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找到王氏之前,贺穆兰做过许多猜测。

她想过是不是丘林家的人得了什么恶疾,为了不传染到全村,所以只能将他们赶出村子,让他们自生自灭。

因为他们的住处没有住人的痕迹,所以她只能这么想。

她还想着是不是王氏或者丘林豹突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惹了众怒,最后背井离乡走掉。

但最后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不合理的,因为军户无故不能离开当地军府所管辖的范围,即使生病或者做了错事,也有军府审判,不可能死的无声无息。

她只能不甘心的接受了所有人的说法,忍下满腔悲痛后悔,来给花木兰的故友上坟。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让她更加悲痛的故事。

当王氏说出“我是罪人”的时候,贺穆兰的脑子里出现的是那句后世已经用到烂俗的句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贺穆兰做过法医、现在又是个英雄,可她没做过母亲,并不知道母亲这种“身份”究竟能做出多少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所以对于王氏的这种选择,贺穆兰没有做出什么大义凛然的评价,她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将头扭向丘林豹突,突然问他:

“那你呢?你既然逃了,为何会落草为寇?”

“……我……”丘林豹突低着头,小声说道:“之前您一直有派人送东西来,再加上我还在家里种田,所以从小到大,我和阿母的花用已经足够了,还能攒下一些东西。”

“自我逃了,家里的地没人种,我阿母没了活命的路子,而我阿母在这里,我也不敢逃远,只能还在上党游荡。四邻八乡的人若知道我是谁,怕是会将我告发,所以我只能偷偷摸摸的藏着。”

“我以前是军户,不能做工,可是真没了籍,却只能做些贱役。”

丘林豹突从头到尾表现出的是一种认命,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我挣不到粮帛,我阿母眼睛不好,也织不了布,我只能在山里挖些山蘑、打些野兽去卖,可是冬天山里东西也少,我又不是猎户出身,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有一次在山里遇见了现在的大哥……”

他抿紧了嘴唇,片刻后接着说:“一开始只是为他们放风,去找‘肥羊’,后来您的东西再也没有送过来,我阿母说花将军大概是听说了我的事,对我们彻底失望了。我一想,反正都这样了,我阿母都快饿死了,再坚持也没什么……”

砰!

他的脸上重重的中了一拳。

阿单卓额上的筋脉贲起,连眉毛都因为眼睛瞪得极大的缘故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维持着出拳的姿势,像是疯了一般吼叫着朝着丘林豹突冲了过去。

“我打死你这个只会找借口的家伙!”

丘林豹突原本就是暴脾气的人,此刻被这个陌生的同龄人兜脸给了一拳,像是一匹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立刻反击了回去。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了一拳,丘林豹突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脑袋像是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

他好重的拳!

这黑脸少年竟然是用十成的力气在对付他!

这让他恼羞成怒,一下子吼了起来:

“管你什么事!”

“我要揍死你!”阿单卓嘶吼着一把将他撂倒在地,“你说管我什么事?你简直给我们这些军户之子丢脸!”

“我就是丢了!我自作自受我认了,我艹你阿爷,你凭什么揍我!”丘林豹突的锁骨之前被贺穆兰所伤,武艺也没有阿单卓厉害,被他几下推倒,面子上更挂不住了,一边污言秽语着一边拼命反抗。

“你居然还敢提我阿爷?我可没给我阿爷丢脸。”阿单卓哼笑了起来,“是你艹了你阿爷一脸!”

阿单卓用比他还粗俗的话回敬了一句,提拳再打。

王氏已经被这种局面吓傻了,一边凄厉的尖叫着一边求贺穆兰拉开他们。

“花将军,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让这位小哥揍豹儿,要揍就揍我吧,求你拉开他们啊!”

“啊!!!”

听到王氏的话,丘林豹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完全不顾锁骨上的伤,两脚往上一抵,将腰部拱了起来就要掀翻阿单卓。

两个少年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将整个屋子弄的一片凌乱。两个人都在借由打架宣泄着心中的情绪,先是用拳头,而后用手,再是互相用头槌手肘乱撞,而贺穆兰只是拉上王氏,将她往旁边带了带。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让他们打一架也罢。”贺穆兰注意着战局,发现阿单卓还是有分寸的,没有朝对方的要害揍,所以只是一拉王氏的手,带她走远点。

贺穆兰这一拉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双手和手指都在奇怪的、不知不觉地抽动着。

这让柔弱的女人让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安抚她道:“你放心,若真有危险,我会出手的。”

这个妇人到底是有多在乎自己的孩子?连这种常有的打架都看不得吗?

