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是在贞观八年冬天的常乐县街头,遇到的彭二,将她与王当之子王绍,一同从人贩陈七手中买下。

那一年她十三岁,初到罗家之时也是小心翼翼,时刻提醒着自己要谨言慎行,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被主家所厌弃。

只是那日子一日一日过着,不知不觉她竟又有一些松懈下来,因为罗用这个人一直给她一种感觉,只要自己不做那些太坏的事情,那些个寻常小事,他并不在意,即便是做错了什么,与他惹些祸事出来,他必定也会挡在前头。

罗家的兄弟姊妹都是好的,但是如果没有罗用,她们也许就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彭二初遇罗用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还是个白净少年郎模样,然而就是这个少年郎,不仅将她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她们免受风雨的侵袭,他仿佛还为她们撑开了一个精神上的空间,那样的高远,令她们不再总是纠结于眼前的得失琐碎,学会将自己的目光投向那些更高更远的地方……

如今的她早已不再畏惧风雨,十年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女,如何又能想象得到。

这一次彭二收到罗二娘托人带去的信件,很快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安排好,不日便与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中的几个管事,以及她自己手底下的两个人,一路奔常乐县而来。

昨日她们行到晋昌城,知晓从晋昌到常乐县可以坐木轨马车过来,速度十分快,亦不用受那颠簸,但是因为不舍得这一路骑过来的这几匹马,于是在晋昌歇过一晚之后,今日一早依旧决定骑马过来,早晨出发,中午便到了。

这常乐县城的围墙高大规整,墙面上还抹了水泥,显然是这两年刚建的,从城外看这座城的规模,比凉州城小了几近十倍,城池周围的农户庄园分布亦不很多,大片大片的荒滩隔壁,只有少数地方可以种庄稼。

进城以后倒是颇为热闹,彭二面上带着笑,让后面那些人莫要跟丢了。街道上不少商贩,亦有那担了柴草菜蔬进城来卖的农户,亦有一些胡商在城中走动。

这些景象在凉州那边亦是常见,只那边汉人更多些,这边很多人身上虽着汉服,看着却并不很像汉民,有一些可能是牧民出身,还有一些可能是杂胡,还有不少皮肤漆黑的昆仑人。

他们对于彭二这一行人的到来,也都感到比较好奇,不少原本坐在街边磨针的人,这时候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一行人六七人,全部都是女子,虽然都是生面孔,但料想应该是羊绒作坊那边的人没错。

“早前听闻织布作坊那边要来个新管事,可是这些人?”

“约莫便是。”

“你看哪一个像?”

“这些应该都是管事吧。”

“……”

“看看那个小娘子,年岁约莫不足二十。”

“她也是个管事?”

“不知,相貌着实不错。”

“……”街上这些人看着彭二她们一行嘀嘀咕咕的,小声议论着。

“借问,不知罗二娘的羊绒作坊该往何处走?”彭二这时候问街头的一个妇人。

“哦,羊绒作坊啊,就前面那个路口,拐过去,再走几步就到了。”那妇人很是热情,伸手比划着羊绒作坊所在的方向,给彭二她们之路。

“那边是作坊区,不少作坊呢。”

“你看围墙最高的那个作坊,便是羊绒作坊。”

“别的作坊都开着门,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的,就那羊绒作坊没有闲杂人等进出,好认得很。”

“就从这条小路过去,前边就是了,好认得很……”

“……”其他人也都特别热情,一个个七嘴八舌地给彭二一行指路。

彭二几人按他们指的方向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二娘她们高高兴兴地迎了出来,原来早在她们这一行人刚进城的时候,便有那好事的小孩,跑羊绒作坊那边报信去了。

“罗二娘!罗二娘!方才有几个娘子牵着马匹进城来,是不是你们的人?”

门内的管事听着了动静,打开门来问究竟,然后很快又有人去喊了罗二娘,于是不待彭二等人寻过来,她们这边就先迎了出去。

罗二娘也有好几年没见着彭二了,这时候再相见,十分高兴,彭二于她,就与亲姊妹一般。

“可是累了,包袱给我,我来拿。”

“不很累,有马骑呢,也不是不用两条腿走过来。”

“还是颠簸,他日待陇右道这边都通了木轨道,往来就便利了。”

“你们可见着了那木轨道。”

“见着了,就是没坐成。”

“怕什么,就在这县城外头,哪一日想坐便去做,三文钱便能到晋昌,方便得很。”

“肚子饿了吧?”

“这会儿已是过了饭点,不若我去街上叫些饭菜过来。”

“去吧,多叫几个好菜,莫要吝惜钱财。”

“哎。”

“……”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天气并不眼热,彭二一行跟随罗二娘她们一路进了羊绒作坊。

有人高高兴兴跑到大街上买饭食,又有人匆匆忙忙去与她们烧热水,忙活得就跟过节一般。

罗用这时候在常乐县衙这边也听闻了这件事,平日里他并不怎么往羊绒作坊那边去,主要为了避嫌,不过像今日这样的日子,过去一趟倒也无妨,也无需摆那官老爷架子,非等着彭二她们过来拜访自己。

罗用去到羊绒作坊的时候,彭二几人都已梳洗过了,头发尚还带着湿气,这时候穿得清清爽爽的,正坐在前厅与二娘她们说话,前面的大门难得敞开着,不是有街上食铺里的人提着一蓝蓝的饭食送过来。

