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畦说罗二娘花起钱来有一股子狠劲,这个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寻常人就算手头有钱,也有比较靠谱的消息来源,投资的时候难免也还是要留一手。

尤其是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地广人稀,又是在凉州城那边的西部城市,房价地价都不高,本地人该有田地房屋的,基本上也都有了,外地人在这里置产的并不多,大家对于这方面的投资并不是很看好。

也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罗二娘才能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在凉州城中购得多处房产。

眼下这时候的凉州城,总共也没多大,基本上这小半年以来,城中有意转手的房屋田产她都去看过了,觉得合适的就买下了,剩下来那些,要么就是价钱太高,要么就是其他问题。

待那些长安人赶到凉州,想要在这边置下一处产业的时候,找来找去竟也找不出几处像样的,一问之下,才知最近这段时间,城中的好房产大抵都被那离石罗二娘给买下了。

一时间便有人猜测,那离石罗三郎因何要不远千里从离石县修路到凉州城,莫非就是为了这个?

“你们也太小瞧罗三郎了。”这一日,凉州一家食铺之中,有几个人正在议论着这件事,食铺的店家很不以为然就说了:“他若想要挣钱,自然有的是法子,何需费这番周折。”

凉州城中亦有传闻,言在长安城那边也有一家阿姊食铺,买卖十分红火,每日里光是角子就要卖掉几十担,还有许多达官贵人与她们订购卤水,常常一订就是几十上百斤,家人仆役前去取货,都要用担子去挑。

罗家姐弟都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若是有心想要敛财,又何需用千里迢迢修一条路这样的笨办法。

长安城这边,不久之后,罗大娘也听闻了这件事,都说二娘在凉州城大笔砸钱,赶在那些打算在凉州城置产的人面前,购下了凉州城中大半闲置房产。

很多人都在谈论那罗二娘砸钱砸得如何豪迈大胆,瞅着安安静静一个小娘子,一出手就是大笔钱财,眼睛都不眨一下。

大娘听着也是有几分好笑,她也知道二娘确实是个大胆的,你瞅她好像有几分柔弱的模样,杀起鸡鹅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一点上大娘反倒还不如她。

而且,二娘从前还跟她说过自己不想嫁人的话,从前大娘只觉她这话太小孩子气,小娘子年岁大了哪里还能有不嫁的,现如今想来,不过是她自己不敢想罢了,二娘却是个敢想的,而且她应也是敢这么干,尤其是还有罗用在背后支持的情况下。

“大娘,你看这肉糜可打好了?”这一边,一个妇人放下手中的木槌,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大娘道。

罗大娘走过去,伸手拈起一点肉糜,用两根手指捻了捻,言道:“还需再打一刻钟。”

“哎。”那个妇人闻言,便又挥着木槌继续捶打。

这妇人乃是前几日刚刚经由牙郎介绍过来,罗大娘为了避免徒惹是非,她这里的雇工,除了最早从离石带过来的许大郎长子,其余全部都是女性,有年长的有年轻的,这段时间又新雇了不少,总共已经有十多个了。

这么多人做工,再加上她们早前又开始做豆腐卖豆腐,这摊子支起来着实占地方,于是罗大娘便在距离光德坊不太远的崇化坊租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将工人们做工的地方移到了这边。

这院子里有水井,房屋不算很新,但院子足够宽敞,租金也比较合理,从这边到光德坊,只需走过一条不算很长的街道。

“这一担可是二百串?”廊下有一个年轻妇人正在穿卤串,二娘见她身边已经穿好了两桶,上面用干净的麻布盖着,于是便问她道。

“一百八十串。”那妇人抬头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不停。

“晓得了。”罗大娘点点头,又道:“我先担去铺子那边,你们也抓紧些,宵禁前需得把这些物什都送到铺面去。”

这一担子一百八十个卤串,可也不轻。这穿卤串的活计并不是谁人都能做,罗大娘先前也让别的妇人做过,要么就是手上没准头,要么就是总替她心疼东西,总想少串几个,虽是好心,却并不合大娘的心意,近来雇佣的这一个妇人倒是不错,手上有准头,干活也麻利,而且她自己穿出来的卤串,每一桶多少个,她心里都有数。

罗大娘现在基本上也不怎么在铺面那边看店了,卖货的事情主要就交给许家那一对小夫妻,另外又雇了两个人手给他们帮忙。

虽然对许家人信得过,但是每天拿过去多少东西,大娘心里也得有数,她现在还养成了记账的习惯,虽然磕磕巴巴的很多字都认不全,但是在这长安城中,要找人问个字总是容易的,先前大娘还整日待在店铺那边的时候,常常也会有一些识字的小娘子到她们铺子去买吃食,大娘若是问她们这些,小娘子们都很乐意教她。