看豹突的样子,从小到大应该打过不少架才对啊。

王氏虽然嗯了一声,可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儿子,她那翕动的像是风中落叶一般的嘴唇、以及不停颤抖的枯瘦脸颊,都已经将她担忧的心情彻底给暴露了。

两个少年如同街头混混一般的乱斗还在继续着,而且是阿单卓正占着上风,丘林豹突不知道是因为锁骨有伤还是就是技不如人,几乎是被压着打。

两人打斗的太剧烈,以至于屋子里点燃的蜡烛都被拳风给弄的熄灭了。阿单卓和丘林豹突就这么在黑暗中发出阵阵闷响,贺穆兰看着身边抖得快要散架的王氏,认命的弯腰在地上找到蜡烛,找到角落用火镰火绒将它们继续点燃。

火焰亮起的一瞬间,阿单卓把丘林豹突揍得连北都找不到了。

“没有阿爷的军户家千千万,为何就你家的一定不能去从军!”

嘭!

阿单卓一拳揍在他的胸口。

“自私!”

“既然知道自己是军户之子,为何不从小练好武艺,只有够强才不会死!”

阿单卓啐了他一脸。

“愚蠢!”

“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丘林豹突心中燃烧着最为猛烈的憎恨,一个用力将阿单卓掀翻了过去,伸出拳头猛击他的太阳穴!

“你给我去……”

咚!

铁青着脸的阿单卓伸出手臂格住了他的拳头,另一只手不过在他的肘关节微微一扭,就使他痛得反过了身子。

这是花木兰得意的招式,后来教给了阿单卓。这招式只有臂力强的人才能用,否则拿手臂去挡别人的拳头,自己先被打残了。

“你谁也杀不了。”阿单卓冷酷无情地嘲笑他,“你只是个一直把头夹在阿母裤裆里活的人,也只敢跟着一大群人去抢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贺穆兰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

她一直以为阿单卓没什么脾气,性子也憨厚,原来竟是她看错了。

阿单卓真要毒舌起来的时候,还真掏人心窝子。

“我也不想这样活!谁不愿意做英雄?谁不想要受人尊敬?谁愿意这样不人不鬼、藏头露尾的活着!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丘林豹突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你这样能跟在花将军身边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嘭!

阿单卓又给了他一拳。

“你心里有恨。”

阿单卓低下头去,一把揪起了丘林豹突的衣襟,将他蓦地拉扯到自己身边。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让王氏露出了似乎下一刻阿单卓就会把她儿子吃掉一般的表情。

“你居然还觉得花姨偏爱于我?你是不是还觉得花姨一年多没给你们送东西,所以才逼着你落草为寇?”

这一刻,阿单卓真有咬死他的心,“你和王姨对于花姨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你要弄清楚,那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死去的父亲的。你算个屁啊!”

阿单卓突然不想揍他了,他觉得揍他都脏了自己的手。

他将豹突像是破麻袋一般抛到地上,落地之后又踢了一脚。

“啊!”

丘林豹突痛得弓起了身子,惨叫了起来。

那一脚踢在了他的锁骨上。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告诉你,我叫阿单卓,来自武川阿单氏。你若以后想要寻仇,不妨来找我。反正我看你这种只敢拦路抢劫的蠢人,一辈子也别想打的过我。”

阿单卓望着地上野狗一般蜷缩嚎叫的豹突,冷然道:“你父亲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父亲生前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火长而已。我阿单一族传承七代,共战死男丁七十四人,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战死,我和你一般,也是被花姨送来的东西养大。”

王氏咬着下唇,使劲地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又因为有贺穆兰站在她的身边,她连过去看看儿子到底伤了哪里都不敢。

