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郭安他们二人来到了西坡村以后,就在村子里住了下来。这主仆二人都没什么架子,跟村子里的百姓相处也得很融洽。

在郭安掏钱给村子里的小孩一人买了一块罗三郎家的鸡蛋糕以后,村人们更是对他热情有加,尤其是那些小孩,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围着郭十五郎转悠,对方若是问点什么,他们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天罗用去村里担水,就听到有几个小孩正围着郭安吹嘘,说罗三郎也是个读书郎,那书读得可好了,村里的大人都说,若不是他家遭了那场灾,他现在说不定都做官了。

那郭安见罗用过来,也不觉尴尬,笑嘻嘻跟他打了个招呼,那态度好像是在说:非是郭某有心打探,实在是你们村子里的小孩太过热情,总是主动跟我说起这些个事。

罗用也笑眯眯和他打了招呼,那表情神态也向对方充分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你打听你的,老子并不在意。

村子里这些小孩知道什么,只以为告诉对方罗三郎是读书郎,是个能考科举做官的人,对方就会高看几分,却丝毫不知道现如今这天底下的形势。

自东汉以来,士族阶级把持天下也有五六百年,科举制度的推广,简直就跟掘了这些士族大家的祖坟无异。

那些通过科举考试选出来的官员,一个个可都是听皇帝的话,给皇帝办事,若是任由这股风气发展壮大下去,那么将来这天底下还能有他们士族大家什么事,他们还有什么能力去制约王权,还怎么千秋万代昌盛不衰?想也知道这些人对于科举这个东西是个什么态度了。

前朝的灭亡,也就是十几年以前的事情,当初隋炀帝东征高句丽,三征三败,后方大本营里面那些人也没少给他拆台,最终纷乱四起,隋朝灭。

一个朝代的兴起和覆灭,天时地利人和种种因素,以及这其中多股势力之间的相互角逐,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

只那科举制度始于隋朝,隋炀帝更是设置进士科,加大了对这个制度的推广力度。在这种情况下若说那些士族大家没有什么想法,骗鬼也是不信。

虽不知这事在当时的形势下究竟能够激起多大的风浪,但总归不会没有影响。士族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小小年纪就都启蒙开智了,一个个都精着呢。

后世那些说经史子集使人迂腐的,真该自己先去把那些书籍啃上几遍,愚/民那也都是后世的事了,这时候还不兴这个,民间都还没几个认识字的,想愚也是无处下手。

总而言之,隋朝灭了,唐朝起了,但是当皇帝的现在都已经知道科举制度的好处了,于是这个制度依旧得到推行,只不过在种种阻力之下,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是有点推不太开。

在这种情况下,你猜像郭安这种氏族子弟对科举学子是什么态度?

呵呵。

就算太原郭氏算不得一流世家,那也毫不影响他们会和整个士族集团站在统一战线。

听着村里那些小孩一个个地还跟那儿吹嘘什么科举啊做官的,罗用真替他们感到忧心,真不知道等下一次逢五,那郭十五郎还愿不愿意给他们买糕了。

看来等下一次逢五,他们家的鸡蛋糕也是可以少蒸一锅。

罗用挑着一担水,一面往自家院子走,一面整理着思绪。

那郭安对他们西坡村的制豆腐之法似乎也很感兴趣,奈何村人待他虽然热情,对于这种关乎自家经济命脉的秘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告的,至于村里那些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大人根本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些事,所以也就无从泄密。

说起来,罗用刚穿过来那会儿,还只当是他们这里地处偏僻,所以做豆腐的方法才没能流传到这里,如今看来,那郭安家里似乎也没有这制豆腐的方子。

世人都说豆腐这个东西是由淮南王刘安所创,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作此说。

但罗用从小到大背过不少唐诗,也不见哪一首诗中有出现过豆腐这个东西,由此可以猜测,在唐代,豆腐这个东西应该还没有成为百姓的日常菜品,至于那些士族大家如何,那就不太好说,照理说许多诗人也都是士族出身,却也未见谁提过豆腐一物,

现在看来,太原郭氏目前反正是没有这个方子的,郭安想要从罗用这里学得腐乳的制法,那他还得先学做豆腐,这大概也是他最近总在村子里流连的原因。

“三郎你又担水去了?都说要担水喊我们一声便是。”

