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和这里写上名字……印章带来了吗?”

坐在和子面前,两个结伴来的年轻女孩一起摇了摇头。其中一人脸色很差,一直伸手把垂下来的干涩长发从脸前拨开。另一个皮肤长了很多痘痘。和子边考虑用哪个角度,才能效果更好地让她们看到自己没任何斑点的皮肤,边跟两个人说话:

“喔,那么,很抱歉会弄脏手指头,请你们用大姆指盖个指纹可以吗?”

两人依指示做了。和子等两人盖完指纹,递给她们柔软好摸的卫生纸。然后,做出鼓动的微笑说:

“非常谢谢。订契约这样就可以了。猛一看总金额似乎很高,不过,商品可以用整整一年呢。除法来算的话,其实价格和一套普通化妆品差不多。如果从银行扣款的话,一个月大约一万日圆左右,不知不觉中就付掉了呢。”

她又从皮包里取出淡绿色的招待券,说这是特别的赠礼,一人一张递了出去:

“这是和我们有契约关系的美容专门店的优待券。没有期限,任何时间都可以利用,那里可以做睑,也可享受用海草精的美容霜做全身按摩。不过,你们去的时候别说是我送的,实际上是不能免费送的。这是我的一点坐意。”

和子促狭地皱起鼻子笑了,两个女孩也跟着吃吃地窃笑起来。

这两个人如果真的去了指定的美容院,就笑不出来了。优待券免费,指的是在店里换穿浴袍的租金免费,以及在等候室的时候可以喝稀释果汁而已。和子完全没说到做脸和按摩免费。

从逮到这两人开始便是如此。和子今天站在百货公司一楼化妆品卖场旁,一心瞄准边走边眺望灿烂夺目商品的年轻女性。

她打算在适当的时机搭腔,她们会以为和子是那个卖场的美容师。接下来,如果和子能先温柔地搭话,然后牵着对方的手离开卖场,带她们进到气氛很好的咖啡店,就胜券在握了。

“两位的脸型都长得很好呢,”和子的背靠在咖啡店的椅子上,端详着女孩的脸说:

“问题出在骨骼。只有这一点连美容手术都没办法修正呢。我的客人里也有人这样,下巴太宽,脸的平衡感已经……”

和子两眼翻向天花板,手高举起来,女孩们看了笑得东倒西歪。她继续说:

“很伤脑筋。即使要求我替她想想办法也无可奈何。没办法,我只好教她用化妆来掩饰,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美人儿呢。就这么回事,换成你们,也会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喔。”

和子把请购单、印泥、型录,以及信用卡公司及其契约单收进皮包里以后,手伸向帐单说:

“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先告辞了。你们知道一家‘帕多拉库斯’的公司吗?”

“不知道。什么样的公司?”其中一个女孩好奇地问道。

“是在好莱坞的企业呀。和女明星、模特儿订定专属契约、拥有很多化妆艺术师的公司。像布鲁克·雪德丝(BruckShieIds)啦,菲比·凯丝(PhoeboCares)啦,都因为有那家公司的化妆艺术师跟着,去掉一身土气变得高雅了。那家公司即将登陆日本,正在找人呢。我也……”

“好棒,你被挖角啦?”

和子仅微微耸肩,没有回答问题,接着说:

“要看看条件合不合。而且关于化妆方面,不管怎么说,在保养脸部方面,我们公司的产品绝对好,我有这个信心,所以会怎样还不知道。”

“好好喔,那种工作,做起来应该很有趣才是。”

“可以这么说,确实比一般粉领族更有趣。”

和子想拿帐单,其中一个女孩稍微犹豫了一下,和朋友对看了以后很快地说:

“请放着,我们还是决定吃蛋糕。”

柜台旁的玻璃柜里,并排着各种颜色的法国风味蛋糕。

“啊呀,可是太不好意思了,至少我自己这一份……”

“没关系的,你已经替我们做了各种服务了呀。”