她怕她一奔过去,花木兰会对他儿子更加失望。

阿单卓盯着叫声突然小了点的丘林豹突,心中满是不齿。

“我家接受馈赠比你家还早,花姨最早送到我家来的东西是什么换的你知道吗?不是粮食,不是布帛,是从蠕蠕人头上削下来的头发。”

“我们鲜卑的贵妇喜欢用真发做成高髻编在头上,花姨在战场上有时候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粮食要留着填饱肚子打仗,就只能把蠕蠕人的头发削下来,捆成束,卖给去战场收头发的匠人,换成粮食送到我们家。”

“后来,花姨做了百夫长,又做了将军,送到我们家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好,可是我和我阿母都记得最早那些用头发换来的恩德。你能长大,全靠别人在沙场卖命,你有什么资格当逃兵?”

阿单卓咬牙恨道:“我阿母从来没有攒过任何东西!我家所有的粮食、所有得到的值钱东西,全都给我找了好一点的师父学武。我从小学武用的就是真剑,我的马一直都是战马!我阿母生平第一次求人是写信求花姨给我找一个好一点的武师学武……”

“谁不怕死?谁愿意把儿子送到战场上去?我问你,你阿爷的仇,你报了吗?”

幸福的人是多么的心狠,他们该有多满足啊?可他们除了满足,难道就真的一无所需了吗?

阿单卓一想到“花木兰”可能在战场上到处游荡,就为了寻找战利品给他们母子送去可以糊口的东西,忍不住就有落泪的冲动。

“我再问你,你真不知道做了逃兵,乡里会发生什么事吗?”

当他们得到虚假的幸福和安宁的时候,竟把“天职”这个真正的人生给忘掉了啊!

“可所有人都有资格怕,只有你……”阿单卓指了指丘林豹突,又反手指了指自己。

“……还有我。想想我们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只有我们没有资格逃!”

“你一直在享用着你父亲用性命换来的一切,而如今,他死了,依旧还在庇护着你们!”

阿单卓的眼睛紧紧凝视着着王氏,“活着的人住进了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丘林夫人,他都已经死了,到底还要庇护你们多久啊?你还想把你的儿子关在坟墓里多久啊?”

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

听到阿单卓的这一句话,丘林豹突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悔恨、无助、惭愧、惊惧等诸多情感一起涌上他的心头,血液也像是滚烫的沸水,不停的翻腾着。

原来他一直活在阳宅里。

活在无数死人搭建着的阳宅里!

“嗬啊!”

丘林豹突大叫一声,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豹儿!”

王氏软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走到了儿子的身边。

“咦?应该不会被打出内伤啊。”

贺穆兰一直盯着阿单卓,她敢肯定阿单卓除了锁骨那一下,没有哪一拳是打在要紧的地方的。

她也上前了几步,凑到王氏身边去按丘林豹突的脉搏。

脉搏跳动的很快,应该是情绪十分激动的缘故。

贺穆兰之前只有在电视剧上看到过这种戏剧化的效果,待看到丘林豹突胸前那一片血渍,只留一声叹息。

“哎。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贺穆兰看着瞪着眼睛张着口喘着粗气的丘林豹突,摸了摸他的头。

“其实你阿母说的不对,不是她的错,而是我的错。”

花木兰,你在喝着凉水,却把自己的粮食送出去的时候……

你在解甲归田,却连田地商铺都不敢置办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有这样的场景呢?

“我给每个人家都送了财帛,却忘了,有些时候财帛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并没有真的关心你们,而只是把冷冰冰的财物送到你们的手里,就当是已经替战友照顾了他们的家人。阿单卓的阿母没有寄信来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忘了阿单卓已经到了可以学武的年纪……”

“还有你……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害怕失去的人。”贺穆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

这让他的气息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眼睛里的充血似乎也慢慢褪下去了。

害怕失去母亲,害怕失去现在安宁的生活,害怕失去花木兰的信任,害怕辜负现在这些“兄弟”的义气,因为得到的太多,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害怕“失去”,也害怕被“伤害”。

“但是,只有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知道生命究竟有何价值,自己究竟是一个能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在世界上的人。”

贺穆兰想起了失去一切的张李氏,想起丢了官的陈节,想起被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的自己。

