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末尾,临近春节前夕。

军区总院内,由罗选带头组织的一个临时专家团队,将要在春节之前的那天,展开一场历时八个小时的手术。

专家团队不仅包括军总医院的骨科教授罗选,还有北京各大医院针对尤文氏肉瘤有专业研究的同行翘楚,而且,更是请来了他当年的启蒙老师国内骨科泰斗级别的庄老教授亲自坐阵。

规模堪称近年骨科历史最大,阵容最强。

因为罗选首次在这个案例上提出在综合治疗的前提下,对病人骨病灶进行冷冻处理的手术方案,取出被腐蚀的骨关节,替换特殊材料,低温冷冻处理周围病灶。

手术成功,排除病人个人体质因素,在医疗手段上讲,将会大幅度降低扩散复发率,手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业界为他大胆尝试争论不休。罗选倍感压力。

所有和罗选熟识的人都私下里劝他,老罗,这么做,风险太大,咱们尽力,别背这么重的担子。回头患者闹起来,你这半生英明就毁了。

连他最得力的助手也曾质疑,老师,值得吗?

罗选一身白袍,目光注视着病房里静静的女孩,眼中慈悲。

“值得。”

从私人角度,家里孩子多,罗选是被姐姐一直带大,他这个做舅舅的没有自己儿女,姐姐去世以后,更把沈斯亮当成半个儿子来待,他求自己的事情,罗选就是牺牲再多,也要答应。

从医生角度,那是一条年轻的生命,医生心怀悲悯救人之心,总该去尽力试一试。这样的病症,也总想去竭尽所能用科学的手段去挑战一下。

女助手抱着病例,望着罗选背影,心中泛起淡淡伤感涟漪。

每到年下,医院都是最冷清的地方,初愈的病人着急出院,回家和家人团聚过新年,很多平常赚钱的小商店也都关门,等年后再开业。

可是偏偏这几天,住院处的车却比以往更多了些。

护士站的小护士每天讨论的最频繁的就是,哎,又有人来看十六床那个女孩儿了。

霍皙在医院住了三天,每天最能引起八卦的,不是这个女孩子的病,而是这个女孩子的背景。

你就看啊,那楼下一辆辆的跑车,越野车,那一个个从车里走下来的人。

霍皙的病无疑在沈斯亮他们这群人中是个重磅炸弹,炸的大家都缓不过劲儿来。

陶蓓蓓听说以后,在武杨家里哭的撕心裂肺,差点昏过去,武杨心疼抱着她,一遍一遍的哄。

蓓蓓说,为什么是霍皙姐?怎么就是她呢?为什么这么多不公平的事情都落在她身上。我还说,等她结婚,要当她的伴娘呢。

武杨也蹲在沙发上惆怅叹气,是啊,你说怎么就是二朵儿呢。

于是从那天以后,大家轮流去医院陪着霍皙,去了也没露出多悲伤的神情,也不大张旗鼓拿着那些看望病人的精品礼盒。

有时候带一些她爱吃的点心,买一提她喜欢的水果。

有时候,会买一束淡雅的鲜花摆在床头。

小诚说:“朵儿啊,没什么大事儿,过了年,等你出院,小诚哥带你们滑雪去,去瑞士。”

武杨说:“朵儿,你不特喜欢我那墨镜吗,等你病好了,我带你打靶,把我那一套装备都给你。”说完,他还神秘凑过来:“就给你,连蓓蓓都没有。”

陶蓓蓓说:“霍皙姐,你病好了,能去看我比赛吗?年前市队来选人,我回去打二传啦。”

小诚从病房出来,沈斯亮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他一个眼神,沈斯亮会意,跟着他一起去走廊尽头的吸烟处抽烟。

小诚一只手撑在栏杆上,问:“什么时候手术?”

“腊月二十八,有个器材需要从美国那边进,就等它了,老罗说……尽量让她能清醒着过年。”

小诚夹着烟:“斯亮,你……”

“想过。”沈斯亮猜到小诚想问什么,低头一笑:“但是不想这个时候。”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看她可怜,病入膏肓,着急给她一个婚姻。”

“我想等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平平安安的出来,再娶她。”沈斯亮从裤兜里摸出一枚戒指,不大不小的钻石一点也没有因为时间损失原有的璀璨光泽。

这戒指,在他这儿放了四年。

那时她大四快毕业,两个人周末去闲逛,商场新入驻了一个蒂凡尼,受电影和奥黛丽赫本的影响,每个女生心里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一个梦。

她弯腰趴在人家柜台前看,盯着那枚戒指直勾勾的,最后站起身来,悻悻地拉着他走了。

沈斯亮莫名其妙,一步三回头:“喜欢就买,出来干什么?”

