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前,我走出与JR东京车站相通的美术馆,挤开杂沓的人群,总算穿过地下铁的剪票口,跳上了驶进月台的丸之内线电车。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正打算闭目养神时,突然听到:“你不是安藤吗?”,眼前站着我的大学同学。虽然毕业后再也没见过面,不过才五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短到几乎让人认不得。所以我才没有马上认出他来。“原来是岛啊!”

下午一点,车内并不那么拥挤,不过每节车厢里还是有几个人手握吊环站着。我旁边的座位正好空着,岛便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

“你是犯人啊?”我说。

“有人这样打招呼的吗?”

“因为你的发型啊。”我直盯着他的头发,“头发变得这么短,我还以为你是犯了罪,打算潜逃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才剪这么短呢。”

大学时代,不论身边的朋友好声好气地规劝他:“短头发比较适合你吧。”或是挖苦他:“你那头发看了就难受,拜托你剪了吧、剪了吧!”岛还是坚持留着长发。问他为什么,也只是得到“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哪能那么简单就剪了。”这种敷衍的回答。虽然如此,他的指甲,却总是剪得很短,完全是标准不一。

列车向左倾斜,加快了速度,行进声慢慢变尖锐了。那声音非常高亢,宛如激动男人的血压不停飙升,血液发出哀鸣一般。

“大约两年前剪的,”岛轻描淡写地说:“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我每天在外面跑业务,留长发太不方便了。”

“被客户抱怨吗?”

“不,是太热了。”

“原来如此。”我说。五年前的他如果听到自己的这番话,应该早早就气馁地先把头发剪了吧。“今年夏天比以往热多了。”

“阳光又热又刺眼,惨透了。”

“实在是热翻了。”我说。事实上现在正值七月酷暑,街上的大楼和地面都快被阳光晒得焦黄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像烤鱼一样整层皮都掀开来了。

“这就是地球暖化吧。”岛喃喃自语着。接着,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间,他注意到了车内的垂吊式周刊广告。广告上的标题写着:“众议院解散!同时举办参众议院选举。”

“不是我自夸,我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投票。”岛眼睛盯着广告说。

“不能说‘不是我自夸’,而是‘说来惭愧’吧。”

“不过啊,你不觉得就算去投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吗?”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才没有改变啊。”

“安藤你还是一样那么严苛啊。”岛皱着脸。“不过这次我打算去投票。这可是我的第一次喔。第一次投票唷。感觉好像回到二十岁。”

“怎么突然想投票了?”

“这个嘛,因为那个犬养还满有趣的。”

我就知道,我强忍着差点脱口而出。岛说的犬养,就是目前在野党“未来党”的党主席。

“如果是犬养,你不觉得他可以对美国畅所欲言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岛继续说:“所谓地球暖化,是二氧化碳造成的吧?CO、CO。”

“是CO2吧。”

“但是美国却不致力于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太奇怪了吧。”

“你说得没错,美国确实对于降低二氧化碳非常不积极。”

“一定要有人出来教训美国了,叫美国不要继续这么嚣张。对吧?现在的佐藤,他说的出口吗?”岛说得口沫横飞,提到现在的执政党主席,也就是内阁总理大臣时,更是直呼名讳。“没办法吧?那家伙净装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只出一张嘴,光说不练的总理。”

“不过再怎么说,未来党也没办法成为执政党吧?”

