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第一眼见到素和君,想到的全是“岳不群”、“慕容复”这样的人物。

这种诚恳又儒雅的长相在古代应该很吃香,但因为他穿了一身典型鲜卑高官的官服,又像胡人又像汉人的,愣是活生生把那儒雅衬成了“城府”,诚恳变成了“算计”。

说老实话,像这样的气质的人,向来是贺穆兰避之不及的对象。

可是他一张口,贺穆兰突然就对他的感观一变。

只见这个中年美大叔跳下马来,不顾后面一大群奔腾如雷的同僚,精致走到贺穆兰面前,惊讶地指着贺穆兰怀里的孩子说道:

“我的天啊!花木兰,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你在军中的时候有偷偷生孩子去过吗?我怎么不知道!”

身为白鹭官,这绝壁不可忍!

还是那么会脑补。

贺穆兰对天翻了个白眼。

她将脸埋在自己怀里的吴王推出来,直接带到他的面前。

“我在路上救了这个孩子……”贺穆兰看着像是被噎住的素和君,得意地笑道:

“……他说他是吴王殿下。”

宫中每位皇子素和君都识得,哪里会认错!这位白鹭官之首立刻弯腰下拜,口中称道:

“候官令素和君参见吴王殿下!”

一众终于赶上素和君的人马纷纷下马,待见到站在贺穆兰身前的少年,顿时瞪大了眼睛,黑压压弯腰一片。

吴王原本心中惴惴不安,待看到大长秋也跟着来了,立刻心中定了定神,昂起脑袋,挺起胸脯。

“众位免礼。”

一时间,各种官员和将士涌上前来,抓着这位吴王殿下仔细打量,又详细询问驿站之事。吴王心中有各种猜测,却不敢告之这些不知身后站着什么人的官员听,只是敷衍。

素和君却不跟着这些人一起问,吴王殿下敢敷衍其他人,陛下却是不敢的,到时候陛下一定让白鹭们去查此事,他自然会知道。

所以别人都在围着吴王的时候,这位候官令大人却拉着贺穆兰左问右问。

“你怎么救的吴王殿下?你要去平城?”

“我要去平城,”贺穆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众官。“我去其他同袍家探望,路过平城,不过,我不想和你们一起进城。”

她知道素和君懂她的意思。

“你这家伙,还是这样!”素和君素来知道花木兰的性格,一听他的意思就是不想大摇大摆进城,遂笑骂道:

“还有,你来的那封信啊,害我差点丢了官!在陛□边,我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结果还有你这样不省事的拖我后腿!”

“纠察不正之事原本就是白鹭官们的职责。说这样话的素和君可真不像是我认识的素和君,那个信誓旦旦要把‘天下不义之事’全部上达天听的白鹭官,到底去哪儿了?”

贺穆兰嘲笑他。

“已经年纪大了,眼睛老花了,看不见人了吗?”

贺穆兰这样的嘲笑,倒说的素和君一愣,露出有些感慨的神色:

“你笑的是,我已经不像是以前的素和君了……”

他抬起头,又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陛下也不像是以前的陛下。”

气氛一时冷肃,贺穆兰不自在的扭过头。“张斌怎么样了?平陆那县令敛了大批钱财买了粮草和兵器,已经被若干人拿下了。”

“是,我也接到了消息。陛下已经下令将他押往京中。花木兰,崔浩和太子殿下后一直动作不断,平陆那江县令有可能是崔浩的人,你万事多加小心。”

“我有什么可小心的,东奔西走,行踪不定……”贺穆兰笑了笑,“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可是你似乎现在忙的很啊……”

她一指身后已经开始呼唤素和君的众人,“你先护着吴王殿下回去吧,来日方长,等我入了平城,再去找你。”

素和君自是也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众人之中属他最位高权重,又深受皇帝信任,他和贺穆兰攀谈,无人敢上前来插口,只能远远呼唤。

“哎,官儿太大了也不好,叙旧都不方便。”素和君对贺穆兰眨了眨眼,“去了平城,到彰化里的素和家大宅来找我,不要从正门走,角门找那个瞎了一只眼的门子进来,我的亲兵图力,你也认得的。客店就不要住了,就住我家。”

