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老百姓办婚事,也没那许多讲究,尤其是在常乐县这种边陲小城。

那南氏夫妇近来因为其有意悔婚一事,没少遭人背后议论,为了早日平息这一风波,他们也是希望阿秀与吕三郎能够早早完婚。

也是担忧拖得时日长了,到时候又生出什么变故,若是果真那般,阿秀将来怕就再难寻着好人家。

吕家这边,吕三耶娘本就中意阿秀人品,也知晓自家三郎喜爱阿秀,若是错过这桩姻缘,那头倔驴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松口再谈婚事。

南家那边既是有意要早早完婚,那便早早完婚吧,又有县令作保,又赶上唐军大捷,赶在这时候办婚事,着实也是应景。

七月底,吕家迎娶南家阿秀,在家中办起了酒席,除了两家亲戚,与吕三同在公府当差的那些个差役也都去了,有些个今日要当差,便只是过去露了个面,至于那些个不用当差的,自然是要留下来吃酒。

罗用也去了,果然与这小两口备了一份厚礼:男女各一套羊绒衫,一辆燕儿飞,一套三十根装的细针,还有两坛橘子罐头。

前面那几样也就算了,最后这一样橘子罐头,常乐百姓何曾吃过?听闻这橘子产于淮南,距离他们这里好几千里地,这两坛罐头运到此处,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听闻唐军大捷,近日我也是高兴,刚好赶上这吕家与南家办婚事,某今日便把这橘子罐头拿出来,跟大伙儿一块庆贺庆贺。”

说话间,便有人搬了成摞的粗陶碗过来,罗用开了一个罐头,当着众人的面分了几碗,然后便把勺子递与那吕翁,让他给众人分发。

吕翁伸手接过罗用递给他的木勺,一勺一勺仔细分发。

他活到这一把岁数,橘子这个东西,也是头一回见,今日能给众人分一次橘子罐头,着实也是一件幸事。

那木制的勺子在罐头坛子里轻轻一荡,又香又甜的橘子味儿便飘了出来,一勺罐头舀上来,一瓣瓣晶莹剔透的橘红色橘子肉,在那清透微黄的汤汁中半飘半沉……

在场好些人这时候皆已是看直了眼,吞咽口水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

吕翁让帮工们将这一碗碗的橘子罐头捧到各桌,分到众人手中,于是这些生活在边陲小城的普通百姓,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橘子罐头的滋味。

对这个到处都干巴巴的边陲小城来说,橘子罐头的滋味是惊艳的!

罗用听这些人吃得啧啧作响,也只当没听到,见有些人捧起陶碗舔那碗底,也只当没看到。

在这个贫瘠的年代,舔碗底这种事太寻常了,想当初他刚醒来那会儿,四娘五郎他们喝完了粥也爱舔碗底。

“某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不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有吃到橘子的一日,真是托了罗县令的福啊!”席间一个老者感叹道。

“这有甚。”罗用摆手道:

“听闻自从凉州城那边通了去往长安的水泥路,便常有一些商贾运了各种水果罐头过来,凉州城中的寻常富户便能买来吃,哪一日我们这边若是也能通了水泥路,诸位便也能吃上水果罐头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众人却是不信。

“咱们这儿要甚没甚,圣人因何要千辛万苦令人修这一条路?”

“咱这儿离那凉州城,没比长安离凉州城近多少。”

“甚的水果罐头,这辈子怕是不用想咯。”

“今日吃过了这一回,便也没有遗憾。”

喜宴之上,众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却是无人把罗用那一番话当真,只当罗县令是在与他们说笑呢,毕竟他原本也就是个爱说笑的人。

对于这时候的常乐百姓来说,把淮南岭南的水果运到他们这里,并且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是绝对不能想象的事情。

罗用也没有与这些人较真,这种事原本也很平常,就像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想象不到二十一世纪的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这些东西,人类的思想必然会受到时代的限制,能够突破这种限制的都是天才。

罗用不是什么天才,他只是拥有一段异于常人的际遇而已。

“你俩过来。”罗用笑着冲吕三那两个弟妹招了招手。

“……”这两个小孩有几分扭捏地走过来,他们依稀也能猜到罗用喊自己过来做什么。

“拿去吃吧。”罗用把自己那碗罐头递给他们。

今天晚上总共就开了两坛罐头,来吃喜酒的人这么多,每人也就分到一个碗底,最后轮到了他们吕家人自己的时候就更少了。

罗用毕竟是今天晚上在场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这罐头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的。