“大娘,你这担的可是卤串?”罗大娘才刚走到西市附近,还未到光德坊,就被人给喊住了。

“怎的不到铺子去买。”罗大娘笑道。

“既是遇着了,你便卖我几串。”那妇人笑嘻嘻的。她家是在西市这边开布坊的,下午这时候生意好,也是走不开,这时候见罗大娘挑着担子经过,就把她给叫住了。

“那你要几个?”罗大娘挑着担子到她那布坊门口。

“要三个。”妇人让她丈夫继续招呼店里的客人,自己则跑出来买卤串。

“大娘来了?大娘你给我也拿两个卤串来。”旁边店铺里也有人喊。

“哎,我也来买几个。”

“给我拿五个。”

“我要三个。”

“……”

待罗大娘再次挑起担子往光德坊去的时候,那两个木桶里的卤串已经卖掉了大半,她身上也多出来一百多枚铜钱。

这些钱扣除成本,也尽够她给一个雇工发一个月工钱的,每天只需走这一遭便能挣得这些钱来,一个月下来,给所有的雇工发完工钱以后还有多的。

所以她最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走这一趟,这些店铺里的人,早上的时候可能也没想着要吃卤串,下午的时候自己又忙得不行,等到了晚上,闭门鼓一敲,他们这边又够不着了,所以每次看到罗大娘挑担从这边走过,都会有人找她买卤串。

罗大娘怀里揣着铜钱,肩上挑着担子,步履轻快地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听人说罗二娘在凉州城办起了羊绒作坊,又听人说她在凉州城买了好多房产,罗大娘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羡慕的,知道她现在过得顺遂,时常可以从别人那里听闻她的消息,心中也觉得很高兴。

不知道罗二娘将来是不是就打算把重心放在经营羊绒作坊这件事上面了,而对于罗大娘来说,这阿姊食铺便是她唯一的事业。

从最初那时候,罗用让她到许家客舍做工开始,她的命运之轮就开始运转了,这间食铺就是她的宿命,而她也十分喜爱这一份宿命,并将它视作自己最终的归处。

罗用并不偏心,他给了罗二娘巨额的钱财,甚至还要修路去往凉州城,他同样也给了大娘阿姊食铺,还有许多她从前闻所未闻的食方。

大娘还记得那一日,三郎将一个小本郑重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那两只眼睛里面遍布的血丝。他说,这些方子阿姊可以慢慢琢磨试验,也可自行处置,长安城那边形势复杂多变,万事都要以自身安全为重,钱财和食方皆乃身外之物,当舍则舍。

……

待到夜幕降临,帮工的妇人们将那边院子里做好的东西全都搬到铺子这边,有些家里住得近的,也有回家去的,还有一些住得远的,或者是明日一早便要起来干活的,就住在崇化坊那个院子里。

阿姊食铺这边最忙的便是每日下午和晚上这两个时段,下午主要由许家那两个小年轻负责,晚上大娘和郑氏长女一般也会过来帮忙,除非她们另有别的事要忙,比如突然接到一个大单要在那边院子里加班加点干活之类。

“走,去阿姊食铺。”

“你这都连着去了半个月,还没吃腻呢?”

“你们竟是不知?阿姊食铺又要推出一个新鲜吃食,今日是头一天,有优惠,买两个送一个。”

“你竟还差那几个钱不成?”

“莫要磨蹭,赶紧的,去晚了又要排好长的队。”

结果等他们这几个年轻人慢慢悠悠走过去一看,队伍都排得老长了。

几个人跑到窗口那里看了看,只见那柜台后边其他也没啥变化,就是新添了一个敞口的大号陶釜,那里边煮着一串一串的丸子,有些丸子颜色略深,有些丸子颜色略浅,那煮丸子的汤汁看起来清澈透亮,飘出来的香味却是十分地鲜美。

“这陶釜里煮的是甚?”有个年轻人问店里那许小郎。

许小郎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熟客,便与他说:“这个白一点的是鱼肉丸,黑一点的是羊肉丸,吃起来又弹又脆,滋味鲜美。”

“你们这个汤水是用什么东西煮出来?”那人又问。

“便是用鱼骨与羊骨同煮。”这个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刚刚有客人问起,罗大娘自己都说了。

“多少钱一串。”又一阵香味飘出,只见那圆溜溜的丸子在清亮的热汤中滚啊滚啊,窗口外边的小年轻忍不住咕嘟吞咽了一口口水。

“两文钱,今日四文钱能买三串,明日便没有了。”许小郎那小媳妇这时候也说话了,这姑娘当初刚嫁到许家就跟着他们千里迢迢跑来了长安城,初来乍到还有几分拘谨,跟着大娘她们做了大半年买卖以后,现在也已经基本放开了手脚。

