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紐約到倫敦的飛機上,我發現我旁邊的旅客頗為健談,他見識頗廣,不僅對科學很內行,尤其令我好奇的是,他好像對非洲的情形也很了解。

我們無話不談,當然就談到了我們的孩子,我得意揚揚地告訴他,我的兒子才考到醫師執照,就要到一家大醫院去服務了。

這位旅客忽然安靜了下來,好一陣子,他才告訴我他的兒子也是個醫生,他為什麼用過去式,難道他已不做醫生了?

旅客拿出了一張照片給我看,照片裡的年輕醫生正在替人看病,一望即知,病人是個窮人,而且是個東方人。然後他告訴我,他兒子已經死了,死的時候只有三十歲。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沒有想到我關於自己兒子的吹噓會引來如此不愉快的話題,不禁感到非常後悔。

我的鄰居旅客看出了我的窘態,他索性告訴了我他兒子的故事,他兒子頗有理想,念醫學院的目的是要替窮人看病,所以他後來參加了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專門派醫生到貧困的地方去,他被派到了巴基斯坦的一個偏遠地區。

從兒子的信裡,多多少少可以知道這個地方窮得可以,可是這個兒子卻沒有什麼怨言。

有一天,這位先生接到長途電話,他兒子得急性的病,已經死了。天氣炎熱無比,當地無法保存遺體,只好立刻火化。打電話的人是他服務的公司駐巴基斯坦的代表,這位代表一再地向他解釋這些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我的朋友接受了這個事實,到機場去將兒子的骨灰拿了回家安葬。

他兒子還有一些遺物,以後都陸陸續續地寄了回來,寄的人是他兒子在巴基斯坦小鎮當醫生時的夥伴,由於信件來往,我的朋友發現這位巴基斯坦醫生曾在美國做過一年研究,全家都移民到美國,只有他堅持理想,留在巴基斯坦做個「赤腳」醫生。

我的朋友對巴基斯坦的這個小村莊發生了興趣,他終於親自去了,他要看看這個兒子唯一服務的地方。

不去則已,一去令他大吃一驚,這個小鎮窮到了極點。就這個醫院來講吧,整個醫院只有一架電扇,所有的電燈都只有燈泡,而沒有燈罩。電力也時有時無,醫院的設備簡陋得無以復加,連X光儀器都沒有。

當地的醫生是公務員,薪水雖低,但可以過活,嚴重的是醫院的基本藥物等等,都很缺乏,當地都是窮人,付不出一分錢的費用,政府的補助相當少,因此這位醫生還要四處去化緣,使醫院裡有紗布、消毒藥水和其他最起碼的藥物。

我的朋友問他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兒子得的其實只是急性盲腸炎,如果立刻開刀就沒事了。可是這所醫院沒有開刀設備,何況他也不是外科醫生。他騎了腳踏車,到附近的一所警察局打電話,找來一部救護車。救護車來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的事,而最近可以開刀的醫院在一百二十公里以外,他陪了這位越來越痛苦的病人上路,還沒有到達醫院,病人就斷了氣。

我的朋友忍不住問那位當地醫生,政府有沒有可能要在附近蓋一所可以開刀的醫院?

當地醫生告訴他,政府的確有此計畫,他們在距離小鎮十里路的小城市裡打算蓋一所比較好的醫院,地找到了,建築師也開始畫圖。沒有想到,政府最後仍然通知他們,蓋醫院的經費沒有了,一切都泡了湯。

我的朋友還問他,為何原有的經費沒有了。

答案是,政府決定要購買一批愛國者飛彈,一枚愛國者飛彈起碼要一千多萬美金,而蓋一所醫院只要十萬美金就夠了,就因為巴基斯坦政府要購買這批飛彈,他們就沒有可以開刀的醫院。

當地醫生告訴他,巴基斯坦和印度是世仇,印度雖然也窮得一塌糊塗,可是擁有航空母艦、長程飛彈和核子潛艇,也難怪巴基斯坦要買愛國者飛彈了。

這位醫生最後大發牢騷,他說他是學科學的,他知道愛國者飛彈之所以如此之貴,全是因為有一批有學問的科學家終其一身從事於發展這種飛彈,由於只有他們懂如何造這種精確無比的武器,出產這種武器的公司當然可以幾乎無限制地提高飛彈的價格,可憐的是窮國家的人民,他們的政府本來就沒有太多的錢,現在要花上大把銀子在購買昂貴武器上,無怪乎什麼建設都沒有了。假如科學家都不願從事武器的研究,窮國家花在武器上的錢會少得多。

事後,我的朋友參觀了當地小學;他發現有些小學教室裡連黑板都沒有,學生靠在沙地上畫來練習寫字。

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到了我的鄰居的名字,他的手提箱上有他的名字,我覺得他的名字好熟,我再對他看一眼,立刻認出了他,原來他是一位著名的感應器學的教授,他在感應器上的研究使他得了一大堆的獎,他寫的書更是這方面的經典之作,我考博士資格考的時候,將他的書看得幾乎背了出來,可是他十多年前就從學術界消失了。

我的朋友承認他的確是那位名人。我老毛病又發了,追問他為何從此不再發表論文了。我朋友只好告訴我,他在十五年前辭去了教職,去一家專門替國防部發展武器系統的公司做事,而且他帶著苦笑地告訴我一件事,他的工作是發展愛國者飛彈,他有一個綽號:愛國者飛彈之父。

他接著告訴我,當年他發展愛國者飛彈的時候,一點良心不安都沒有,因為愛國者飛彈是專門攔截來襲飛彈的,完全是防衛性的,不可能殺害任何人的。

可是他現在觀念改變了,他知道人類資源有限,雖然愛國者飛彈不會直接殺人,但窮國家只要購買愛國者飛彈,就沒有錢造個可以開刀的醫院,學校也因此沒有黑板,很多造福人民的計畫都會泡了湯。如果不買愛國者飛彈,他兒子說不定仍然活著。

從巴基斯坦回到美國以後,我的朋友辭掉了工作,參加了一個國際救援組織,難怪他對非洲的情形很熟了。

我的朋友還告訴了我一個可怕的數字,在冷戰時期,人類每年花在武器上的錢有一萬億(一兆)美金之多,冷戰結束以後,這個數字降到了九千億左右,平均每一天,人類要花二十五億美金在武器上,也許並未有人直接被武器所殺死,可是一定很多人間接因這些武器而死。

飛機快到目的地了,飛機艙裡的螢幕上開始播報新聞,第一則新聞是有關美國和俄國合作的太空船計畫,進行得非常順利,美國太空人成功進入了俄國的太空站,第二則新聞是美國國會要減少聯邦政府對學童營養午餐的補助。

我的朋友對我說,他希望我好好想想太空計畫是否該繼續下去,他說有十三億人的生活在赤貧之中,人類該花這麼多錢在太空計畫上嗎?我這才想起,我上飛機的時候,在看一份美國太空總署的計畫書,他當然會猜我在太空總署工作。

下飛機以前,他送我一本書,裡面全是人類窮困悲慘的照片,看了令人鼻酸。

出了機場,一位英國佬來接我,他興奮得不得了,因為我們這些太空科學家向歐洲聯盟所提供的跨國研究計畫已被批准,總經費一千萬美金,我們要造一架精密無比的儀器,以供下一次的太空實驗之用。他講的時候,一定在奇怪為何我毫無興奮之情。我當時在想,這一架儀器,除了可以滿足我們幾位同行的虛榮心和好奇心以外,有什麼用?可是這一千萬美金呢?至少我們可以利用這筆錢造一百家可以開刀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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