未来党并非在野党第一大党。只有二十席左右的议员席次,终究只是个小党。

不过,我想到希特勒所属的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劳工党刚成立时,得票率不到一成,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在第一次选举中也吃了败仗。

所以呢?那又怎样?我问自己,但却得不到答案。

“没能力就是没能力啦,当初大家死马当活马医啊,让佐藤做了五年,但是景气一样没有变好啊,非得让执政党有所警惕不可。所以啊,我这次才想投未来党。”

电车在铁轨上奔驰的震动,使我的臀部也跟着轻微地摇晃了起来。

“犬养今年三十九岁,你知道吗?”我发觉自己的声音超乎想象的大。

“你是说他很年轻吗?年轻有什么不好?”岛说:“那些没有未来可言的老人,有能力思考未来吗?不管时空如何转变,有能力思考未来的,总是年轻人啊。”接着又说:“对政治人物来说,未来就等于晚年啊。”

岛这番话出乎意料地说得非常流利,而且总让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你记得吗?这是你念书时说过的话啊。‘只有年轻人才有资格谈论未来!’这不是你说的吗?还有‘未来岂能沦为政治人物的晚年?’那时我们在店里喝酒,大家正在和女孩子讨论滑雪的事情,只有安藤你一脸严肃,叫我们‘用用你的脑啊’,烦死人了。不管说什么,你都要大家用脑。”

“确实是。”这一点我到现在仍然没变。我喜欢考察。如果有人夸张地说我的人生就是考察,我也愿意相信。“小时候我看过一部电视连续剧,主角是一名美国人叫做‘马盖先’。”

“安藤你也曾经有过那段过去啊。”

“那部连续剧叫做《百战天龙》。马盖先总是能将身边的道具变为和敌人对抗的武器,应该说他头脑非常灵活。这个主角每次遇到困难时,就会对自己说一句话。”

“说什么?”

“就是‘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总会对自己说:‘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想不到这个冒险野郎还满会自我反省的嘛。”

“剧情大纲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却常常想起主角这句台词。用用你的脑啊。”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对我班上女生说你是热爱考察的考察狂,结果她们误以为是绞杀狂呢。”

“啊!”我不禁大叫,转向右边盯着岛说:“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总觉得系上的女生从某个时候起便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还以为自己太敏感了,原来大家以为我是勒颈人魔啊?”

“这有什么关系?”岛轻松地说:“像我,大家都说我喜欢巨乳、喜欢高中女生,所以女孩子总是一脸厌恶地看着我,真是凄惨啊。”

“这也是事实吧。”

“总而言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觉得你整天考察很令人讨厌。甚至可以说我曾经受到你的影响,我不讨厌你的想法喔。”

“什么想法?”

“就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

“迎面对战?”

“这么一来,世界就会改变。这不是你说过的吗?那时你老是嘲笑我们嘴上无毛,现在想想。其实这样也不错。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劲,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

“以前说了那么多大话,现在的我也只是个干劲十足的上班族啊。”

“而我只是个疲惫不堪的上班族呢。”

电车靠站了,发出空气迅速受到压缩而排出的声音。车门打开后,没有人下车,左边车门走进了一个蜷曲着背的老人。车上没有空位,老人若有所求地环望着车内,最后还是只能抓着扶把。

“刚才的话题,我其实并不是说犬养太年轻。”电车启动后,我对岛说。

“我们两个从刚才就在高谈阔论些有的没的,又是政治,又是未来的。那么久没见了,却光说这些。”岛好像已经不想讨论这件事了。不过我还是继续对他说:“三十九岁正是垒索里尼取得政权的年纪喔。”

“墨索里尼。”岛吓了一跳。我心想,也难怪他会略到。有谁会想到在地铁里和学生时代的朋友闲聊时,会突然听到这样一个专有名词呢?“很久以前那个独裁者?”

“犬养很像墨索里尼。”

哈哈。岛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刻意,接着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难道安藤你感到不安吗?”

“你指的不安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担心在野党如果大胜,犬养逐渐受到欢迎,会使整个国家走向法西斯政权?对不对?不可能会变成这样啦。”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啊。”岛笑了,“跟你说不可能啦。”

岛趁势站了起来。电车逐渐减速,并准备靠站。

“先这样了。”他向后转过头去,手举至肩膀处挥了挥。“我再打电话给你。”紧接着走出开启的车门,“你还住在那间公寓吧。”

喂!我早就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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