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次见面之后,罗用又相继见了郭安几次,有时候是罗用乔俊林与郭安他们几个年轻人见面,有时候还有一些郭家长辈。

他们就双方合作在太原府开设针坊的事情,进行了一些详谈,最后大致决定,由罗用的弟子们提供技术以及设备,由人提供人工场地以及具体经营,最后卖针所得钱帛,便按四六分账,罗用的弟子们得四成,郭家人得六成。

河东多地皆能产铁,在太原府开针坊,不仅能够就地取材,最后做出来的针要卖到长安洛阳等地也十分便利,因为能走水路,货物可以顺流而下。

太原府一带古称并州,并州原本就产铁器,并且拥有一批技术成熟的工匠,同样生在唐代的杜甫曾经在诗句中写道:“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说明当时并州的剪刀应该是颇有名气的。

早前衡氏造车行和殷氏车轮行,为了打造一些铁制部件,都曾去太原府寻过铁匠。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罗用要与郭家人在太原府合开针坊,这个消息很快就在长安城一些消息灵通的大家族之间传开了。

不仅如此,罗用那些弟子近日正拿着那两名死在罗家宅院的贼人的画像四处打听,那画像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看起来竟与真人十分相似,听闻他们还制了雕版,像那样的画像,他们现在是要多少有多少,拿到坊间随意分发,还说谁人若是识得此二人,便去南北杂货,哪怕只是略知一二,南北杂货都会备上一份厚厚的谢礼。

“寻人嘞!寻人嘞!”

“谁人知晓此二人嘞!”

“南北杂货寻人嘞!”

“提供消息有谢礼嘞!”

这一日,几名年轻郎君正走在街上,冷不防便被那些半大小孩一人手里塞了一张画像。

“啧,晦气。”毕竟是死人的画像,其中一名衣着华丽的小郎君顺手便将它丢给身边的奴仆,那奴仆却不嫌弃,折叠几下便揣进了怀里,这纸上画了死人,不能用它贴墙糊窗,若是裁剪开来,好歹还能作如厕之用,擦得可是要比厕筹干净许多。

“那棺材板儿发起疯来可真够厉害的,这几日他们南北杂货印出来的这些个画像,多得都快能把长安城给填了。”另一名郎君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张画像,笑着说道。

“填便填吧,管他寻不寻得着此二人,与我等又有甚的相干。”方才那人言道。

“此二人与我等虽不相干,那河东道的针坊,与我等却是息息相关。”旁边又有一人说话道。

“有甚相干,你我既非妇人,又不做衣裳。”

“此言谬矣。”

“你可还记得从前的这罗三郎在河东做草纸的事情?”

“几年前这长安城纸价几何,现如今纸价几何?”

“此次造针之事,与造纸又有几分不同,那太原郭氏借着这股东风,很快便要兴盛起来了。”

“我看未必,即便是被他们挣得些许钱财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小门小户。”

“……”

几人说着话,进了一家客舍,落座以后点了酒菜,又继续方才的话题谈论起来。

“别看那郭氏眼下是有几分破落,听闻他们家族中也颇有几名贤才,如今得这罗三郎相帮,相比能有一些作为。”

“不像有些个家族,眼下有些权势又能如何,家中没有良才,迟早都要没落。”

“你说的可是那祁氏。”

“不是他家还能有谁,祈家虽然出了两个大官,奈何后继无人,大好形势却是无人接班,弄了个那样的货色去当长安县令,着实叫人笑话得紧。”

说来那祁家与罗家并无太大仇怨,不过是之前朝堂之上有人弹劾罗用的时候,他们祁家也跟着掺了一脚罢了,也不像吴家人那般,那吴御史还因为罗用的事情被撸了官。

就这么一种情况,那祁县令遇到到罗四娘那个案子,无论是从为官之道来说,还是从家族关系出发,他只管按律处理便是,奈何那不争气的偏要在罗家人勉强逞那一回威风,显得他很不把罗用放在眼里一般。

现在好了,圣人对他也有不满,甚至疑心这一次的事情是不是他们祁家也有份,他们家那两位大佬这时候肯定不好受。再加上罗用现在又回来了,以那块棺材板儿那护犊子的做派,这回这件事定是不能被轻轻揭了过去。

那长安县令的位置不好坐,容易出事容易倒霉,但若是做得好的,得了圣人与朝中这些大佬们的青眼,将来的仕途那也是坦荡的。

只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朝堂上下,总共也就这么多官职,那些要紧职位都被人占着,一旦空出个缺来,各大家族难免就要进行一番你争我夺。

上回这个长安县令的位置,便是被他们祁家人夺了去,奈何这祁县令却是个不争气的,眼看在这县令之位上坐了两年多,这一期就要任满,他却硬是要整这么一出幺蛾子,现在害了,被架在火上烤了吧。