“给我来三串。”那小郎君当即便道。

“喂!”队伍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人不干了,就知道这几个家伙不老实,先装作随便看看的样子,看着看着就想插队了。

“诸位莫怪,我这朋友一时说得兴起,忘记了,莫怪莫怪……”他那几个朋友连忙把人往队伍后边扯,为了这一口吃的,可莫要把名节都给搭进去了才好。

这几个人正排着队呢,只见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坊墙那里,刺溜刺溜爬进来几个人,拍拍身后的泥土,若无其事地排到队伍后面。

话说这些人为了一口吃的也是拼了,虽然说眼下并不是什么敏感时期,就算是被外面大街上巡逻的执金吾给捉了,也不会丢性命那么严重,但是挨一顿板子肯定是少不了的。

少年人们目不斜视,只当自己没看见。

然后第二天他们就听说,书学那边有几个学生因为私自翻越坊墙,被罚给他们学院食堂挑水一个月。

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不过那许家客舍的丸子可真好吃啊,又脆又弹,滋味鲜美,越是细嚼,越是觉得美味。

然而就是这又弹又脆,越嚼越美味的鱼丸子肉丸子,差点将罗大娘卷进一场危险的风波之中。

原因是这几个学生翻墙买丸子吃的事情被人拿到朝堂之上去做文章,说这长安城中的商贾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知使得什么手段,竟勾得学生们犯了夜禁。

刚好赶上皇帝这一天心情不太好,懒得听他扯皮,不待别人说话,当场就把那个官员给怼了:“不若不然,爱卿便去阿姊食铺与那罗大娘商量商量,让他莫要把吃食做得那般美味。”

那个官员被皇帝堵了个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朝堂之上不少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又有人大声说道:“美味又有何罪。”

“那阿姊食铺的吃食,老夫也吃过几回,滋味颇佳。你要说那罗大娘品行不端,勾那几个学子犯夜禁,那是万万不能的。”一个头发胡子都白透了的老臣如此说道。

“她做的吃食好吃,与她的人品又有何相干?”那边的人还想挣扎一下。

“诶,此言谬矣。”老头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说道:“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对那做吃食的人来说,从她做出来的吃食如何,便可观其德行。”

“这又是什么歪理?”就因为她做的东西好吃,然后她这个人就一定是个好人了?

“我倒以为此言甚是在理。”偏偏这时候又有人站出来与他唱反调。

“在理在理。”旁边不少大臣纷纷复议。

“能做出那般吃食的人,如何能是个品行不端的?”众人言之凿凿。

“荒谬!简直荒谬至极!”那家伙简直都要跳脚了,这是什么破朝廷,这些人还讲道理不讲!

“荒谬个甚,这点道理都参不透,着实是愚不可及。”一个挺着将军肚的武官哈哈大笑。就这点智商还当文官呢,连他们这些武将都要笑死了。

在他们军队里面,真正武功高强的,人品通常也都不会太差,那些整日一肚子歪心思的人,又有几个能够静下心来勤炼武艺。

再说这家伙就因为几个学生翻墙,就想攀扯那阿姊食铺,这么低劣的手段,大半个朝廷的人都看他不顺眼了,不就故意拿话气他呗。

“那几个学子着实应该严加管教。”一场闹剧过后,终于也有人提到了那几个私自翻越坊墙的学生。

这点事情就不需要再上纲上线了,管教管教就行了,若是果真把事情闹大,那几个年轻人的前程也是堪忧。

朝堂之上的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没几天这件事就在长安城中传开了,然后那些犯了错误的学生,除了担水之外,又被加罚了一个月去扫厕所。

光德坊那些街坊这几日见着罗大娘,便要与她玩笑:“大娘,你做的吃食这般好吃,我也不信你是坏人。”

罗大娘又是好笑,又是庆幸,还好有人愿意帮她说几句公道话,大唐朝的朝堂也并非是那样的是非不分,如若不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沦落到哪一番境地。

对于那些为她说话的人,罗大娘也是很感激的,但是以她目前这般微薄的力量,却是不能为那些人做些什么的,唯一能做的,大约也只有尽量把吃食做得好吃一些而已。

经过这一件事情之后,罗大娘在对待吃食上更加尽心,也许那些大臣们在朝堂之上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但是罗大娘却相信,即便只是一些寻常吃食,只要认真对待,只要精心烹饪,食物也可以拥有属于它自己的德行。

自从罗大娘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之后,阿姊食铺仿佛一下子也有了自己的精神气,就好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终于学会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好吃就是德行。”

这一句看似有几分搞笑又不靠谱的话,其实很有它的一番道理,在那简简单单的好吃两个字背后,他所包含的是认真细致的精神,以及从一而终的坚持,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德行一样对待自己手下的食物,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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