和子微笑了,说道:“喔?那么就谢谢你们请客喽。对了,你们已经不需要克制吃甜的东西了,只要使用我们的产品,吃的东西不会贮存在体内,皮肤永远都会保持最佳状态呢。”

和子推开玻璃门走出去。两个女孩面对面坐好,和子过马路之前,转身向她们挥手,其中一人轻轻点头,一人还挥手示意。

“帕多拉库斯”是今天早上从电车车窗看到、写在根本不认识的公司看板上的名字。接下来有约也是骗人的。

两个女孩以分期十二个月和两次奖金所购买的化妆品,其实是在市镇超市里的家庭杂货卖场便买得到的商品。她们却分别却花了二十四万日圆来购买,这当中有一半是和子的收入。

和子现在工作的“东方坚屋”是头吸金怪兽,吸取资金的能力像吸尘器一般。目前主要销售的商品是刚才她硬卖掉了的化妆品、“高级”羽毛棉被、灭火器等。后面两种由男性业务员负责销佳口。

她会转到这里就职并非厌倦以前的工作,而是由于耐力不足。要拉拢那些显少接触女性,过着忙碌、杀伐气重的生活的男“客人”,耐力是比什么都必要的。即便和对方分别五分钟以后,脑子里盘算的都是所榨取的金额与所花费的,可是相对方见面时,和子还是得装出一副很快乐的样子,必须“乐”在当下才行。

与那样的工作相比,欺骗女性简单多了。她们一个个都像手里拿着内侧透明的扑克牌在玩游戏的赌徒。即使如何地面无表情,只要告诉她们说她们手里有什么、没有什么的话,以后就能自由地操作了,而所需时间也很短。

如果现在的工作是富于机智讽刺的短篇小说,那么,佯装情人,让男人解开钱包的差事就像演完三幕戏那样,虽然是在落幕前可擅自退场的戏剧,但是如果台词和动作没做好,总会露出破绽来。因为这样,和子觉得很麻烦,所以换了工作。

不过,一样是骗人的把戏。

和平常常想,我以此为乐吗?

她始终得不到答案。就像按错键时的电脑一样,身体的深处不知哪里发出失误了的声音。即使不加理会,仍然无法前进。

相子的手腕高明,拥有从事“恋人商法”时不可或缺的演技能力。不用说,那是一种比谁都能更快期蒙自己的才能。

高收入、能做想做的事,曾有段时间她到处旅行,也曾有过一个月出国旅行两次的经验。护照签证全都盖满、变黑了。尽管如此,如今回想起来,并没看过印象特别深刻的土地和风景。

很奇怪的是,和子只记得机场的风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不过是人在前往目的地中途落脚、通过的场所而已。

有一次,她突然想到,我不过是想把赚到的钱全花光,精神失常似的这里那里地飞来飞去而已。所以,尽管只是飞到过某处,就算只留下登陆的脚印:心里就满足了。

然后,为了赚下一回的钱,再度回到都市。

最初只是为了钱,真的只是这样,为了想开始做些什么。

如果真想开始做点什么的话,并不需要钱——和子没想过,其实这不需要花费比正当劳力所得还要多的钱。然后,不得小心翼翼地做点什么以后,事情本身逐渐开始产生了意义。只是没想别,夜路走多了终于会碰到鬼。

不喜欢太平凡的工作。无论走到哪里,女人被分派的差事都千篇一律。只不过有如蛋糕外层的鲜奶油或奶油的不同而已。腐坏的时期和被扔掉的时候都一样。

在《情报频道》杂志主办的座谈会上认识的三名女性的动机也相同。想要钱、想从无趣的工作稍作逃避。她们都一样美丽,但是,只是美丽而已,缺乏生活上必要的运气。

营野洋子说过不想靠家里的钱去国外留学,加藤文惠很想从立下严格规矩的工作场所逃出来,于是辞掉了精品店的差事,三田敦子则厌倦了女人之间早晚发生小冲突的保险公司的职务,另谋出路。大家都说,要是存够了前进下一个阶段所需的资金,就立刻辞去这份诈欺的工作。