罗用挑着一担水快要走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在他家帮工的村人,这会儿对方正扛着一个坯模子往村里的方向走,应该是要去给人还坯模子的。

这些日子他们这些人一起在罗家这边一起脱坯盖房,光是罗用跟林家那边借的那几个坯模子还不够用,另外又跟其他村人借了几个,这会儿用完了,自然就要拿去还。

按照现在的进度来看,都不用到初十那一天,罗家后院那些土坯屋子就肯定能建好了。

他们这些人现在也都在家里准备好了做豆腐需要用到的工具,那些豆腐筐都是跟罗家一样的规格,他们整个西坡村的豆腐筐基本上都是这个规格,切出来的豆腐长宽大小也差不多,区别就在于豆腐块的薄厚和水分的多少。

“没事,就这两桶水,我自己担就行了。”罗用笑道。

“我来我来。”那人二话不说,把肩上的坯模子往路边一放,伸手就去接罗用肩上的担子。

那一担子水被对方接走,罗用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生在这个时代,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跳水劈柴那都是日常,罗用不想把活儿都推给二娘她们去做,于是只好自己承担起来。

要喝水得自己挑,要烧柴得自己劈,要吃个面食,还得自己推磨磨面,那青石大磨盘一圈一圈地推着,着实很辛苦。

这一担水倒进水缸,也才矮矮地积了一个缸底,那汉子挑上担子,又往村里去帮罗用担水。

最近这些天,他家有两个小孩也是每天都在罗家院子这边,中午罗用他们给帮工张罗吃食,那俩孩子就跟着一块儿吃。虽说也能帮着拣拣羊毛,但是在村人看来,罗用那羊毛买卖大抵也是挣不来多少钱粮的,自家小孩子帮罗家忙活做的那点活,根本值不了什么。

要说这股风气也是田崇虎那小子先给带起来的,是他先把田香儿往罗家院子带,后来村里头其他小孩儿见了就有跟着学样的。现在每天来罗家院子帮忙拣羊毛的,也有六七人了,大多都是女娃娃,还有一个跟罗五郎一般大的男娃。

那男娃也是个可怜的,爹死了娘改嫁,上边也就只有一个奶奶,偏他奶奶在死了儿子以后,脑子就有些不太好了。这祖孙二人成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村里有那心善的,怕他们饿死在家里,时而也有接济。

最近那小子日日都来罗家院子这边,中午这一顿倒是也能混个肚儿饱。说实话,那么大点的孩子,没人教没人管的,穿得也邋遢,看着也比其他小孩木讷,就他那样儿,又能帮忙做得了什么活儿,也就是罗三郎他们心善,没赶他,每日中午做饭,也都没少了他的那一份。

对于这些小孩,罗用倒是没什么想法,反正既然来了,甭管能不能帮得上忙的,给他们也多做一口吃食的便是,横竖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但凡家庭条件比罗家好的,在自家都能吃得比罗家好的,也就不用跑他们这里来了。

在罗用看来,一个小孩子穿得好吃得好过得光鲜幸福,那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那些都是爹妈给的,也不是他们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同样的,一个小孩穿着邋遢吃得不好日子过得乱七八糟,那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只不过是运气不好没遇着好家庭好爹妈而已,也不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时间又过去几日,这一日清晨,郭安终于来找罗用谈话了,表明自己想要跟他学习腐乳的制作方法。

“十五郎近日在村中走动,想必也看得清楚,这豆腐的制法,腐乳的制法,于我,于这西坡村,都不是可以轻易割舍予人。”罗用没有跟他客套兜圈,直言拒绝了。

郭安看向矮桌对面的罗三郎,只见此刻端坐炕上那少年,一身白色土布交领短褐,面庞身姿无处不透着少年人的稚嫩,只那说话事的神态和语气,却似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郭安有一瞬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当他看向这少年的时候,仿佛就像是在看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

“也不是没有折中的方法。”郭安不死心道。

“你若是我,可会用那些折中的方法?”以罗用现在的身份地位,跟这些士族子弟谈折中,无异于与虎谋皮。

郭安的所谓折中的方法,无外乎就是让罗用把方法教给他,将来西坡村做西坡村的生意,他们郭家做郭家的生意,市场这么大,也未必就会有什么利益冲突。

罗用也不傻,东西都教给他们了,将来还能有自己什么事,就算郭安这人是个讲诚信的,也难保他们家族里就没有那一两个手狠心黑的,方法既已学得,罗用这个人留着便成了隐患,将来他若再多教出几个人出来,又该如何收场?