“好。”贺穆兰点头,答应的干脆。

这素和君给她带来的感觉特别熟悉,贺穆兰根本没有什么客气的意思。

两人叙完旧,顶着一众人等好奇的目光上前。这支队伍里有不少人是以前曾在殿上见过花木兰的朝臣,这才过去两年,贺穆兰装束长相都不曾改变,当然有人认出她来。

他们见素和君没有给他们引见,便知道这位女将军不想牵扯到此事,于是也只是站在原地遥遥行了个礼。贺穆兰一一还礼,直到站在吴王身前,这才在他期盼地眼神中说道:

“吴王殿下,如今有这么多人保护您,我和阿单卓也就放心了。”

“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吴王大惊失色的叫了起来,“等回了平城,我让我母妃和父皇重重赏你!“

“在下先谢过殿下的好意,不过在下有些杂事在身……”她为难地弯腰对他说道:“就不能陪殿下了。”

吴王一下子想起来这位恩人还是个将军。

也许父皇不许他随便入平城?

小胖子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突然猛地一点头。“恩人要不方便,我也不勉强,不过你稍等片刻。”

他速度极快的跑到大长秋身边,凑头过去说道:“身上带了多少金子?全给我,我回京给你。”

这宦官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明显是玩物的金老虎,只有大拇指大小。拓跋余看了看极为失望,“就这么点?大长秋莫非糊弄本王?”

“我的殿下,我出来是办差,又不是游山玩水的,带那么多金子干嘛!”

拓跋余撇了撇嘴,又开始找执金吾的执掌要,如是这般绕了一圈,到了素和君那里,素和君笑眯眯地往他兜起的下摆中放了几块金锭。

他知道这吴王爱面子,拿了他几块,还的只会更多。这般好赚的买卖,他岂会不做?何况大约肥水也不会流到外人田里。

果不其然,拓跋余用下摆兜了一兜的金子,脚步匆匆的跑到阿单卓面前,将这些一股脑全都倒在了他的脚下。

“你说你若救了我性命,让我多赐你些金子,我当时心里慌张,没有立刻应你,心里却是发了誓,能平安回京就给你的。我原想多给你一点,可是我身上已经没金子了。我知道你们驮马都丢了,这些就当是我赐给你的,你莫推辞,也莫不好意思。”

拓跋余在京中没有多少玩伴,这两天和阿单卓同吃同睡,多由他照顾,晚上将自己的脚捂在怀里,白天担心有追兵陪他如厕,连吃食都是烤热了再给他,他心中实在是感激,又生出这个年纪孩子对年长孩子常有的依赖之情。

阿单卓因为和“贺光”在一起做惯了这些,没想到拓跋余心里对他的感情这么深,他看着脚下一地散碎的金子,再看看拓跋余期盼的眼神,有些犹豫的回头用眼神询问贺穆兰。

“收了吧。”贺穆兰笑了笑。“吴王殿下的命,可比这些金子金贵多了。”

“说的是。”

拓跋余闻言后神色认真地点头称是。

阿单卓见贺穆兰也同意他拿,于是跪在地上,谢过了拓跋余的赏赐。

之前拓跋余以平等身份和他相处,就如“贺光”一般,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朝廷大臣们成功迎到,以皇子之礼待之,他就不能再那么轻忽了。

谁料拓跋余也跪了下来,对着阿单卓也伏拜。

“你救我一命,又以身体为我挡箭,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不跪朋友,这一礼我还你呐。”

说完,也不待阿单卓反应,噌的一下站起来,三两下又走回大长秋身边去了。

虽然队伍里素和君才是首领,可是他明显对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更熟悉些,只是仍然依依难舍的看了几眼贺穆兰和阿单卓,低声说道:

“乌尔里叔叔,我们回宫去吧。”

.

