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这一回在借玉米种子出去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忘了他的那些弟子,虽然现在他的不少弟子都在外面办水泥作坊不在村子里,但他们的家里人可都住在这边呢。

罗用这二十几个弟子迁到西坡村来居住以后,在羊舍那边,便多出来二十多户人家,俨然已经是一个小村庄的规模了。

又因他们这里做着买卖,每日都有一些商贾小贩来这边买货,又有不少挑水泥的脚夫从他们店铺前面的水泥路上往来不绝,所以就算是身处在乡下地方,也半点都不觉冷清寂寞。

“店家,给我打五升酱油。”这一日下午,外头艳阳高照,在羊圈略靠西坡村这边的一间小铺中,迎来了今日的又一个客人。

“哎,来啦。”看店的是一个身姿略显丰腴的老板娘,她原本正盘腿坐在炕头上,用一根签字戳着一块羊毛毡坐垫,这会儿听到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土炕上下来,笑盈盈招呼那年轻小贩:“怎样,前两日那五升可是全卖完了,我家这酱油做得不错吧?”

“这才到哪儿呢,听闻你们现在卖的都还是罗三郎从前做出来的酱油,你家做酱的手艺究竟好不好,怕是还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知晓。”那小贩摘下斗笠给自己扇着风。

“也不是拿过来就能卖,我们自己也得侍弄呢。”老板娘笑道。那每日搅酱晒酱的,罗家人那是做熟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他们刚刚接手这活计的时候,心里老没底了,那大缸大缸的酱油,若是弄得不好,一坏可就要坏一整缸。

一升酱油两文钱,这小贩买了五升,老板娘便多给了他半升做添头,这也是罗用他们从前留下来的惯例。

那小贩付了钱,又挑起担子到下一家去买腐乳,在罗家羊舍这一片,每家店铺基本上都只卖一样物什,他们每回过来买货,往往都要跑好几家店,麻烦是麻烦了一点,倒也清爽。

待客人走后,那妇人又坐回到土炕上,继续戳她的羊毛毡坐垫。

这妇人便是杨四郎的妻子刘氏,当初改进戳羊毛毡工具的人就是她,现如今他们一家人也搬到了西坡村,杨四郎做羊毛毡的手艺好,每日都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他妻子就负责戳羊毛毡兼看店,每日挣些卖酱油的钱便已足够生活,两口子做羊毛毡的工钱,大抵都是要存起来的。

“方才又有人过来买酱油?”杨四郎这时候也从后院出来。

“可不,买了五升呢。”现在他们卖的酱油依旧还是罗用从前做好的,于是这卖酱油得来的钱,大多要给罗用送过去,五升酱油十文钱,罗用得九文他们得一文,每日里做个两三笔买卖,一家几口人的吃喝便也不成什么问题。

“我去村里取些羊绒。”杨四郎说道。

“你去吧,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去许家客舍把娃儿都领回来。”刘氏念叨着:“就叫他们去学一下算术,一个个的竟都不知道回来了,日日都要等人过去喊,今日待他们都回来了,我定要说上一说。”

杨四郎摆摆手,径自往铺子外边去了,他这婆姨岁数大了,这两年真是愈发爱念叨了。

“你等一下记得拔两棵芥菜回来,今晚我们吃馎饦。”刘氏又在后边喊了一句。

“我知。”杨四郎扬声应道。

走在他家门前那条水泥路上,两旁尽是同门师兄弟们开起来的店铺,好些人这时候都不在家,铺子都是家中的老人小孩媳妇在看着呢,他们自己要么下地去了,要么就是在前边那几个作坊干活,近来又有不少人到别的村子去烧水泥,估摸着一直要忙到入冬去了。

杨四郎擅长做羊毛毡坐垫,他自己也有心想要往这方面发展,于是便没有再出去做其他活计,家里也没有正经种什么田地,就是开了一片菜地,又种了些许豆子。

他现在每天就是在自家后院做做羊毛毡坐垫,清晨黄昏的时候再拾掇拾掇菜地,家里那几个小孩也能给家里帮些忙,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家那些酱缸子搅过一遍,店铺多是他妻子在看,顺带还戳带羊毛毡坐垫,如此,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定怡然。