这种事情说起来吓人,然而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利益有多少,人性中的黑暗面就能被放大到多少。

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的时代,哪个犄角旮旯又死了几个百姓,又有谁会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有谁真正在意,只有等到真正爆发出民愤引起动乱的时候,史书上才会寥寥记下一笔,那些民愤因何而起,这背后究竟有一些什么样的人间惨事,真正又有谁去关心。

在真正拥有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罗用不会跟任何一股势力去做这种所谓的交易。

要教干脆就放开了教,不教那就一个也不教。只要他罗用说了不肯教,那别人就算拧下他的脑袋,也休想从他这里撬出一个字。

郭安又是一番劝说,见罗用实在不肯松口,最后也只好作罢。

“如此,我们便来谈一笔买卖吧。”遗憾归遗憾,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出郭安的意料,毕竟那罗棺材板儿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好。”罗用爽快答应,要谈生意,那自然没有问题,他家的腐乳做出来本来也是为了卖钱。

“我若是用豆子与你换腐乳,多少豆子换多少腐乳?”郭安问道。

“三斗豆子换一罐腐乳。”罗用说道。

他家装腐乳的那种陶罐,一罐能装一升多一些,一罐腐乳卖五文钱。豆子的价格,现在一斗约莫是两文钱左右,不过这东西的销路并不像稻米小麦那么好,像这种大批量出货,罗用给他开三斗豆子五文钱并不算很过分。

“我给你六百斛豆子,你给我二千二百罐腐乳。”郭安还价道。

“太多了,头一笔买卖,我只能给你五百五十罐腐乳,豆子就按你说的,算作一百五十斛。”罗用嫌对方下的订单太大,他完成不了,于是张口就给他打了两个对折。

“三郎可是不信我?”郭安张口问道。

“实是力有不怠,十五郎若实在要得急,也可先将那六百斛豆子运来,届时我可将那二千二百罐腐乳分四批交于你。”罗三郎言下之意:我确实是不能相信你啊,你要是能信得过我,不妨先把豆子给我吧。

当初还在二十一世纪生活的时候,罗用就曾在影视节目种看过一个这样的情节:有一个大佬看上了一家新兴的工厂,想要把它据为己有,于是他就给那个工厂下了个大单,给那个工厂老板画了个大饼,让那个工厂不顾一切超负荷生产,为了购买原材料甚至还去贷款。

然后等到交货的时候,大佬又故意为难,那工厂不能成功出货,资金无法回笼,最后怎么样,那家工厂就易主了呗。

二千二百罐腐乳,那可不是罗用现在可以完成的数量,豆子和人工先不提,光是做腐乳要用的食盐和米酒,就是一笔不小的投入,罗用现在总共才多少家底?

五百五十罐已经是极限,就这,到时候他指定也得跟人赊账。要不是因为对自家腐乳比较有信心,不卖郭家还能卖别家,罗用也不肯接这么大的订单。

“如此,十五郎便先给一些定金吧。”见对方不再对订单大小提出异议,罗用于是又说了。虽然他这些天下来,他们也算是相处得不错,但是生意归生意。

“这是一贯钱。”郭安也是早有准备,当场便令他仆从取了一贯钱过来:“待到豆子交齐,你须得还我定金。”不知是被罗用影响还是怎的,郭安这时候也变得抠吧起来,若换了平时,和其他人一起,刚刚这话他是绝对不会这么直接就说出来。

“那是自然。”罗用一脸高兴地收下那一贯钱,一贯钱就是一千文,提起来很重,足有六七斤。

虽这只是定金,待对方交齐了豆子之后还得归还,不过那也没关系,好歹先周转一下啊,薛翁那里的三百文钱,这便算是有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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