迎接皇子回宫的车队启程了,贺穆兰和阿单卓并没有跟着他们入京。

贺穆兰想去找的是寇谦之,她想先弄明白拓跋焘的反常是不是真的受她影响,如果可以的话,该如何解决。

花木兰对于这位君主的印象是“强大、善于纳谏、英明神武”,这样的评价对于花木兰这样性格内敛的女性是非常高的,贺穆兰几乎可以确定花木兰一直崇拜着他。

可是这样一位君主,现在却变成了暴虐、无情、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言,而且疯狂好战的帝王。

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变化却这般大,让贺穆兰不得不考虑寇谦之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就是如此。

素和君也好、拓跋晃也好,都是曾经被拓跋焘十分重视的人,可如今都过的战战兢兢,无法安心。“灭佛令”残酷的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举动,而对刘宋战争的预想又让人无法不胆战心惊。

贺穆兰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会宅斗、宫斗、武斗,她的“战斗”也都是从花木兰那继承来的。

可是她想为爱染、为陈节、为拓跋晃、为丘林豹突,为那么多不明白未来在何方的人问上一声。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了吗?”

所以,她还是带着阿单卓上路了。

***

“这就是平城?”

阿单卓第一次来平城,所以对这个大魏的国都有着很大的憧憬,从武川去梁郡时,他曾路过平城,却没有进入城郭之内,所以到了平城,阿单卓原以为会看到一座大的惊人的城镇,却发现平城与其说拥有国都才有的恢弘气象,不如说,不如说……

“这是武川的放大版吗?”阿单卓傻乎乎地抬着头,看着不远处的城墙。既没有如何高大宽阔,也没有非常雄伟,城墙到处都是可以进去的箭楼,以至于整个城墙看起来还特别丑,丝毫不像汉人几百年的大城那般美观古朴。

像这样的城市,平城之外还有六座。

那就是拱卫平城的北方六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他们是典型为了满足鲜卑人的战斗功能而被建造出来的城市,所以既没有依照什么中轴线,也没有完善的市集划分,一切为战斗服务。

而平城也这样做,实在也太……

阿单卓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因为我们历任的大可汗都是不折不扣的武人,到了陛下这里,武风更盛。”花木兰对于这一段的记忆颇深,所以贺穆兰也笑着向阿单卓解释。

“听说扫平四国后,朝中的崔司徒和其他汉臣都劝说陛下移都到更繁华、更匹配大魏‘正统’身份的长安或洛阳去,因为初年大魏疆域狭小,平城已经是腹地了,如今却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是啊,长安和洛阳都比平城要大吧?若是要论城防,这两座城都比平城的城墙要坚固。”

阿单卓连连点头,认为汉臣们的决定是对的。

“但陛下否决了。他说这是很可笑的事,因为若靠防守,永远死的只有被抛弃在外面的那些人。平城有六座军镇守卫,这已经足够了。平城是以‘不让存土’而存在的六镇的心脏,若心脏被移走了,六镇的存在就变成了笑话。”

贺穆兰露出有些感动的表情。

“陛下说过,将士们迎着寒冷的北风站立在城墙之上,大可汗身为勇士中的勇士,若只知道在安逸的床帏中打滚,将不会有任何人为他拼命。只有随时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王都里,所有人才能同心协力,不让六镇变成孤城。”

贺穆兰能理解拓跋焘的想法,因为后世的明朝也出了一位这样的皇帝。一位“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皇帝。他定都北京,以天子之军镇守国门,虽然守住了蒙古无法南下,但还是守不住满族人的铁蹄。

崩溃,从来都不是从外部开始的。

“城墙都这么矮,那皇宫……”阿单卓引颈眺望,没发现有高大又宏伟的屋檐能让他看见。

“皇宫……”贺穆兰回忆了下,只翻到一点点关于那里的记忆。

花木兰似乎到了那里就喜欢低头来去,以至于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皇宫……规模不大,而且,房子都很矮。”贺穆兰想半天,只能找到这个形容词。拓跋焘和前面几任大可汗都没有什么钱修皇宫,拓跋焘如今虽然打下了北方,但需要花钱的地方更多。