霍皙皱着鼻子:“太浮夸了。”

价格太浮夸了。

那枚戒指现在被沈斯亮摊在掌心,他低低自嘲:“四年前的尺寸了,也不知道,她戴上……能不能大。”

宁小诚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日子过的太顺了,总要有点小波折。”

“二朵儿现在还没那么严重,别搞得好像天都塌了,那天你问我,如果换成是晓鲁,我会怎么办。”

宁小诚掐了烟,想了想那张笑靥如花的明艳面孔,不自觉也沾染了点微笑:“在她还活着的日子里,尽可能的让她快乐。”

至于那些背后的,艰难的,苦涩的,是他们男人要承担的事情。

……

在霍皙住院的这几天,沈斯亮一直都守在她病房里。罗选说她现在不是那种急症监护,其言之意就是沈斯亮不用这么天天跟着,提醒他适当回家休息,也去他父亲那里见一面。

毕竟,回京这么多天,他还没在沈钟岐前露过面。

沈斯亮听了,应了一声,开门进病房,病房里空无一人。沈斯亮心里咯噔一下。

“霍皙。”

“霍皙。”

没人应。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扯开领口的扣子,急急忙忙往外走,躲在窗帘后头的霍皙笑出声儿来,猛地蹿到他背上。

沈斯亮牢牢用手接住,背着她转了一圈,嚷嚷:“你下来。”

“不下。”霍皙巴着他的脖子,笑嘻嘻:“你再背我一会儿。”

从两人在甘肃见面以后,一直很少交流,沈斯亮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病,她一直也很沉默,不管做什么,都只乖乖配合,像现在这样亲密的时候,并不多。

她软软的脸蛋蹭着自己耳朵和脖子,沈斯亮心也软了。

他不自在地,略沙哑的喊了她一声儿:“二朵儿……”

“嗯。”霍皙把脸埋在他脖子里,闷闷的应。

“你下来,咱俩好好谈谈。”

霍皙一个劲儿摇头,很抗拒,沈斯亮又背了一会儿,慢腾腾给她放到地下,病房只开了一盏床头壁灯,她靠着墙,沈斯亮站在她面前,拢上身后的灯光。

两人处在一个病房外看不到的,相对昏暗的角落里。

霍皙不爱穿病号服,宽宽大大的,身上套了一件自己的米色毛衣,因为长时间躺在床上,头发乱蓬蓬的,虽然病中憔悴,可那一双明亮亮的眼睛,让人看了只想搁在怀里怜惜。

沈斯亮用手指摩挲她的嘴唇,因为贫血,十分苍白。

清亮的一声呼唤:“沈斯亮。”

男人低应:“嗯。”

一声委屈的:“小航不是我害死的。”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一声歉疚的:“我知道。”

“你让我受了很多委屈。”

“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那个孩子。”沈斯亮轻轻说出这几个字:“还有你没说过的,很多事情。”

“别可怜我行吗。”霍皙定定看着他,他陪在医院这几天,生了浅浅胡茬,人也瘦了,一只软软细细的小手轻抚沈斯亮的脸:“我从来没想放弃过我自己。”

“也从来没想用我自己的病来要挟任何人。”

霍皙仰头看他:“之前一直想等完成这次拍摄,就回苏州做第二次手术的。”

沈斯亮问:“那做完手术之后呢?”

霍皙滞了滞,轻松道:“不知道,要是恢复的好,大夫说还有时间,我就再回来找你呗。”

沈斯亮又问:“那还找得到吗?”

霍皙很有信心:“找不到,我就去你们单位打听,我说我是你过了门就扔在家里不管的媳妇,我要找你们领导讨说法,到时候,西北也好,西南也好,不愁找不到你。”

“找到我以后呢?”