这几个小郎君在说起这件事的事情,颇有几分幸灾乐祸,都等着看罗棺材板儿要怎么收拾他呢。

然而,不待罗用这边有什么行动,身在江南的罗大娘,便先与祁家人干了起来。

这回四娘在长安城发生了那样的事,罗大娘听闻消息,当即便要收拾行囊回去,然后也就过了一日,长安城那边便传来消息,言是圣人将四娘收作平阳公主的义女,成了郡主。

罗大娘这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四娘既然无事,那她这一遭赶回去似也无甚用处,罗用若是不在长安城,即便明知是谁人要害她们罗家,罗大娘一个小小商贾,怕也不能拿那些人怎么样,不过这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以她对罗用的了解,他肯定是要回去的。

罗大娘与长安城的阿姊食铺写信,让铺子里的管事们照应着四娘她们一些,自身也要注意安全。

还有就是,罗用若回长安城,便叫她们一切都听罗用的吩咐,哪怕是把长安城的阿姊食铺整个变卖了,也无需吝惜,届时她们若是愿来江南,便都来江南发展,若是不愿来,那罗大娘便安排她们去南北杂货。

罗大娘让管事们无需担忧后路,只管帮罗用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罗家若是不存,阿姊食铺也是保不住的,只要罗家还在,她们这些人便都有去处。

安排完长安城那边的事情,罗大娘便要捋袖子与人开干了。

她这一回之所以决定留在江南,最主要便是为了这件事。

这件事说来话长。

这两年因为制作罐头的技术不断普及,虽然还不至于到平民百姓家家会做的程度,但是长安城中那些世族大家基本上也都已经拿到了方子。

于是便有不少大家族在江南淮南等地置办果园,就是为了每年能够做出一批罐头,运往长安洛阳等地,供给家族消耗,除了日常食用,还有礼尚往来,以及在各种宴会上拿出来与宾客分享。

可以说,这年头若是有哪个大家族在南方没有果园,做不了罐头,那他就很out了。

出去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没什么面子,别人相互炫耀的时候也没他们什么事,长此以往,那还不得被排除出了圈子啊?

在这种大环境下,祁家人也在南方置办起了果园,其中一处便在苏州吴县。

能被安排到南方经营果园的,想也知道,肯定不会是家族里的精英人物。被派去吴县的这个祁家人也不怎么样,特别好色,才到吴县一年多时间,就给自己弄了好几个小妾,而且对待小妾也很不好,火气上来就乱打人。

他的其中一个小妾,还未被他纳妾之时,还曾在阿姊食铺做过一个多月的短工,那阵子罗大娘他们正忙着做罐头,铺子里缺人手,左右邻里便帮她们介绍了一些妇人少女过来做短工,那祁家的小妾,便是其中之一。

这名女子干活很是不错,但是罗大娘也是留意了的,两三个月以后,阿姊食铺因为生意越做越好,需要再招一两个长工,这时候大娘便想起她来了,却不料,她那在吴县大街上做生丝买卖的远房亲戚却告诉罗大娘,说她已经被耶娘卖去祁家当了小妾。

生丝铺子这两口子也是心善的,说起自家这远房亲戚家的女子,也是满心的难过,言是这般好的女子,怎的就不帮她寻一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家,图那祁家人给的钱财,硬是叫她去给人当了妾室。

还道那祁家郎君不是个好的,这才到吴县多长时间,便给自己添了好几房妾室,听闻平日里打骂很是随意……

罗大娘当时听闻了这个事情,心里也挺难过,但是这种事她又实在见得太多了,就她那阿姊食铺的管事里头,也有妾室出身的,罗大娘爱惜她们的才干,花钱把她们从夫家买了出来,这些人大多都比较有能力。

然而生丝铺店家的这个亲戚,却只是一个不太开窍的小丫头,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天底下太多了,罗大娘哪里管得过来,再说她也不想与那祁家郎君有什么牵扯,所以最后不过也就是硬一硬心肠,当做不曾听闻罢了。

哪曾想大娘不想与祁家人有牵扯,这祁家人竟然欺负到她们罗家来了。

这些个大家族树大根深,不能轻易撼动,但是凭罗大娘这一身力气,要砍掉它的一个枝丫,总不会太难。

这家人都欺负到他们罗家头上来了,难道还能忍气吞声?