似乎还有许多后宫妃子是住在一起的,这也导致后宫的宫斗特别残酷。

“这也……太不体面了吧。”阿单卓啧了啧舌。在武川,即使是一般的鲜卑贵族,至少也会圈好大一块地,做出让人惊叹的屋宅来。

“所以汉臣们都很头疼啊。”贺穆兰哈哈大笑了起来。“鲜卑人希望迎来的是勇武的皇帝,汉人大臣们却都希望在位的是有威严、能够代表‘正统’的皇帝。可是我们这位陛下却固执的要命,无论别人怎么死谏都不迁都,也不愿意把皇宫好好修一下……”

“那一位,可是在草地里都能将就着睡觉的随性之……”

贺穆兰说着说着,突然怔住了。

她要说的话,花木兰的记忆里并没有。

而她脱口而出的熟稔,就像是是这位皇帝是她多年的好友,可以随意评判似的。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根据花木兰的记忆凭空臆造吗?

还是她人格分裂了?

贺穆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花姨,你怎么不说话了?”

阿单卓有些担忧地看着突然僵硬住了的贺穆兰,牵着马跟着她进入平城的城门中。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贺穆兰轻描淡写的带过自己的惶恐。

.

因为拓跋焘对平城的安全非常自信的缘故,所以进入这座京城变成非常容易的事情,门口的守卫只是随便盘问了几句,见他们是鲜卑人,又带着军马,连钱都没要就放他们进去了。

越到繁华的大城市,门官就变得越宽厚,这是因为在小地方得罪了人还能活命,在这里可能一个穿着布衣之人都有可能有了不得的身份,在这里办差反倒没有在小地方过的自在。

话说回来,结交达官显贵的机会也比小地方多多了。

阿单卓忐忑的以“乡下人进城”的态度进了平城的大门,却发现路上有许多人都像是他这样东张西望,连路都怕走错,这让他一下子就安定了起来,却发现花姨淡定的就像是对京城毫无感觉一般自如的在路上走着。

不愧是花姨!到哪里都这么冷静!

‘艺术果然是高于生活。应该让后世的电视剧组来这里看看‘繁华的京城’是什么样子。’贺穆兰面无表情的抬脚避过一堆牲畜的便便,看着周围又矮小还是木头结构的房子,连窗纸都没有全靠葛布麻布等遮着的窗户。

‘对比之下,横店影视城简直奢华到像是外星球的宫城。’

去过故宫,也去过西安,还去过横店影视城、宋城等旅游景点的贺穆兰,真的觉得平城实在是……普通的就像是一个大一点的镇子。

难怪汉臣们恨不得以死相拼的要迁都了。

话说回来,皇帝节俭而且不拘小节也有好处,至少连皇帝都住在那种大农村一样的宫殿里,大臣们和贵族也不敢建那种奢华而宽阔的宅院。

比皇帝住的还好,除非是胆子太肥了。

“请问,去彰化里怎么走?”贺穆兰问了一个路边的老人,希望他能给她指路。

这老人一听到“彰化里”的名字就肃然起敬,立刻态度诚恳的希望可以为她指路,贺穆兰想着大概是和平陆时一样,希望“贵人们”能在指完路后给点好处,便欣然接受,跟着这老人去找彰化里。

平城非御道和驰道不可骑马,贺穆兰和阿单卓牵着马,跟着这个老头走上了一条戒备森严的街道,直到在一个坊门口被几个守卫拦下。

贺穆兰和阿单卓拿出所有的胡饼给了那个老头作为谢礼,因为到了这样的地方,他们终于不用再啃这个了。

他们也受够了。

那老人欢天喜地的抱着一堆又扛饿又厚实的胡饼回家去了,而贺穆兰取出金印给门卫看了看,又报出了要拜访的人家,轻而易举的进了彰化里。

笃笃笃。

“谁啊?”一个中年人手脚麻利的打开角门,往外看去。

“是我。”贺穆兰看着这个瞪大了眼睛的单眼男人,微微一笑。“素和君回来了没有?请帮我通报一声……”

单眼男人高兴地直点头。

贺穆兰微微一笑。

“就说花木兰应约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等我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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