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会责怪你的母亲,也不会责怪你。因为你们已经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只想问你……”

“也许会死。”

贺穆兰没有看王氏,只是问他。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

她在说什么啊。

就算她是“花木兰”,也不能豁免他的罪责。

他是逃兵,是罪人,即使他的阿母再怎么拼命的说是自己“以死相逼”,也掩饰不了自己确实害怕了的事实。

他应该拒绝他的阿母,说服他的阿母,而不是卑鄙的逃进山里,让自己的母亲承受世人的唾弃和恶意。

什么再也守不住了落草为寇,不过是自暴自弃而已。

他情愿花木兰严厉地斥责他,对他表现出自己的失望,或者如同阿单卓那样揍他一顿,也不希望她用虚假的话来骗他。

丘林豹突闭上了眼,觉得自己在动摇着。

“我的天啊……”

王氏听到贺穆兰的话,大吃了一惊。她跪在阳宅的石板上,在阿单卓和丘林豹突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用膝头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了贺穆兰的大腿。

“花将军,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还能再落回军籍是吗?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若是他还能再落回军籍,我一定不再……”

“王氏……”贺穆兰一直觉得以“什么什么氏”唤出女人的名字十分侮辱人,可是这样的王氏根本让她喊不出口“丘林夫人”这样的称呼。

若是能这样回头,她又何必站在这里呢?

若是能这样回头,那还叫错误吗?

“你想错了,我并不是要让你的儿子落回军籍,而是让他以丘林豹突的身份走出去而已。”

贺穆兰看着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的丘林豹突。

“回到不叫‘老七’,不叫‘逃兵’的那个时候。回到叫丘林豹突的那个时候。告诉全世界你没有死,而且你后悔了,想要承担你自己的错误。”

“我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让你逃脱你的错误,因为那是错的。”

贺穆兰从烛火处稍微转头,只有脸颊泛着红光,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确定他隐约在微笑着。

她正眼直视着豹突,并且说道:

“你若要这样做,可能会死,因为我也不知道军府会不会将你捆了,或者干脆杀了你以儆效尤。可是你觉得你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你想不想试一试?”

“不!不!”王氏疯狂的摇着头,“会死的!即使军府不杀了你,那些乡人也会打死你的!我去,让我去!”

躺倒在地的丘林豹抬起了双臂。他缓缓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脖子后面,一面看着天花板,一边发起了呆。

看起来,就和许多正躺在野地里看星星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

王氏依旧趴伏在地上嚎哭,她开始咒骂这个世道,咒骂该死的府兵制,咒骂当初为什么要嫁到丘林家。她咒骂起花木兰既然消失为什么还要出现,出现了为什么还要夺去她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的儿子……

这个女人像是彻底疯了,她那么不安,那么愤怒,那么恐惧,负面的情绪会这样完全击溃了她,全是因为……

她知道他的儿子会选择什么。

她知道。

“这样躺着,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丘林豹突像是突然自言自语一样的呢喃了起来。“我正躺在我阿爷的坟墓里,可我阿爷安宁了,我却不能。有时候,我觉得像我阿爷那样壮烈的死了,也许才是死得其所。但我却必须要卑微的如同蛆虫一般的活着,也许连这样体面躺在坟墓里的资格都没有……”

“阿母,我想试试回头。若是今天之前,我都没有这个勇气,也不会有人要我这样做。我根本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这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回头的机会了……”

丘林豹突慢慢坐起身子。

“花将军,我该怎么做?”

贺穆兰看到他的选择,心中松了一口气。

若是他选择苟且的活着,她就会彻底的放开手去,不再管他们了。

“你选择的很对,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这样,任何人都不能拿你的身份来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贺穆兰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小市乡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位以大将军之礼下葬的丘林莫震之子,让所有小市乡军户家都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逃兵,居然自己又回来了。

之前曾经挨家挨户询问丘林家在哪里的那个奇怪男人,以及他身边跟着的黑脸少年陪着他,开始一家一家的道歉。

更奇怪的是,那个爱子如命、让许多人叹息不已的丘林家媳妇,居然也跟在莫震之子的身后,去挨家挨户的道歉。

当他们敲开乡人家门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张鼻青眼肿、眼睛充血,似乎身上伤势比脸上更重的丘林豹突。

这让许多人既解气又解恨……

被长辈揍了吧?