罗用与她们打过了招呼,径自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他上回去长安城的时候,来回都经过凉州城,都见过彭二,而且他的他与彭二之间的交情,原本就不如二娘那般深。

但是在这个交通极其不便利的年代,有朋自远方来,总是一件让很人高兴的事情。

这天下午他们就坐在这个厅里吃酒说话,席间谈到了不少凉州城与常乐县的风土人情,也说到了他们从前在西坡村那时候。

“你阿姊如今可好?”罗用问桌上年纪最小的殷兰道。

“她好着呢。”殷兰咧咧嘴,笑着回答说。

从前殷大娘与殷兰姐妹随罗二娘她们一同从西坡村前往凉州城,一直就在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干活,姐妹二人早已升了管事,每月里挣得也不少。

这一次殷兰随彭二来了常乐县,殷大娘则继续留在凉州城,殷大娘年纪比殷兰大几岁,人缘又比较好,做事也比较稳妥,再加上确实有手艺能服众,这几年升职加薪的,都比殷兰快。

殷兰这姑娘虽然干活是一把好手,奈何性子太倔,又有几分孤僻,与作坊里的娘子们处得并不十分好,殷大娘时常便要说她,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罗用听她说起这些个事情,也觉得有几分好笑,性格孤僻倔强的人,混职场确实也是比较吃力,管理人员什么的还是算了,往蓝领技工方面发展看看吧。

不过若是和从前比起来,殷兰如今也算是开朗了不少,她家耶娘与罗用父母一样,都是在贞观七年的一次山体滑坡中遭了难,她跟她妹妹殷朵儿也都挺不容易。

“殷朵儿她们现在如何了,可是寻了婆家?”罗用记得殷兰还有一个比她小两三岁的妹妹,当年她小小年纪的,便把这个妹妹当初自己的责任承担起来。

“还未许人,也是学了织羊绒衫,在村里就能接到活计,不愁什么。”殷兰回道:“就是总喊着要来凉州城寻我,如今好了,这常乐县这般远,她也不用想了。”

“她若是果真想来,待今年这批白叠布卖出的时候,卖布的队伍从长安回来,还要途经西坡村去拿一批杜仲胶,届时再叫她跟着运胶的队伍一起过来,只是路途遥远,总归还是有些危险。”

罗用也理解殷兰想把殷朵儿带在身边的心情,殷兰这一次要跟彭二一起在这边经营白叠布作坊,三年五载的应该不会换地方,她们家耶娘没了,就剩下这一个妹妹,虽说上面还有翁婆叔伯,但总归还是隔了一层。

“我这两日便与她写信,她如今也大了,只要这一路上能有人带着,便也不怕什么。”殷兰马上说道。

“好。”罗用笑着点点头。

“我届时再让人与她带些盘缠过去。”殷兰寻思着,又道。

“无需。”罗用说:“届时路上用了多少钱,待到了这边,你再补与他们便是,路途这般遥远,多一个包袱便多一个负担。”

“……那好。”殷兰想了想,便也点头答应下来。

下午,乔俊林从常乐书院那边下学回来,听闻罗用在羊绒作坊这边,便寻了过来。

罗用看看时候也不早了,身为男子在羊绒作坊这边待太久了也不好,于是便起身与乔俊林一起回县衙去了。

第二日一早,二娘与彭二又来到县衙这边,与罗用商议,想从罗用的弟子那里借一个会木工的匠人,她们打算对织布机做一些改造。

去年那些白叠花收回来,也不及做些别的什么准备,俱都织成白布卖了出去,因为不存在竞争,轻轻松松就卖得了好价钱。

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种白叠花的人更多了,织布作坊也多了,她们这一次若是不花些心思钻研,怕是很难保住优势。

这一次彭二从凉州城那边过来,带来的那几个人里面,其中就有两个是织户出身,会用花机综,能织各种花纹。

这种复杂的织法多用于锦缎,麻布价贱,多不用此法,罗二娘她们这一次就是打算在白叠布的生产中使用这些织法。

借人的事情自然好说,不过罗用昨日才听彭二她们说起,今年凉州城那边有好几个织布作坊要开张,那些中原来的大家族,他们手里掌握着更优质的技术和匠人。

既然白叠布价高,他们肯定也舍得在织布的过程中下工夫,将复杂的锦缎织法运用到白叠布的纺织过程中。与那些大家族数百年的积累相比,二娘她们显然还是太外行了,很难竞争得过。

“我听闻有一种绒圈锦?”罗用问道。

“确实有。”二娘对这些事也是有些了解:“听闻高昌那边,还有人用此法纺织毛毯。”

“那白叠花细软,不若你们便以此法,纺些花纹好看的面巾。”罗用提议道。

“面巾?”二娘有些没反应过来。

“便是专作洗脸之用。”罗用说道。

“……”二娘与彭二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在她们的观念里,那洗面搓澡的布巾,用旧布便是,富裕些的人家,拣那大块的布头来用,已是有些奢侈了。

白叠花价钱颇贵,自然是要织成大块的布料,缝制成华衣美服穿在身上,怎的罗用竟会想用它们做面巾,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巾子,碎布头一般……

对于罗用说要做毛巾的这个提议,这两个土生土长的七世纪劳动人民很是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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