她咧开嘴笑,有点害羞:“死皮赖脸跟你结婚,然后给你生个孩子。”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不想怀孕,是因为我真的不能,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可是等我想的时候,大夫却告诉我……”她苦笑:“你胳膊折了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不是不去看你,是因为那天是我妈妈忌日,我要回去给她扫墓,去医院做复查。”

“本来前几个月都没事儿的……”霍皙眼睛发红,声音终于颤抖起来:“我也不想……真的……”

沈斯亮深深望着她,望着望着。

他开始捧着她的脸低头亲吻。

两个人嘴唇贴着嘴唇,恨不得这辈子都这么缠在一起。

其实。她也是曾经想过,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的。

她想过和他结婚,想过自己穿着婚纱,和他并排对着镜头微笑,然后照片不用做的太大,不用修的那么华丽,简单朴实挂在他们的房子里。

她想过和他有个宝宝,最好是个女儿,然后怂恿小家伙骑在他脖颈上,奶声奶气叫他爸爸。

两个人在病房里忘情接吻,心里都痛到了极致。

……

病房外,沈钟岐微微佝偻着,站了半晌,又叹气转身。

罗选站在不远处,背着手:“怎么不进去?”

沈钟岐这一年中见老了不少,和罗选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威严十足的人差了很多,他扶着椅子坐下,看着罗选:“……还是不进去了。”

罗选坐在他旁边,十分温厚:“婚事也不管了?”

“……不管了。”

“他们这一代的孩子啊,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所以总是经受不住打击,可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儿,我这些年欠斯亮的,欠这个闺女的,太多了。”沈钟岐摘下眼镜,用上衣擦了擦:“只要他们好……”

说罢,沈钟岐担忧的看着罗选:“能好吧?”

罗选失笑:“姐夫,你跟你儿子求人的模样,还真像。”

“你是大夫,你肯定有办法。”沈钟岐撑着罗选的胳膊站起来:“过程我不听,结果肯定是好的。”

走了两步,沈钟岐又回头,露出疲态:“尽力吧。”

“拜托了——”

沈钟岐从医院出来,回家提了一瓶珍藏了好多年的酒,亲自登了许家的门。

而对女儿病情一无所知的许怀勐见到沈钟岐,顿时愣在原地。

沈钟岐提着酒,站在风口:“喝一盅?”

……

腊月二十八,上午十点。

由罗选率领的手术团队正式进行最后的术前准备,在进入手术室前,罗选曾经问过霍皙:“孩子,这次手术,对咱俩来说,都是个人生的新起点,对我有信心吗?”

霍皙点头,露出真诚微笑:“有。”

“怕吗?”

霍皙摇头:“不怕。”

罗选合上病例,拍拍沈斯亮的肩膀,面露欣慰:“好。”

病房的推车吱嘎吱嘎的被护士推着去往楼下的手术室,在长长的走廊里,沈斯亮一直牵着她的手。

“沈斯亮。”

“等我。”

“等你。”

大门缓缓合上。

医院容纳百人的观摩室内,所有人都在等这个奇迹。

医院楼下的停车场内,武杨和宁小诚他们靠在车前。

今天的雪异常的大,昨夜下了一夜,起早,是个大晴天。

有人说,咱们喊话给他俩打打气吧,你们说,二朵儿能听见吗?

应该能吧。肯定能。

许善宇站在车前,负手而立,一直沉默的他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似压抑后的爆发。

“妹妹诶!!!!!”

“哥等着你出来!”

这一声,像是引燃了□□,点醒了大家,他们的顺遂嚣张的青春岁月似乎被霍皙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当头棒喝,激发了这群人心里许久不曾燃起的激情,和为生命,为爱人,为亲人奋斗的欲/望。

小诚:“霍皙长命百岁!”

武杨:“霍皙衣食无忧!”

程聪:“霍皙平安归来!”

蓓蓓:“霍皙新年快乐!”

所有人:“霍皙——”

“我们都等着你——”

沈斯亮站在手术室门前。

二朵儿,你听见了吗?所有人,都在等你,等和你一起迎接新的一年,等你迎接一段新的人生。

……

……

……

……

……

……

……

故事后记:

军区总院的那一场手术,后来被很多医疗刊物作为重点资料刊登。罗选带领他的医疗团队,与同事并肩作战,打开了有效遏制尤文氏的新医疗手段。

霍皙作为首次实验者,手术大获成功,后期三次病理检查,均为良好。

术后的第二年盛夏,她和她的爱人沈斯亮在春天结了婚。

彼时,沈斯亮从西部调回,正式进入军校进修。

霍皙因为出色的俄语成绩,被外国语大学录取,重新念书。

两人在北京安家。

结婚第三年年初,霍皙顺产下一个可爱的宝宝。七斤二两。

沈斯亮终于,在他三十三岁的巅峰时期。

迎来了传说中上辈子的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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