当然,如果他婆姨不要整天支使他做家务那就更好了。

像方才这般,让他去喊娃儿回家,顺便再拔一两棵芥菜回去,这也不算什么,杨四郎主要就是比较不喜欢洗菜洗碗那些活计……

“杨四啊,去师父那儿呢?”旁边铺子里有人与他打招呼。

“正是。”杨四郎笑着回应。

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弟之间,最近因为很多人家里都开了相同的铺子,倒是也存在一些竞争,不过关系大抵总还不错,并没有因为这买卖上的事情伤了和气。

毕竟就算做不了买卖还能做其他呢,跟着他们师父,出路总是不愁的。

杨四郎沿着这一条水泥路慢悠悠往罗家院子走,他这一整天一整天地窝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坐垫,偶尔确实也应该出来走走。

在罗家院子那边,有一间专门用来放各种颜色的羊毛的屋子,那里面的羊毛颜色齐分量足,杨四郎隔几日便要过去一趟,就算自己手头上一时并不缺什么颜色的羊毛,他也乐意到那里去看一看。

他们这些擅长做羊毛毡坐垫的弟子们,其实个个心里都是很想要一间那样的屋子的,只可惜那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积攒出来,没有足够的资金,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近来外头也有一些人说罗三郎欠债了如何如何,却也不看看他手头上的那些积攒,光是那满山坡的杜种树苗,都不知道要值了多少钱去。

县里头那些个先前借钱给罗用的,这长时间了也没一个人吱声,杨四郎他们这些弟子们寻思着,那些人八成还是在打杜仲胶的主意,也不知道他们师父心里头是个什么章程。

“哗哗哗……”杨四郎还未踏入罗家院子,便先听到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师父。”他喊了一声。

“哦,来拿羊毛呢吧,你自己去吧。”罗用这时候正站在他家院子里那个洗衣池前面,对着哗哗出水的羊皮水管,冲洗着一大脸盆白菜叶子,这玩意儿在这个年代叫做菘菜,瞅着也有几分不一样,吃起来倒是差不多。

“怎的这时候就开始洗菜?”杨四郎问他。

“早些把菜洗出来,一会儿就该做晚饭了。”罗三郎说道。

“……”杨四郎心道自己是不情不愿被家里的婆姨支使着做这些活计,他师父却是自觉自愿做这些活计,果然这就是师父与弟子的差距嘛?

“今晚吃什么?”杨四郎又问。

“馎饦。”罗用头也不抬地说道。

“……”杨四郎心说好巧,我家今晚也吃馎饦。她婆姨为了图省事,已经连续煮了好几日的馎饦作晚饭。

罗用最近也挺不容易,自打四娘五郎他们开始搞起了雕版印刷,整日都在那边铺子里忙活,原本说好的家务分工也没能继续实行,做饭洗碗洗衣服扫院子喂牲口,这些活计现在全都一股脑儿落到了罗用一个人身上,还好六郎七娘那两个没有掉链子,好歹帮他把鸡给喂了。

“阿兄,晚饭不吃馎饦。”七娘那小丫头这时候就颠颠跑过来,发表了一个反对意见。

“哦,那你想吃甚?”罗用问她。

“玉米饼!”那丫头想也不想就说了。

“玉米饼啊……”罗用低头看了看她,然后就问了一句:“你这衣裳怎的脏了,可是摔着了?”

“唔,摔着了。”小丫头一脸认真地点着头,她方才想把一只下完蛋以后就在院子里转悠不肯出去的老母鸡赶到院子外头,然后脚一滑就给摔了一跤,也不怎么疼,她便自己爬起来了。

“那你下回当心些,莫要再摔着了。”罗用蹲身下去帮她拍了拍裤子,这会儿天气还热着,六郎七娘两个都是一身简单的交领短褐,当天换当天洗,七娘现如今年岁也还小,穿个小裤子就成了,穿裤子穿裙子都没差。

“哦。”七娘小丫头受到了阿兄的关爱,心里美美哒,脸上也笑开了花。

“行了,玩去吧。”罗用给她拍掉了膝盖上的灰尘,依旧打发她自己玩去。

“咯咯咯……”小丫头片子咯咯笑着就跑了出去。

——至于今晚的饭食,那自然还得是馎饦。

杨四郎在一旁看着,心中就十分佩服他的师父,瞧瞧这哄孩子的手段,叫他这个好几个娃儿的爹都自愧不如,就那么话题一拐一个忽悠,七娘那丫头就……

“阿兄,我今晚要吃玉米饼,不吃馎饦。”那小丫头咯咯咯跑出去没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来了。

杨四郎:“……”

罗用:得,没忽悠成功,这也没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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