“不、不用了。”年岁稍长的男孩推拒道。

“我阿姊与我送来好多,并不差这一碗。”罗用笑道。

两个小孩回头去看自家大人的面色,见他们好像也没有要拦的意思,这才伸手接了:“谢过县令。”

若换了在二十一世纪,罗用断不会轻易将自己吃过的食物递与别人家的小孩,眼下这时候却很不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吃都吃不饱,哪有那许多讲究。

橘子罐头这东西从南方运到长安城便已算是难得,从长安城运到凉州城,便是稀罕物了,再从凉州城运到他们常乐县这里,更是十分金贵难得,就眼下这三年五载,寻常百姓肯定还是吃不起的。

吕家老两口过来与罗用道谢,罗用让他们不用太在意自己这边,好好招待其他宾客要紧。

罗用这个人,平日里就常常在街面上行走,城中许多百姓都与他说过话,这时候就算他这个县令也在,众人还是该吃菜吃菜,该吃酒吃酒,氛围也是比较随意,并不十分拘谨。

男人们吃酒,女人们闲聊,还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子在这个院子里跑进跑出……

从前罗用原本是有点不耐烦这些的,这两年不知怎的,竟也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氛围,不知是因为这个年代实在太过枯燥贫瘠了些,还是因为他罗用这个人终于不再画地为牢拘束自己的缘故。

乔俊林正被一群差役拉着吃酒,一群青壮吆五喝六的,乔俊林倒也放得开,与这些人吃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乔俊林这小子年纪越大,便也是叫人有些看不透了,看他平日里读书也是勤奋,与唐俭等人说话,也是一派的文士风范,反过来,跟这些吆五喝六的差役也能处得好好的。

能文能武,跟谁都能处得好,那自然也是好事,只是他真正喜欢的又是什么呢?

罗用现在每日与他在一起,竟也没看出来他讨厌过什么人,有时候心里难免也会有些犯嘀咕,乔俊林这小子该不是要成精了吧……

这一场喜酒吃得欢畅惬意,第二日,罗县令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结果他这才刚起来,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就听闻了一个叫他感到十分头疼的消息。

早前那敦煌县令还特意来找过他,便是为了那编户的事情,他跟罗用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把自己敦煌那边的编户给抢了。

罗用也把这件事跟自己手底下那些官吏们交待清楚了,对于近日新增的这些编户,大伙儿也都要先经过仔细核对,然后再将其编入户籍。

结果百密一疏,难免还是会有漏网之鱼,而且那人不是来自其他地方,就是从敦煌那边过来的。

敦煌多好一个地方啊,谁能想得到,那人留着好好的敦煌城不待,偏要跑到他们常乐县这个小破城当编户呢。

听说这人是罗用的铁杆粉丝,因为罗用在常乐县当县令,他就对这常乐县的发展前景很是看好,于是就想把自己的户籍给弄过来,于是就给罗用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事已至此,县丞主簿等人不敢隐瞒,赶紧报与罗用知晓。

罗用听闻之后,一番思量,觉得这个事情还是不能捂着,捂来捂去别到时候给捂出一个恶疮来,于是他决定给那敦煌县令修书一封,好好给人道个歉,再送上一些好礼,希望能够大事化小。

这天下午乔俊林从酒坊那边回来,就看到罗用刚刚写完了信件,正放在桌面上晾着墨汁,于是他便凑过去看了看。

他俩现在还睡一个屋,书房也都是共用的,若是一些比较机密的东西,罗用就会避着他,若是这般大喇喇放在房间里或者是书房里的,那就是可以给他看的。

罗用这封信写得很认真,用词恳切,认错态度良好。

只是在这封信件的最后,署名却是有点奇怪:儿板材棺罗?

“你这是在作甚?”乔俊林指着那几个字,颇有些好笑地问罗用道。

“我就是与他卖个萌。”三郎答曰。

就是不知道卖萌这一招在大唐官场上好不好使,二十一世纪那时候貌似还挺好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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