该!

怎么不揍死你!

脾气火爆的,当场就叫出一家子人,要揍他一顿。丘林豹突什么都不做,就像是那种殉道者,跪在原地承受他们的怒火。

在场面过于激动的时候,贺穆兰会出手护住丘林豹突,让他不会在道完歉之前被揍死。

“你居然还有脸来道歉!我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了,现在还要送走第三个!我小孙子才刚刚出世啊!你们的心是铁做的吗?不是说那位花木兰将军一直还照顾着你们吗?她眼睛是不是瞎了才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啊!”

贺穆兰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家至少还有买得起皮甲武器的钱,你看看我们家,我们家!”

一个黑衣的老太太将自家的门敞开,让所有人看到她家家徒四壁的场面。

“送走第一个的时候,好歹还有一身皮甲皮盔,带把长矛;送走第二个的时候,东西都换了给老大当救命的盔甲了,只能给二儿子买一身便宜的,枪还是我家老头子自己做的……”

那老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你逃了,我家小儿子被带走的时候,连件布甲都没有啊!大冬天要去凉州边关,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还能活吗?我现在看见当兵的人来我们乡里,我都害怕是来报丧的啊!”

丘林豹突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来这里。

如果只是要赎罪,何不直接自尽算了?

花将军让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样做就真的能回头吗?

王氏跟着那老妇一起哭,哭的比她还凄惨。她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知道那种担心孩子丧命的苦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的恶果居然这样可怕,就忍不住大声的哭出来。

阿单卓一开始的表现的像是来打酱油的。他还是刚刚建立起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年纪,既不能理解王氏的母性,也不能接受丘林豹突的懦弱。在他看来,男人死就该死的如同一团火,既要烧光自己,也要烧光敌人。

可是当他看见那个老妇哭诉着自己不幸的遭遇时,他还是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阿母。

他若真从了军,她会不会也这样在他不在的时候痛哭流涕?

会不会每次一看到当兵的路过,就害怕的躲在屋子里,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阿单卓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是我的错。我不求您原谅我,但至少让我来说声‘对不起’。我已经……”

“滚!滚的远远的!我永远不想看到你们!”

那老妇发狂的抄起手边的抓耙,向着跪着的丘林豹突劈头盖脸的砸去。

贺穆兰一把抱住那激动的老太太,将她的头埋入自己的肩膀,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一边用眼色指引阿单卓拽起地上的丘林豹突快走。

阿单卓放下捂着嘴巴的手,忍着鼻子里的酸楚,一把拉起地上的人,连拽带扯的拖了出去。

“不会有事的,你三个儿子都不会有事的。他们还有家人,还有父母,还有儿女,他们爬也会爬回来的。”贺穆兰拍着她的背,像是念咒一边的念着。

“你在对我家婆子做什么!”从院子外走来的老爷子像是发怒的山羊一般冲了过来,正是当初贺穆兰向他问路的那个老人。

“我……”贺穆兰看着朝另外一条路走远了的丘林等人,傻乎乎地张口:“我在安……”

“当初见你问路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居然连老太婆的便宜都占!我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哇!”

贺穆兰被吓了一跳,连忙放开老太太,没命的跑了。

贺穆兰一口气跑出好远,见身后那老头没有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候的人普遍显老,说是老头子,怕是只有五十来岁,但岁月的摧残和世道的艰辛已经让他们过渡的染上了风霜之色。

可在那位老爷爷的眼里,自己的媳妇依然是走在路上还会被人占便宜的美人。这世上正是因为有这种情感存在,所以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

鲜卑人和汉人,在这一点上并无分别。

王氏为什么就看不透呢?

.

丘林豹突去的第二个人家,出乎意料的很容易就原谅了他。

轻而易举的连贺穆兰都出乎意料。

“我的儿子不会死的。”

这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这样说道。

“他四岁就跟着我学武了,我当年得了恩赐回乡的时候,他才这么高……”这男人表情温柔的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自己的脖子,“……他就已经能将我撂倒了。”

“我和他,其实都在等着军贴送到家里的这一天。只是现在天下承平,现在已经没什么仗打了,想要建功立业也没有那么容易。我还以为军贴在他娶妻生子之前都不会送到家里来。”

这个男人看了眼贺穆兰,“你也和我一样,是沙场上回来的人吧?”