于是罗大娘想办法联系上了生丝铺店家的远房亲戚,与她说自己要做一件事,她若是肯帮忙,那罗大娘无论是要花费多少钱财力气,都会把她从那姓祁的男人身边弄出来。

这个名叫燕儿的女子,当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她噙着眼泪央求罗大娘,叫她一定要把自己买出来,别让她被那祁家郎君打死了。

然后当天晚上,燕儿便把那祁四郎惹恼了,很是挨了一顿打,夜里,她带着一身伤从那祁家宅院逃了出来,逃到罗大娘的阿姊食铺。

罗大娘收留了她,又给她请了郎中过来,左右邻里听闻了这件事,也有过来看望的,都说那祁家人不是个东西。

既然有这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祁四郎自然很快也知道了燕儿在罗大娘这边。

祁四郎让府上的仆从过来寻燕儿,要把她带回去,那燕儿却是不肯回去,罗大娘便说她身上有伤,不若先在这里养两日,自己到时候再把她送回去。

仆从们身份低微,罗大娘既如此说了,他们便也只好如此回去复命。

只那祁四郎如何肯把燕儿留在外面丢人现眼,带着那一身的伤住在阿姊食铺,左邻右舍这个看那个看的,到时候他还不知道要听多少闲话。

于是当天下午,祁四郎便亲去阿姊食铺寻人,要罗大娘把人交出来。

罗大娘虽还拦着,但是燕儿却到底是那祁四的妾室,无奈之下也只好靠边站。

只那燕儿却是不肯,鞋也不及穿,光着脚跑到铺子后面的河道边:“叫我回你家去过那猪狗不如的日子,还不如让我跳到这河里头死了算了!”

“你跳啊!有本事你现在就跳下去!死得透透的!但凡你还有一口气,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燕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般闹腾,那祁四恼羞成怒,便当着众人的面逞起了凶。

燕儿也是真烈性,当即“噗通”一声便跳入水中,入水后也不挣扎,就跟一块石头一般直直沉了下去。

罗大娘看到这情形,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她只叫燕儿佯装跳河,哪曾想这傻女子竟然真的跳。

当即便十分着慌,恨不能自己跳下去把她捞上来,奈何她却是个不会水的。

好在左右邻里十分热心,当时“噗通噗通”便跳下去好几个人,不肖片刻便把燕儿给捞了上来。

好在落水的时间不长,捞上来以后吐掉几口水,气还在,罗大娘赶紧喊人去请郎中,又要将燕儿带到铺子里去安置。

祁四这时候又说要带燕儿回去,罗大娘与吴县父老皆不答应。

于是就这样,燕儿在阿姊食铺住了下来,她原本就有一身伤,寒冬腊月的又往那河里头跳,很是病了一些时日。

罗大娘心中愧疚,请了吴县最好的大夫来给燕儿调养身体,每日细心照料。

只那祁四却是不肯罢休,时常令家人过来骚扰,时日一长,不仅是这吴县的百姓人人知晓此事,就连苏州其他地方的人,也都知道吴县有个祁四郎,乃是河南道祁氏的郎君,为富不仁,好色暴虐,花钱从贫民家中买来女子当小妾,却把她们当牲口对待,这一来二去的,祁家人在苏州的名声便很坏了。

罗大娘这边是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横竖这吴县既然有她罗大娘在,那就没有他们祁家人的地方。

倒是没想到,那祁四郎实在是个不争气的,不过是当街被吴县当地不齿他行径的父老们呸了几次,竟然就受不了了,也不问家里面的意思,私自便把他们祁家在吴县的果园给卖了,收拾行囊准备回家。

在离开吴县以前,这祁四郎又出了一个昏招,他最后一次去阿姊食铺找人,燕儿还是不肯跟他走,罗大娘也说不让燕儿跟他走。

于是那祁四郎便说,你既然要护着她,那便拿钱来买吧,只要你拿得出白银五百两,我便把她交给你。

白银五百两在这个时代着实是很大的一笔钱了,在他们吴县这里,寻常人家一个月也就花几十文钱,而且大多都不是使的铜板,而是以生丝粮食代替。

这时候又不像后来有那么多的外来银流入中原,白银很是稀罕,银价很高,对于吴县大街上无论哪一个商户来说,五百两都是一笔巨款。

然而罗大娘却答应了。

她先去找了那些当初与她同来江南的长安商贾,然后又找了在江南地区收茶的离石商贾,东拼西凑,凑足了五百两,交与祁四郎,换来了燕儿的自由身。

这五百两白银砸下去,祁家人在江南的名声就被砸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

在后来的运河两岸,一直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讲的便是罗大娘仗义疏财,为了救一个曾经在她的铺子里做过短工的贫苦女子脱离暴虐的祁四郎,不惜花费白银五百两,云云。

其实祁四郎若是不开口要这五百两,坚持跟罗大娘要人,那罗大娘就会很难办。

为了实现她与燕儿之间的承诺,若是将她强留下来的话,难免落人口实,甚至在将来的罗家与祁家的斗争中,这件事也将成为对方的把柄。

然而不成器就是不成器,这祁四郎得意洋洋带着五百两白银回老家,不知道会不会被他的家里人把腿打折。

祁四郎的车队最后一次经过吴县大街的时候,罗大娘就站在阿姊食铺门口,抬手轻轻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

她面上并没有多少表情,只那目光,却颇锐利。

那姓祁的狗县令竟敢坏她家四娘的名声,将一名无罪的女子平白拘在牢中两日。

她倒是要叫他们祁家人看看,姓罗的女子是否果真那般好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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