起指着空气,哭嚎:“我的车——”

梁水一愣,四下看,却不见她的黄色自行车。苏起哭得直打嗝:“我的车——被偷——偷走了。我明明停——停在这里。还锁——锁了。一出来,就——就不见了。”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惨。

四百多块钱的车,才骑了两个月就被偷,怎么不心疼。

云西市偷自行车的贼多,无数学生深受其害,他们心里清楚——那车是找不回来了。

……

“我回去怎么跟妈妈讲呀?”苏起站在梁水的自行车跟前,抹眼泪。

“要怪只能怪小偷,你妈妈不会怪你的。”梁水生气道,又缓和了些,“你快上来吧,天都黑了。”

梁水的车没有后座,只有前头一根横梁。

苏起眼泪汪汪爬上横梁,侧身坐着,说:“就算妈妈不怪我我也难过呀。四百多块钱呢。小偷怎么这么讨厌呀?”她一边伤心流泪一边说,“我这么坐着你好骑车么?”

“可以。”梁水双手拢着她的身子,握紧车龙头,用力一踩踏板,上了路。

前头空间狭小,梁水踩一圈自行车,腿就跟苏起的腿摩擦到一块儿。苏起尽量把脚缩到前边,一边缩着一边委屈道:“小偷为什么要偷我的车呢?我只是个学生,又没有钱?他们怎么那么没良心?”

“要有良心还能当小偷么?”梁水说。

“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呀?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们没有小孩吗?呜呜。”

“坏人才不会跟你感同身受。”

苏起不吭声了,抬手抹了下眼泪。

梁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索性就不说话了。骑到是燕山山坡那儿了,坡很陡,平时捏着刹车冲下坡,都有些心惊胆战。

苏起抽了一下鼻子,问:“我要不要下来?”

“不用。”梁水问,“你怕?”

“我才不怕。”

梁水极淡地笑了一下。

少年和少女的头贴得很近,他的笑声就在她耳朵边。

“走了哦。”他说,轻轻捏起了刹车。

自行车缓缓冲下山坡,渐渐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风一样奔驰。苏起坐在他的车横梁上,这感觉和平时骑车不一样,因为她完全不可控制,刹车在他手上。风声呼啸,她的心揪成一团,身体条件反射地朝后仰,肩膀不自觉靠进了梁水前倾的怀抱里。两人的脑袋几乎平行,脸颊挨在近处,在加速下冲的自行车上激越地瑟瑟发抖。

苏起浑身在颤,忽然大叫一声:“小偷都去死吧!坏蛋!坏蛋!”

她迎着风叫完后,郁结舒畅了一些。

车已冲下整个山坡,车速达到最大,冲到十字路口前,正好是绿灯。梁水松了刹车,他和她狂风一样嗖地从暂停的车辆面前驶过,飞过了十字路口。

一直到车速降下来,两人紧靠的身体才自然地分开了些。梁水重新踩动踏板,栽着她穿过三个路口,到了上行的坡道。这次他也没下车,那个坡并不陡,但他还是费了一番力气。

苏起听见他用力踩车的喘息声,有时他躬起身子,下巴会和她撞到一块儿。但她没有说要下来走,他也没说让她下来。他用力踩着,快到坡顶时,车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某一秒,仿佛静止了。

但熬过那一秒,车就上去了。

高高的大堤上,一边是城区,一边是北门街区。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苏起脸上的泪痕已干,她揉揉眼睛,说:“哇,真好看呀。”

他们就那样骑行在昏暗无人的大堤上,在最后一丝暮色中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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