在那个座谈会上,她们笑得很开心,像被烈酒灌醉了似的喋喋不休。她们之所以笑,是因为不笑就无法说出那些话来。

这一切都是笑话。就像那些摆了难看的姿势,看了就讨厌的照片一样:永远要被封锁在漫漫人生的这本相簿之中。

那两个女孩付得起二十四万,和子心想。不,先不管实际上究竟能不能支付,她们在与和子谈话之间,虽然仅仅一个小时,但至少还抱着“能支付”的幻想。对现在的和子而言,重要的是那份幻想。

一时的短暂情人,留下高额帐单的她的“客人们”也一样。

曾经如此心心相印、如此幸福,是真的吗?他们如此想着,但却仍然相信着那种幻觉,所以才会被和子给骗了。他们只要稍有疑惑,显现出那么美的事并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幻灭感的话,和子便会随时停止演戏。因此,中途“退出”的男子还是不少。

成为和子“客人”的男人,天真得让人生气。就像相信把脱落的乳牙抛到屋顶上,第二天早上枕头下就会出现钱的孩子一样。

所以就算做了这样的事也无所谓,反正无伤大雅。

和子自己也没察觉自己的内心深处越来越相信:只要花钱就能如愿、想要的东西都能到手——能变漂亮、变瘦、每天快乐。就像那两个女孩一般,对突然现身的女性越是毫无戒心,和子反而憎恨起那些每天被生活和工作追着跑的认真男人了。

因为,她已失去了任何幻想。

因为大祸临头了。

她深切地知道,被她夺取了某些东西的那些男人并不曾想到:那些娘儿们下一回绝对、绝对同样会被夺去某些东西。

快傍晚了。今天就到此结东。那两人是大肥客。一天里太贪心的话,不会有好下场的。

和子看到车站前并排着的公共电话,停下脚来。

昨天几度想打电话回老家但都没打。尤其是拜访了营野洋子老家以后,当她发现自己竟有一段怎么都想不起来的空白时间时,她害怕得发抖,甚至想过干脆回老家算了。

但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想起嫂嫂的关系。距这里搭电车不需一小时,她出生、成长的老家,现已变成兄嫂的家了。和子的母亲也不来探望住得并不远的女儿,只是经常寄东西给她而已。主要是因为嫂子讨厌母亲和和子两人在一起谈些喜欢的话题。

打电话回家时,虽然嫂嫂会说:“和子,来玩嘛。婆婆已经不年轻了,最近,脚好像受了伤,你不过来她也没办法和你见面”,婆婆很寂寞呢。

来住嘛,回家吧,别客气。嫂嫂说完,把电话挂上。然而,从把听筒拿开到挂回去的那一瞬间,和子很清楚地听到重重的叹息声。啊,这个月花费又增加了。小的孩子感冒发烧,就算不是这事还是很忙,我的时间又减少了。那声叹息,比说出来的话还要清楚坦一白。

那声叹息,其实并没有深意。全世界几万个嫂嫂,站在相同立场流露出相同的叹息。她周遭所发生的微不足道的纠葛,正如夏日傍晚时的骤雨般来了又走。

然而,和子藉着嫂嫂的叹息,窥伺到自己内心深深的空洞——没地方可去的空洞。既然察觉到了,那么,就用铲子掩埋还来得及填补的洞穴吧,可是她却只站在洞穴旁害怕得无法动手。

和子放弃打电话。

在回公寓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潮中,她想到了,她用和那两个相信她信口开河,将憧憬的眼神射向她的女孩一样,不,是比那更强烈的、几乎接近祈祷的真挚力量,她许了个愿。

如果有“帕多拉库斯”的话就好了。啊!真的,如果“帕多拉库斯”真的存在的话,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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