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我到附近快餐店吃午餐,回到公司后,平田对我说:“安藤,可以帮个忙吗?”

我把皮夹放回座位,便跟在平田身后,来到位于楼层最角落的置物柜前。一整排死气沉沉的铁灰色置物柜里,塞满了档案夹、纪录文件、报纸和杂志。甚至都多到满出来,堆到了地上。

“我想把这些绑好拿出去丢,但实在太多了。”他很不习惯对人发号施令。“不好意思,午休时间还要麻烦你。”

“没关系,反正我的计算机坏掉,而且刚好没什么事情要忙。”即使有计算机,也只是写写邮件、上上网,做些没有意义事情罢了。“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你的计算机故障了吗?”

“我刚才已经送到资产管理部了。按了电源,都没任何反应。目前暂时要用计算机的话,就到隔壁课先找空着没人用的。”

“现在只要没有计算机,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啊。”

我和平田蹲在地上,拿起剪刀和事务用黑绳,捆绑起旧杂志。

“这些到底都是谁买的呀?”我看着堆在面前的商业杂志。“和我们的工作好像没什么关系。”

“一定是课长吧。”平田的语气完全没有那扇因病疗养的课畏的感觉。“课长很喜欢这类的杂志。”

“平田,你和课长认识很久了吗?”从刚才的语气听起来,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刚进公司时,他是同课里的前辈,对我很照顾。”

“他以前就这样了吗?”

“以前更夸张。”平田笑了,仿佛怀念起从前的时光。接着又模仿课长的口头禅说:“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平常总是没什么自信的平田,这时也没什么自信,模仿得一点也不像。

我看了一眼从杂志堆里滑下的一本杂志,跨页的采访报导中,登着一张犬养的照片。我连忙迅速浏览一遍,接着看了封面,是五年前的杂志了。当时三十四岁的犬养有着一张和现在一样充满权威的面貌,还带着一丝脱俗及干净利落的年轻气息。报导里介绍犬养担任某财团企业所发行的专业报纸的主编,并说明了自己的理念。大部分的内容和现在的他所鼓吹的并无二致,这一点让我很惊讶。他在采访里感叹政治家没有责任感,“光会说些好听的话,无法做任何决定,也无法断言任何事,恣意解释以宪法等各项法律,只会欺骗民众厚颜无耻地拖到任期结束”,如果是他,一定会更简单明了、更有自信地带领民众走向正确的道路。和现在相比他的态度丝毫未曾动摇。

采访者问犬养:“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考虑过也成为政治家?”他坦然地说:“总有一天应该会吧。”接着还说这个国家的国民最基本的喜悦就是“你不懂这些吧”的优越感,而他认为网络助长了这种优越感,如果自己成为政治家,应该会有效地利用这一点。

“安藤,”平田担心地对我说:“你还好吧?不舒服的话不用勉强喔。”

“啊,我没事。”也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结果我们一直整理杂志和纪录文件到午休结束后约一个小时,我撞着客户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作岗位。平田也告诉我:“到一个段落就收拾一下。”

过了一会儿,只见我的计算机包着一层缓冲材被搬回来了,应该是修好了吧。

“放这里好吧?”年轻的资产管理部员工说。虽然他说话有点装熟,但是并不让人讨厌。他说因为某员工身体状况不佳,所以自己最近在资产管理部代班。

说完他把缓冲材打开,帮我接上了插头和线路。我只是在一旁看,有点闲得慌,于是搭话问他:“你是哪一个部门的?”

“其实我本来是负责调查的。”他一边调整计算机屏幕说。“调查?”我想不出公司里是否有这个部门。

“明明已经知道结果,却还要调查,没有比这个更麻烦的了。”他嘀咕地说。他的侧脸显露他的机敏和冷酷。我只是观察着他,就戚觉一阵寒意,让我打了一个移酿,还难得起了鸡皮疙瘩。

“那就这样了。”

“谢了。”我坐回自己的座位。

“其实这次根本没什么时间调查,我自己都很不能接受。”听到他离开前这么说,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调查计算机吗?”纳闷地看了一跟他胸前的名牌。

看着他挺直腰杆地走出办公室,我突然想,待会见应该问问和我同时期进公司的人事部同事,向他打听一下资产管理部门的千叶是怎么样的人。

我按下电脑开关。

“这么快就修好了,真难得。”满智子说。“是叫我早点认真工作吧。”我耸耸肩。主机的风扇开始转动,但是屏幕上还是没有任何讯号。

完全没有任何讯号。

一片漆黑。

真是奇怪了,我歪头纳闷。接着关掉电源,重新开机。这次风扇不转了。计算机完全没有反应。

“安藤,怎么样?还是不会动吗?”

“嗯,真是奇怪了。”我说。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奇怪,之后就倒在地上了。不管我怎么吸,就是吸不到空气。难道我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吗?我惊讶极了,不会吧?我扭曲着脸颊,胸口的压迫感变得更严重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公司里有医务室。

“应该是过度疲累喔。”戴着眼镜、身穿白袍的医师看也不看我,只是盯着桌上的病历表说。

“以前我不曾这样。”我用右手抚着胸口,像在宣誓什么似的。“我喘不过气,还以为死定了。”

“因为你的精神状况比较不稳定喔。”

“应该没有人是稳定的吧。”

“有没有心悸或是眩晕?”