贺穆兰点了点头。

“是的。我从黑山回来的。”

“原来是抵抗蠕蠕的兄弟啊。”他笑了笑,“丘林豹突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我和他父亲是一起迁来的这里,从他小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做不了他父亲那样的英雄。但我没想到他连做个男人都做不到。”

“你做的很对,让他逃是逃不掉的,没有在军中历练过的人不知道‘逃兵’意味着什么。”

这个中年男人看着地上跪着的丘林豹突,露出怜悯的神色。

“所以我原谅他了。因为他将会背着这个可怕的名声一辈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酷刑,以至于我连唾骂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你们走吧,我虽然不想打骂他,可是看到他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这位父亲伤脑筋的叹了口气。

“我那儿子走的时候,刚刚和一家鲜卑姑娘订了亲,也不知道这门亲事会不会黄。这是我唯一遗憾的事情。”

他看了眼王氏。

“经过这件事,我们家就算是断子绝孙,也不会再娶汉女了。”

王氏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起来。

“只有我鲜卑女儿,才能养出英雄来。就算只是个女人,花木兰那样的鲜卑女儿,也不是你这种……”

“花木兰的阿母是汉人。”贺穆兰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花木兰会写汉字、说汉话,这在军中是无比荣耀的事。汉人创造了文字,得以让我们鲜卑人可以将历史记录下去;汉人创造了各种武器,让我们可以不必赤手空拳的征战;汉人的官吏为我们管理广袤的疆土,让我们不必饿着肚子拼命……”

“这位朋友,你这样的话,我听不得。”

那男人止了声,诧异地看了贺穆兰一眼。

“你说花木兰的阿母是汉人?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贺穆兰耸了耸肩,“事实如此啊。”

贺穆兰没有继续和他争辩下去,而是搀起丘林豹突,十分感激地对他鞠了个躬。

“谢谢你的宽容,这对这个孩子很重要。他会为他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看见他做错的事究竟带来的是什么。不知道这个,他永远也没法子变成一个‘男人’。”

“你让他看到了男人宽容的一面,这十分可贵。”

“你谬赞了。我只是经历的比较多,已经看的开了。”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奖,这个面容严肃刚毅的男人居然也会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我相信我儿子不会死,他会堂堂正正的带着军功和战利品回来,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所以……”

他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眼里屋的布幔。

他的妻子正躲在那后面,因为厌恶这一群人而不愿意出来。

“丘林夫人,你得相信你的儿子。做母亲的总是竭力阻止儿子们往危险的地方去,可他们偏要往里走,这是阻止不了的天性。”

“我……”

王氏将腰弯了下去,几乎弯到了泥土里。

“我对不起……”

“请出去吧。”

这个男人抓了抓脑袋,他看到那个布幔在抖动,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再不出去的话,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咦?

一群人都露出傻了眼的表情。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

“啊,一天的功夫,只走了两家。”

贺穆兰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累惨了。

她身后的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拖着腿,没有一个能有她这样饱满的精神。

“但不管怎么说,一开始就有一个好的开端。至少有一家人原谅你了不是吗?”贺穆兰抓住丘林豹突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你觉得这是很羞耻的事吗?一家家去道歉,痛哭流涕,请求别人原谅,让别人来揍你,是很羞耻的事?”

“我……”

丘林豹突支吾着开不了口。

“他们不会原谅你,你自己也无法原谅,但至少不要做一只把自己藏在地洞里的耗子。”

“明天,后天,大后天,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死,在那之前,你都要过着这样的日子。但至少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无论你究竟会变成怎样,当你选择走出这一步……”

贺穆兰的声音像是从天上飘下来一样般钻入丘林豹突的耳朵里。

“我们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这个男人抓了抓脑袋,他看到那个布幔在抖动,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再不出去的话,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其妻:他老是提花木兰!一天到晚提花木兰!他要喜欢花木兰他找花木兰去啊,找我干吗!

丈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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