“今天是第一次。”

“要保持静养,不要太烦恼或想不开。”

“想不开?”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甚至怀疑起坐在我面前的是不是正牌医生。“我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我决定老实说。在昏倒的这段期间,不知道为何,我看见了一个非常真实、不可思议的景象。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场梦,若非如此,我甚至以为另一边才是真实世界。

“是怎么样的梦呢?”

“我在空中飞翔。”

“精神很不错喔。”

“下面是一整片的水田和山林,我展开翅膀,悠闲地在天空中回旋。”对了,梦中的我是一只鸟。我往下看,一个男子坐在像是田间道路上的一把椅子上,拿着望远镜往上看。我吓了一跳,继续往前飞,然后搭着上升气流,离云层愈来愈近。此时下方的男子把望远镜拿开了,奇怪的是,那个人居然是润也。我想问他在那里做什么,但是却只能发出尖锐的鸣叫。“原来鸟的视力这么好。”

“什么意思?”医生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么回答,“总之,从天空往下看的景色和无限延伸的蓝天实在非常漂亮。”

我环视着医务室,桌上有个小型月历,写了很多字,还有许多不认识的符号排列其中。右边的柜于里摆着药瓶,鲜艳的颜色看起来毒性很强。还有厚重的书籍。包着十分高级的皮革。简直像个书房。此外房间里头还有一个漂亮的宽屏幕超薄型电视,让人益发觉得这真是医务室吗?

“这里真的是……”还没说完,医生便背对我,转过身子看向电视屏幕。宛如电视比我更重要一般。

我也跟着看向电视,电视里有一名拿着麦克风的记者在定时播报新闻。年轻男记者看起来十分惊慌,他的精神亢奋,瞪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眼球外围充满血丝。这名记者的肩膀很宽,一副运动员体格。

“目前现场非常混乱。”

记者突然拉高分贝,原来是医生拿遥控器把声量调大了。虽然这是看诊中不应有的行为。但我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伤员目前被送到了记者身后的医院。”记者说。电视屏幕上的字幕显示这是来自美国的现场连线,那边此时天色已晚。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我这么问,紧盯着电视的医生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被刺了。”

“被刺?谁被刺?”

“中场的重要人物,被刺死了。”

“一个姓要的人?”

“最重要、攻击力最强的前卫。”说完医生又说了个足球选手的名字。我不清楚详情。只知道似乎是昨天在美国出场比赛的一个日本足球选手。

“他被谁刺?为什么被刺?”

“不清楚哩。”医生双眼仍然紧盯着电视,我也看着屏幕。记者身后有许多人,可能是昨天去球场加油的日本球迷,他们都身穿球队制服,搭肩团成了一堵人墙,现场群情激愤。大家摇动着身体,手上还拿着写有“拿出魄力来!田中!”的布条,可能是加油时的道具吧,对已死的田中来说,真是一句残忍的话。

“这真是无法原谅。”医生说。

“嗯?”我反问。

“美国人居然刺死我们的前卫。”

“会不会是吵架还是什么的?”我的语气就像在劝解朋友纷争一般,接着看了看医生的左手。他似乎是左撇子,紧紧握着放在病历表上的原子笔。

“这样已经是挑衅了,他们在挑衅我们,那个自由的国家。”医生说话有点颤抖。

“他们刺中田中选手的脚,等他不会动了,再刺他的心脏,记者说的。”

“他们这么说吗?”我没有听到。

“他们刚刚说的,真是太侮辱人了。”

我一边听医生说,一边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恐怖。我的脑中“哗”地出现了各种说话声和场景,混乱成一片。我看见了犬养的脸。音乐酒吧里摇头晃脑的观众和医院门口拿着加油布条的群众在我脑中晃过。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你想太多了。”我对医生说。

“不。”医生左手腕的肌肉逐渐涨大,“这实在无法原谅。该是和美国说再见的时候了。”接着“啪!”地将笔折成两段。

啊,折断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

我摇了摇头,坐在已开机的计算机前。说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好想揉揉眼睛。刚才的医务室究竟怎么回事?我摇摇头。是幻影吧。然后我摸着胸口,确认几次呼吸。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消失了。难道刚才无法呼吸而倒地不起,都是幻觉吗?

“医务室怎么样?”满智子突然间道。“啊?”

“你刚才不是去了医务室吗?怎么样?我没去过。”

“我去了吗?”

“刚才你不是被人送去吗?你突然昏倒,还翻白眠,一脸十分痛苦的样子,把我吓坏了。”

“我果然昏倒了吗?”我试探性地询问。

“不过听说医务室里的医生是个怪人。”满智子兴致勃勃地说。“比方说里面放了一台又大又豪华的电视?”

“对对对。”

“那果然都是真的。”

“安藤,你还好吧?”

“你知道那个新闻吗?”

“什么新闻?”

“听说日本选手在美国被刺。”

“啊!”满智子随即附和:“刚才有人在大声议论这件事,说什么死了。好夸张喔。而且刺死日本人的,还是个美国军人。听说现在事情经过还不明朗。你不觉得美国很狡猾吗?”

是洪水。没错,但什么事也无法做,我陷入沉默。洪水要来了。电脑画面还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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